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办公桌上有一个小小的秒表,闪着蓝色的光晕,炫耀自己的机巧。
“合作愉快,凯尔希医生。”长角的天使收起最后一份文件,蓝色的笑容倒映在碧绿的瞳孔中。天使向外走去,拉开办公室写着博士名字的门。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东西。”医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它真的能……?”
莫斯提马回头看向凯尔希,看向坐在办公桌后那故作古井不波的猞猁医生,她承认罗德岛的最高实权人很美,也很有即便长生种身上也少见的如古树吐出的春芽般的魅力。她举起一只手指着头顶漆黑的角,蓝色的眸子里浓缩着难以想象的惊讶和愠怒。
“凯尔希医生,这本来是我送给那孩子的姐姐的礼物。如果过去真的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堕天使了。”
莫斯提马轻轻关上了门。凯尔希叹了口气,将秒表扣在手中,阖上了眸子。
“善意的提醒,凯尔希医生:那一切其实早就发生过,只不过或许如今根本没人知晓了而已。”
一 不该存在之人
猞猁医生走在街上。傍晚的天空是黛青色的,飘着白色岩峭般的云朵,岩峭的碎末从天上掉下来,飘摇着为城市覆上苍白。街道左右的建筑顶上斜伸出一排排戟张向天空的旗杆,红旗在雪中飘摇招展。窗户里早早亮起了灯,让雪景添上一层橘黄色的暖意。这里的光是有温度的。面前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蹦跳着在人行道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医生环顾四周。现在是下雪天,通过地面积雪融化的地方,应当能看出移动城市地下管线的布局——但并没有。积雪像是白色的毯子,城市的大地被包裹住了,厚实而安详如被窝中酣睡的孩童。转过一个弯,有红袖标的青年们在扫雪。小小的身影欢快地从他们之间跑过,医生的眼睑抖了一下。
这里是七千万年前的世界。一个没有矿石病的世界,先民的世界。
医生继续走,从行道的冬青树间穿过,从街边告示牌大红色的标语旁穿过。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她了。那个先民女孩穿着一直垂到脚边的军绿色夹袄,暗红色的手织围巾随着脚步飘摇在身后。她跑到了街边的一台饮料贩卖机前,四下环顾了一周,似乎没看到不远处的医生。她摸出一枚硬币,踮起脚试图将它塞进去。但投币口对女孩来说似乎高了些,哪怕踮起脚也差了差不多十几公分的距离。她小大人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在贩卖机前走了两圈。
“嘿,小同志!”
脚步声似乎突然从身后响起,医生回过头,看到一个先民青年飞奔过来。他有着漂亮的高鼻梁和浅色瞳孔,绑着红袖标的一只手臂还拖着一把大扫帚。女孩转过头来看着他,浅棕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熟悉的惊惶。在自己有意无意道破她的下一步棋时,她眼中总有这种情绪。
“你是新前进公社幼儿园里的么?有位夫人在找你,是你的母亲吧?”共青团员在女孩面前蹲下身,两张被冻得通红的年轻面庞相距很近。她不回话,眼睛定定看着货架上整齐摆放的瓶子。共青团员顺着她的眼神看去,那金黄色的瓶身上每一个都有一颗璀璨的红星。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告诉人民的柯察金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把硬币放在他手中。他站起身,将它塞进投币口,随着令人踏实的一声闷响,他翻开售货机下方的出货口,将一瓶沉甸甸的饮料递到女孩手中。“现在跟我回去吧?你的母亲恐怕要等急了!”
