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天喝醉之后，严哥果然不再炒股了。

他每天按时上床睡觉，也再没喝过酒。

不久的2016年，房价又一次暴涨，可是严哥似乎很淡定，估计他已经不再去追逐那个注定落空的梦了吧。

他的脸色一天天从惨白中恢复，眼袋也不那么明显了。

只是李姐总是陪着他，我一个人的日子有些难熬，可看他们渐渐恢复了有说有笑的样子，我还是由衷的替他们开心。

也许是看我太无聊吧，周六严哥约我一起去爬山，只有我们两个人。

严哥前一段时间睡眠不足，体力下降了很多，没爬多久就气喘嘘嘘的了，可他还是坚持和我一起爬到了山顶。

我们又站在几年前第一次爬山时一起远眺的那块大石头上。

那天天气阴沉，深圳几乎都隐在晦暗的浓云中。

只有几座高楼刺破了它，在沉郁的天空下，怪兽一般闪着模糊的紫色霓虹。

“我缺乏挣钱的能力。”严哥喘着粗气说，“我想的太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是没想过怎么赚钱。”

“这也不是坏事，”孔子曰，君子不器“。”

“谢谢你。”严哥冷笑一声，“可是我是小人呀。我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我不应该不器呀，我就应该小人常戚戚呀。我就应该小肚鸡肠、就应该勾心斗角的蝇营狗苟呀。”

“现在思考赚钱也不晚，我相信你。”

“哎，感觉好难呀。赚钱的逻辑跟其他事情完全不同，不需要聪明，不需要对世界有深刻理解，只需要做别人愿意付钱的事情。这件事，可以是某种具体的技能，可以是某种关系，可以是对某种资源的控制力。但这一切，并不简单。”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要加油呀，你要是不行，我就更没指望了。”

“你记得《月亮与六便士》吗？我是抬头看不到月亮，低头也捡不到便士，就这样不上不下的，掉进沟里了。我不该这样，我不应该抬头，也不应该低头，我就应该他妈的像条狗一样，盯紧每一个屁股，然后和其他狗争抢着，把新鲜的屎吞进肚子里，然后作为一个成功人士到处炫耀自己的经验。”

“你别这样说，你有很多优点，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你一直是我的榜样，是我心中的英雄。”

“我做不成英雄，更不要做英雄，做英雄太难了。英雄的困境在于道德要求过高，坏人可以用亲人威胁，造谣毁谤，等等一切手段，而英雄却不仅仅需要恪守道德底线，还要达到道德上限，这就像在瓷器店里面打老鼠，不但不能碰坏了瓷器，还要顺便擦干净它们。一旦英雄有一点点道德的瑕疵，那些刚刚从死亡的阴影中被解救的群众，就会附和着那些小人，肆意攻击这一点。而英雄只能虚心受教，却不能告诉他们这世界残酷的真相——你们只是一群废物。”

“你不做英雄，做普通人，好好过日子也挺好的。我才是真的浑浑噩噩的废物呢。”

“你会走出来失恋的阴影的。”

“可是就算那样，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我很其实羡慕你这样有目标，又能朝着目标努力的人。”

“只要不放弃寻找，你会找到想做的事的。”

“谁知道呢，也许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那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很多人没什么追求，也过得很幸福。”

“可能你的追求太高了吧，很难兼顾日常生活，也许目标小一点会好些。”

“记得王小波《黄金时代》里面讲到挨锤的牛吗？人年轻的时候雄性激素分泌旺盛，等上了年纪，生理机能消退，激素分泌也少了，就和挨了锤一样的。等我等老了，硬不起来了，一切雄心壮志自然也就都没了。这个挨捶，不仅仅是生活的抽象锤，也是生理的实体锤。”

“怎么可能，人的思想是独立于身体存在的。”

“你知道肝性脑病吗？肝脏出了问题，血液中会充满毒素，影响大脑思考。我妈妈就是肝病走的，她最后发病的日子里，会在床上便溺，会大喊大叫着打我，她其实是很爱干净，很爱我的，可是人有时真的只是身体的奴隶。很多人陷入抑郁甚至自杀，都是受了激素，或者大脑内的化学物质的影响，而并不仅仅是心理因素。”

这是严哥第一次提到他的母亲，话题确是那么沉重，我不知道怎么开解他，也不认为这事可以被几句话开解的事。

“自由意志难道不存在？”

