2015年元旦,严哥要去李姐的家见她父母。
他们本应该过年回去的,过年的假期长些,更应该早一两年就去的,可李姐似乎总是找借口拖延。
这次,她父母几次三番打电话过来,甚至放了狠话“如果这次不回去,以后就都不用回去了。”于是,他们十分仓促的订下了元旦之行。
严哥本来安排好了元旦要加班,又临时和领导同事勾兑,加上赶工,好几天手忙脚乱的很晚才回来。
我和小昭准备了烟酒,让严哥带上当见面礼,算是我们对他们的祝福。
那天晚上严哥又很晚回来,我们三个先吃饭。
“严哥要是请不到假,不如我和你回去。”我和李姐开玩笑说。
“那我呢?”小昭掐着我的腰问,笑得有点狰狞。
“你?你还年轻。”
“那我老了是吧?”李姐也掐住我的腰,不过只是做做样子,手上并没使力气。
“口误,口误。你们都青春永驻。”我笑着一左一右搂住她们,三个人笑成一团。
“什么事笑那么开心?”严哥推门进来刚好看到。
“能休假吗?”李姐问。
“能。”
“嗯,吃饭吧。”
我看李姐似乎并不怎么开心,刷碗时问:“怎么了?近乡情怯?”
“没有。”
“放心吧,严哥又高又帅,你父母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可能吧。”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李姐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刷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往常她总是和我有说有笑,可最近,她总是很安静。
送走了严哥和李姐,我和小昭仿佛又回到了热恋。
我们尽情享受久违的二人世界,太久没单独相处了,颇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然而,我们的美好时光很快被打破——严哥和李姐提前回来了。
他们神情,除了疲惫,还多了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些让我们无法轻易问出“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的东西。
我帮严哥收拾行李,李姐洗了澡后回房,小昭也跟着她进去了。
我和严哥收拾的差不多了,便一起去阳台抽烟。
“鸿门宴呀。”刚关上阳台门,还没点上烟,严哥就说。
“怎么了?”
“提条件了。要么在深圳买房贷款也行,要么就回去,在省会买房,全款。”
“房子那么贵,怎么买呀。”
“他们的说法是,希望女儿的生活有保障。如果做不到,那就拿彩礼抵,少一点也行,50万。”
“这两个老东西是卖女儿呀!”
“后来搞清楚了,50万大概是县里的房价加上他们那里的彩礼。逼我出这些钱,是为了给李姐她弟弟说亲。他们也是被儿子的婚事逼得没办法了,那边行情就是这样。”
“这也太不要脸了。”
“如果他们有钱,也许比现在那些有钱人更高尚呢。”
“最近有种说法,”穷人就不该结婚生孩子“。”
“她父母也是一辈子循规蹈矩,辛苦劳作,为什么就要自我灭绝基因呢?”
“可他们这么逼你们,不就为了给他们那个傻儿子传宗接代。”
“别那么说,她弟弟其实人不坏。我们这么早回来就是他提醒的。”严哥点上烟,继续说:“本来我们还奇怪,又不是过年,怎么这么多串门的亲戚朋友。她弟弟偷偷告诉我们,那些都是来看李姐的——她父母私下给她相亲呢。他让我们赶紧走,还说以后如果需要户口本结婚,他可以帮我们偷。”
李姐的父母不坏,她弟弟更是大好人一个!
那谁坏?
难道是我吗?
我不愿再深想下去,那太危险。
我知道严哥家境也不宽裕,可也还是要问问:“你家能帮多少?”
“杯水车薪。我家榨不出几个钱来。”
“总要想想办法吧。”
“我已经让我爸去买彩票了。”
如果这时严哥脸上有半点笑意,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的笑话。
“我这里还有点钱,小昭应该也有一些,虽然还差的多,但也能帮你凑凑。”
“算了吧,反正也凑不够。彩礼是不现实的,就算凑上了,我们身无分文还欠一屁股债,怎么结婚?至于深圳的首付,这里的房价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算有人能借我这么多,我也还不起。”
说话间,几个细碎的闪电把夜空中厚重的铅云掀开一角,勉强照亮了黑暗中严哥的脸。
预期中的雷声并没有传来,只有那团巨大到遮蔽了大半个夜空的云,它在寂静中翻滚着压过来,那是悬在空中的暴雨。
“进去吧,快下雨了。”
“你先进去吧,我再抽几根烟。”
那晚,小昭和李姐聊了很久,我和严哥等不及她们,挤在我的床上睡了。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的严哥和李姐,就像是深圳的回南天,不是雨,可似乎到处都在渗出水来。
好在他们的心情渐渐回复,慢慢的又有了些许欢声笑语。
只是,严哥晚上抽烟时不再聊文学了,总是和我商量赚钱的事。
不过真的像是那句笑话说的,“赚大钱的办法似乎都写在刑法里”,严哥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往刑法里想办法,走私、卖假奶粉、甚至贩毒、抢银行,好在他计划来计划去,都没找到什么好办法,毕竟有命赚钱还要有命花钱才行。
我很想帮他,但是我也没什么犯罪的天赋,只能也试着买了几张彩票,可最多一次也只是中奖5元。
春节的时候,李姐去了严哥家。
我们都觉得这没什么意义,可是李姐执意要去,罕见的态度非常坚决,严哥也就只能接受。
小昭本来也计划今年去我家看看,可她说最近因为李姐的事情心烦,状态不好,担心给我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
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年再去。
其实他们三个状态都不太好,李姐总是不自觉的叹气,小昭则偶尔会发呆,严哥呢,抽烟时他总是就抿着嘴,死死盯着夜空,好像那里有什么要去战胜的妖魔鬼怪。
小昭过年也不想回她自己家,就要我留在深圳陪她。
我也就借口加班,没回家。
那年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春节。
我们一起做了丰盛的年夜饭,可后面的菜做好,前面的已经凉了,两个人也吃不下多少,剩了很多,吃了几天才吃完。
那年的春晚也格外无聊,连我最喜欢的相声小品,也让人笑不出来,小昭更是看得直打哈欠。
好在,我们还可以做爱。
我们关了电视和灯,在黑暗的卧室里做爱,一次次,直到精疲力竭,然后沉沉睡去。
严哥和李姐回来时,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村里的土特产,甚至连咸鸭蛋都带了几十只,说是家里自己养的鸭子下的蛋。
李姐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洗了澡,和小昭叽叽喳喳地说笑。
我和严哥收拾好东西,一起去抽烟。
我看严哥似乎也心情不错,忙问:“找到办法凑钱了?”