她抱着饮料,看着他,不回应。半晌,又回头望向某个地方。医生想起在卡兹戴尔的那个晚上,面对她的质询,她如出一辙地顾左右而言他。在共青团员的催促下,她终于慢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
“笔记。”
“什么?”共青团员愣了一下。
“笔记本,我把它放在教室前排靠右第三个桌子里。”女孩红扑扑的面色一本正经。
等到共青团员带着笔记本和女孩穿过已洒下暮色的街道时,雪已经停了。凯尔希跟随着两人的脚步,直到冬青树后显出一大两小的三个身影。女孩欢呼着,如归巢的乳燕从共青团员身边跑了过去。凯尔希远远地看向那个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女孩迎进怀里的人,那女性先民俏丽的脸庞在街灯的映照下一览无余。医生默默看着那典型的东方美人面孔,那标准的瓜子脸,那黑色的瞳孔映着灯火,如黑曜石一般闪烁着光泽。两条麻花辫从两耳后垂下,搭在肩头,被寒冷和焦虑侵袭的儿脸有些微红,这更增加了她的美态。
博士的母亲。
女人的眉眼里溢着怜爱和嗔怪,帮博士系好围巾,拿过小博士怀里的饮料和笔记本,嗔怪地说了句什么,完整地撕下了玻璃瓶上的红星,把饮料递给了那位热心的共青团员。后者敬了个礼,没有接饮料便跑开了。
凯尔希静静守望着这位幸福的年轻母亲,守望着那同属于博士的脸盘和眼睛。在她的三个子女中,似乎只有小博士完全继承了她的面孔。和小博士一样高的另一个女孩长着典型的俄罗斯面容,而那个年纪最小、身材却最高的男孩,如一根标枪般站在母亲身后,他的脸也显得更有棱角。
母亲将手中的红星递给女儿,小博士小心地脱下手套,用冻得发红的小手打开笔记本,将它贴在空白的一页里。随着她的翻动,凯尔希确信,那笔记本的其他纸张也被红星贴满了。
他们走得远了,远了,隐没在冰雪下温暖如斯的土地中。凯尔希隐隐察觉出,年幼的博士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不该来。”
二 你的海,我的海
大学的廊道窗明几净,博士同一个同等年岁的女研究员一前一后地走过,很明显是在吵架。
“我们就凭这种东西去迎接人类的最后一战?材料锐度再高又怎么样?用这种东西打仗,只不过是重复阿拉斯加攻坚战之初的悲剧,‘它’就是龟缩港口的美国太平洋舰队!”
“它能吸收几乎全部已知频段的东西,电磁波,可见光,伽马射线……因此对抗它哪怕是用上最先进的激光武器也不可行,核弹更难对海渊尽头的事物进行精准制导。因而想要摧毁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基础材料上取得突破。”穿白大褂的研究员费力地要追上博士,眼镜在她的鼻翼上危险地颠簸着。她们走过廊道上满是舰队宣传画的告示牌,鲜红的招兵通告用红底金字尽显骄傲。“求求你,帮我这个忙。”
“你的导师不是已经申请从中科院的物理研究室把勾践剑调出来了么?”博士猛地回过头,浅褐色的眼睛看着面前操着陕西口音的中国姑娘。她的汉语非常标准,几乎不带半分的异腔。“张莹,我觉得你应该脚踏实地,斥诸于已有的素材,而不是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仅仅一组参数是不够的。”张莹扶了扶要掉下来的眼镜,说:“而且我要的东西不是没着落。我和北大考古系的教授通过电话,他们也同意我目前的猜想,水利部的邝工也说我的计划是可行的……所以求求你,我们都希望能在人类的最后一战中为世界军械史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不是吗?”
她们越走越远,凯尔希近乎看不到她们的背影了。在这条洒满阳光的廊道上,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医生如同一个实在的幽灵,她拔步追去,但她们远了,远了,在长廊的光与影中化为一片模糊。
南大的午后洋溢着青春与活力。博士与张莹坐在周恩来像附近的长凳上,看着抱着书的本科生如游鱼般在茵茵草木装点的大道上穿行。穿着清凉的博士抱着饮料和笔记本,一言不发。
“所以,你一定要去参军么?可是现在参军的人简直挤破了头的,想进舰队的人更是能从鼓楼一直排到嘉峪关……可能没等你上战场,世界上就不再有战争了。”张莹也没穿白大褂,她的衣袖比博士的还短几分,伸出玉藕般的手臂捧住行道树的碧叶间漏下的一缕阳光。她们是多么美丽的古人,在没有丝毫恶意的土壤、水和空气间,如一群神话中的精灵。
“我们都一样。”博士说。“你听说过‘哈瓦那钳工’么?”
“那是什么?”张莹问。
“早在1982年开战前夕,哈瓦那的军工厂就在结合苏联支援的技术,开发自己的主战坦克。这项计划被命名为‘灾厄’,他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与美帝国主义的情报斗争中做出了巨大牺牲……但当这种坦克正式问世并列装的时候,红旗已经在华盛顿特区上空飘扬了。但是当灾厄坦克在红场参加胜利日大阅兵时,所有人依然热泪盈眶。卡斯特罗同志说,‘灾厄’精神就是‘哈瓦那钳工’精神,我们都是哈瓦那的钳工。”
“……军事的事,果然还是你比较清楚。”张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知道博士还有一句话没说,就像灾厄坦克问世的过程一样,一样军械的研发流程比想象中的长,或许她的项目也不会有应用于最后之战的幸运。初夏的阳光在翠叶间洒下,为她们披戴上一层美丽的光网。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张莹突然开口:
“那个,等到战役结束,世界上没了战争,你会回来继续搞科研么?”