“激素调节只是一方面，另外，人类意志本身就是个模糊的谜团。有一个很著名的脑骈体切断实验（split-brain experiments）。人的左脑控制右边身体，右脑控制左边身体，把患者的左右脑连接部分切断，这样一个人就有了两个彼此独立的大脑，在实验中，研究者让患者用双手选择与各自视觉场相关的物品。当左眼看到雪景，患者的右脑让左手选择了一个铲子；右眼看到鸡爪子，患者的左脑让右手选择了一个小鸡的玩具。当研究者询问患者为何选择这两个物体时，患者负责语言的左脑无法访问右脑的处理内容，所以不能意识到左手选择铲子的原因是看到了雪。然而，左脑并没有表现出困惑，而是立即做出解释，说选择铲子是用来清理鸡舍的。”

“啊？”

“这就是解释者效应（interpreter effect），即左脑倾向于通过虚构或合理化填补信息空白，维持意识的一致性。还有另外一个证据就是我们的眼睛在视觉神经收束的地方是存在一个盲点的，可是我们从来都意识不到，大脑会帮我们填补那个盲点。许多研究表明，行为和决定可能早在我们意识到它们之前就已经在无意识中产生了。解释器效应意味着我们的大脑会在这些无意识的行为之后编织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使我们相信这些行为是自主决定的。我们所谓的”自由选择“实际上是对无意识决定的事后解释，而非真正的自主意志。”

“那岂不是说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主动抉择？我们的一切行为，不过类似是布朗运动的随机动作？”

“也许吧。不过即使不探究意识，我们要了解自己也真的很难，我们总是不自觉地美化自己，给自己地失败寻找借口。古希腊最著名的箴言，就是镌刻于阿波罗神庙大门上的”认识你自己“。”

“哎，了解自己，找人生的意义，这好难呀。我感觉毛姆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是这同一个主题。《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探讨的很可能也不仅仅是理想和现实的对立，而是更加根本的问题——人生的意义。”

“我看毛姆也没找到人生的意义，不然就不用写这么多本书了。更何况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呢，也就不可能找到答案。也许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就在这无意义的混沌之中耗尽人生。”

“没那么悲观吧。”

“也许更悲观吧。我感觉人生就像咱们今天爬山一样，上山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困难，下山却似乎很容易。”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爬泰山的经历，那是我父母厂子里组织的旅游。

那时的工厂不仅仅是上班的地方，更是一种社会，一种生活体系。

工厂给所有人分配了房子，家属楼就建在厂区的边缘，周围的邻居同时也是同事。

工厂里有商店、菜市场、幼儿园、小学、派出所，甚至一个不大的医院。

旅游也是作为工厂的某种福利，由工会组织，每年一次。

我就是这样和父母一起去的泰山。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多数事都记不清了，不过却有一件事让我难忘。

泰山最出名的十八盘，非常险峻，左是壁立千仞，右是万丈深渊，远处峭壁偶有诗词，衬在山崖的郁郁葱葱之下。

十八盘的台阶非常陡峭，许多台阶的宽度只能放下半个脚掌。

上山的时候前脚掌发力，大家还都没什么感觉，只是身体疲惫，可下山的时候只有脚跟可以着地，就格外的可怖了。

年轻人大多还好 ，可上了些年纪的，大多都是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慢慢挪下来的。

下山之后，他们双腿发颤，接下来几天下楼梯时都一瘸一拐的。

我正想着，望着远处的严哥忽然说： “我准备辞职了。离开深圳，试试另一种生活。”

严哥的决定很让我很意外，可又合情合理，他们在深圳没有未来。

周日，严哥和李姐去买一些准备带回去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就懒得做饭了，想煮泡面随便吃点。

我们煮东西有三个锅，大锅用一般来炖肉，小锅煮鸡蛋，中锅煮面刚刚好。

我打开柜门，却发现常用来煮面的中锅不在里面。

水池里泡着大锅和小锅，用过了还没洗。

我只好先把它们洗干净。

大锅煮面虽不趁手，但也能用，我把大锅加上水放在炉灶上烧，打开柜门把小锅收起来。

这时我却看到，中号锅就在柜子里。

我愣在那里，想起前几天做的一个梦。我正穿着工作服上班，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您已被强制退出游戏，3，2，1…”

我慌忙的去掏手机，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好要打给谁，只是在紧迫的倒计时中挨个口袋摸着，刚刚摸到放着手机的口袋，我就随着倒计时归零，在一片漆黑的夜里醒来了。

这到底只是一个奇怪的梦，还是我真的经历了某种下线或者重启呢？

我们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幸运又不幸的是，我们永远也没办法去证明什么，只有接受，在对存在的根本怀疑中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