“没有。我爹倒是拍着胸脯说,”我去给你借,也不用你还,我慢慢还。
“可他能借多少,卖苦力赚点钱,又要还多久。他只是不知道现在的房价。”
“那怎么办?”
“再想办法呗,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我担心严哥不开心,忙换个话题问:“你看了《穹顶之下》吗?”
“这破玩意不就是和《狼图腾》一样嘛,只不过《狼图腾》卖的是逆向民族主义,它卖的是能源产业私有化,都是跳大神。”
“可是私企确实效率高呀。”
“就算效率高,和你有什么关系,私企赚钱了也不给你。”
“私企环保做得好呀。”
“含铅汽油知道吗?美孚和通用在明知危害的情况下,销售了70年左右。高峰时美国铅中毒儿童达到了80%,要知道铅中毒是会影响儿童发育,降低智商的。据估计含铅汽油造成了上百万人的死亡,这是私企干出来的事情。”
“这,这确实挺可怕地,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呢。”
“类似的事还多着呢。三鹿奶粉的三聚氰胺事件你知道吧?6名幼儿死亡,5.3万入院,2个主犯死刑,三鹿集团也破产了,它不也是私企吗?类似的还有日本森永奶粉的砷中毒事件,131名婴儿急性中毒死亡,1200人在18岁成年之前死亡,还有更多的人需要终身忍受严重的后遗症,这不是私企吗?”
“确实也不能完全信任私企。”
“最重要的是,能源行业可是涉及到国家的战略安全呀。这种国家命脉都想咬下一口来,柴静这个婊子。她和吕嘉民这个老龟公都是他妈三期梅毒的流脓烂货,满嘴的尖锐湿疣。”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严哥骂人,出乎意料的脏。
好在他骂完似乎也平复了心情,顿了一顿说:“我今天开户去了。我打算研究一下股票,有同事炒股赚了点钱。”
“这个我就完全不懂了。”
从那天起,每次抽烟,严哥都在给我讲股票,讲艾略特的波浪理和缠论,讲《股票作手回忆录》和《金融炼金术》,后来又讲巴菲特的价值投资,有时候还会讲更抽象的盈亏同源、阿尔法、贝塔。
有时他说得兴起了,烟都不掐,就拉我进屋,在电脑上画图,讲解各种指标、形态。
我也试过聊点别的:“我今天看了茅盾的《创造》,挺有意思的。讲的是一个男人娶了个老婆,然后按照自己意愿教导她,结果她慢慢变得开明,脱离了男人的掌握。有一种解读说,这是隐喻了知识分子和革命群众——鼓动他们革命,却又无法控制他们避免走向极端。”
“挺有意思的。”
“对呀,群众并不是天然的支持革命,很可能在于自己利益诉求一致的时候支持革命,而在被损害的时候站在革命的对立面。”
“嗯。”
“我记得你说过隐喻是下流的创作手法。”
“有吗?我不记得了。”严哥敷衍着笑笑,又开始给我讲有效市场假说。
严哥每天除了看各种股票书籍,就是看盘,在那些形态各异、红绿交错的抽象曲线上画线,支撑线、压力线什么的,然后再加上各种指标,调节各种参数。
他开始炒股后,睡得越来越晚,为了不打扰我们睡觉,干脆把电脑搬到了客厅,然后自己霸占了我的床,我们其余三个人睡他的床。
我每天温香软玉左拥右抱,好似神仙生活。
每天睡前李姐都要去提醒严哥,让他别睡太晚,但是从来也没用,他仍是睡得很晚,每天早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飞快地刷个牙,早饭也不吃,套上件衣服,就和小昭出门了。
李姐让我劝劝他,我试着劝他:“你可以休息一下,看看《蒙塔尤》,这是一本中世纪法国乡村的田野调查,非常有意思。里面有一个牧师,他开始时赞同乱伦,认为这可以使财产保留在家庭里面,不至于分散,结果受了主教的白眼。他回去反思了一下,和主教说,他改变想法了,乱伦确实时不好的,因为如果一个家庭里面只有一个漂亮姐妹,而有好几个兄弟,会造成兄弟不和。哈哈哈。”
“好。”严哥笑了笑说,可是眼睛并没有离开屏幕,之后他也果然没有和我提起过这本书。
只有小昭偶尔能劝动他,推着他去洗漱,然后把他拖进屋子睡觉。
这时,往往不到几分钟,就能听到他的呼噜声。
可到了六月中旬,小昭也劝不动他了。
我们不太了解股票,但也从种种渠道听说,股市行情很不好。
我看严哥除了睡得晚,似乎也没有非常焦躁,抽烟时试着问他:“怎么样,行情是不是不太好?”
“赔了一些,但是不多,这没关系。可关键是没有能赚到钱,这就要命了。”
我不明白,赔了不就是没赚到钱嘛。
我还想再问,忽地一股冷风吹来,遮住太阳的云层越来越厚,风撩起行人的衣服,卷起细沙,树叶哗哗乱响。
台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