博士不语,她似乎拧开饮料想喝,但手上的动作却自顾循环着,就是不把瓶盖拿开。张莹自顾自说:“本来我来南大念书啊,是想做一个水利工程师。通过大通河把青海湖和黄河连接起来,彻底改缮当地的水网,在西北大地为人民再造一片海!”她站起身向着西北方望去,双手竭力比划着。在几十年前,屹立在她们身边的那位伟人曾随那支光荣的军队行走在她所望的方向。“那个时候,周围的沙漠将变作万顷良田和森林,大西北将成为牧人曾歌颂的林木和水果的天堂……”
“你呢?”
“……我还没想好。或许我会留在海参崴,或许我会回来。”博士随着张莹所指的方向看去,天空很蓝,蓝得像海。像青海湖的波光粼粼,像海参崴不冻港里的波涛。
“如果你决定回来,来西北当我的助手吧?我的第一站将是陕北,然后就往青海去,你在青海湖畔肯定能找到我。”
博士没有回话。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饮料瓶的瓶盖从她的手落在地上。张莹没有看到,但凯尔希确信博士的眼中此时浸满了悲伤。
场景再次转换。这次是南大窗明几净的宿舍。房间内仅有博士一人在收拾东西。汗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她将一本封皮上贴着红星的笔记放在箱底。凯尔希迈过地上摆放的杂物。
“你为什么要来?”
这话很轻,仿佛对一个幽灵说话。博士说话时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下,仍然在往箱子里装着东西。医生有种错觉,好似有两个博士,一个是七千万年前那个正收拾东西的年轻的博士,一个是存在于脑海中同她对话的那个属于她的博士。世界的弦不肯为迎接一个虚无的访客而颤动,来自新时代的幽灵只能诉求于自身的共鸣。医生的注意力转向了博士的书桌,一封素雅的白色信笺静静地躺在那里。还有一张红色的征兵告示复印件,宣传图上各种肤色的人民站在一起,面对伸出扭曲黑色触腕的大海,下面是汉语大书的标语:用我们的血肉筑起人类的长城!她试着触碰它,意外的是手并没有无力地从中穿过。她切切实实地将征兵通告推到一边,打开了那封白色。
讣告。
中俄双语的粗黑体大字映入眼帘。医生从文件的上沿看去,博士仍在无动于衷地整理着行李。凯尔希有些不知所措了。如果一个幽灵能够作用于过去发生的事,那个中的缘由又有谁说得清呢?还是说,凡是一个幽灵都能影响翻看的东西,都已经在宇宙无边的量子海洋中塌缩成冷冰冰的事实?她突然有种彻骨的寒意,就像手中的文件已经在七千万年无数个冬天的风雪中化为冰碎。
姓名:卡罗娜·门叙莱索诺娃·罗柯多娃
军衔:中尉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兵,肩膀上的红十字袖标昭示着她医疗兵的身份,虽然不像博士那样继承了她们共同母亲的东方面孔,但凯尔希一眼就看出那略显柔顺的脸盘不完全属于乌萨斯人——又或者说俄罗斯人。她的相片微笑中带着淡淡的自信,让医生甚至想起了自己,刚刚在哥伦比亚获得源石学博士学位时的自己。当时自己站在世界上最大秘密的山巅,正准备对绝密的神国迈出走后一步,还整片大地以安宁的真相……
全然不知那后面是多深的深涧。
卡罗娜中尉在海参崴战役中,轻伤不下火线,积极在战地医院抢救伤员……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在抢救一批重伤员时,由于持续性疲劳对脱落的污染组织处理不当,导致军营内交叉感染……尸横遍地……无法估量……
“我把布告和讣告放在箱子里,朝征兵处走。那一天征兵处的人好多啊,大家都提着行李,神情激越。我被人群裹挟着向前……”博士不知何时走到了凯尔希身边。这是两人在这场大梦中第一次直接对话。博士的眸子里盛着浓浓的怨妒和悲恸,那一点也不是那个年轻的她,一点也不是那个生长在天国里的古人。那是属于医生的那个她,那个愁思萦绕、忧虑不安的古朽灵魂。“但是我回头了!我回过头忍住眼泪,排开激昂的人群,拎着箱子远远离开。他们为我让路,几位好心的同志问我是不是遗落了身份证件……”
医生默默攥住她的手,冰凉冰凉满是汗珠的手。凯尔希感觉那温度从她的身上感染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这不是分担。那痛苦是七千万年前切实发生过的事实,医生所做的只是卒读无可挽救的一切,如每一位史学家在纸页外俯瞰悲剧的反复。“这样说,你的痛苦不止来自罗德岛和巴别塔,亦或这片大地。”
“我们脚踏的本是同一片大地,凯尔希。”博士淡淡道。她并没有伤心落泪,也没有歇斯底里,但在瞳孔深处有某样东西碎了,再也找不回来。凯尔希的幽灵静静站在她身边。固然发生的情感无法被安慰,它只是时间砂砾里既成的无情感的石刻。
“科学角度上,不曾受过风雨的花儿更容易在恶劣环境下凋零。在过去的生命历程内积攒的苦难不够,让你在面对黑暗本身时更加无力。”
“我问过自己。”她惨笑,面孔苍白。
“你一次次问过自己,只要多想想,是不是能从漫漫长的经历中避免什么。”凯尔希答道。对博士的了解即是对病人的了解,她对博士的熟稔超脱身体和精神的层面。“所以,这痛苦甚至穿越了时间的深渊,来到了失忆的你的脑海。无论遇到什么,你都会竭力去想,去一次次解构而后整合,将一切放在棋盘上推演无数次……”
“但是——”
“但是实际上,想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宇宙太大,未知太多,我们渺小脑海里的神经元无法推演了每一种可能,更抓不住虚无缥缈的幽灵。”
博士微笑了一下,对于凯尔希说出她本要说的话并不惊讶。但她也只是微微停顿,便继续讲述。宇宙史书上客观存在的事实不以任何人的主观为变动,医生还未关上书,它便无情地裸露。
“等我帮完那个忙并回到天津后,迎接我的是张莹的灵位。她在她的项目推进到即将得到第一组数据的时候和她的导师一起死在南大的实验室里,他们的血肉交错在那柄越王勾践剑上,分都分不开……最后只能将他们一块烧化了,平分了骨灰。”
“在那之前我们都认为‘它’的一切暴虐都不过是恣意妄为,但当时南大和北大的研究室,以及就在几十公里外的石家庄军管研究所里,有无数个有关最终之战的项目在进行,而遇袭的只有他们。”说到这里,博士终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凯尔希,我没去成海参崴,也没等到青海湖!”
医生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想擦去博士脸上的泪滴。但是她的手从博士脸上穿了过去,南大的宿舍塌陷了,湿暖的森林气息涌了进来。
三 舌
云南,抚仙湖。
影在满目碧翠间的湖面就似森林中的一片明镜,这里的天空被苍翠遮蔽,湖水也是绿的。三战期间为动员尽可能多的战争资源同时为可能到来的核大战做准备,大西北和大西南都建造了大量的人防设施,囤积的物资可用几十年之久,堡垒更是足以预备在首次核打击后依然保有完备政府机构和作战部队来抵抗美军。这的确是军事史上罕见的宏图,但也因而造成了不小的生态破坏。三战胜利后,为了恢复生态,又重新拆除了已无战略意义的防御设施,终得今日抚仙湖的林光水景。
清淤工作进行了很久,湖底捞出的淤泥已经在塔吊旁堆成了小山。需要保护的文物也已经入柜了十几件,令队里北大考古系的几个学生喜笑颜开。抚仙湖是古滇孓遗,古来盛行灵异之说,围绕湖水也孕育有过极为繁盛神秘的文化。时至今日,古老的传说早已寡淡了。考古队们打起重写滇国史书的干劲投入到出水文物的研究中去,水利部的人则借此机会考虑新的引水灌溉计划。
负责操纵塔吊的工程师姓邝,大家都戏称他邝工,虽然叫“旷工”,却从未真的旷工过。他皴裂的泥色手稳稳地按在吊机的操纵杆上,一边还号令几个学徒操纵潜水机器人将滤网不停扩大、扩深,如同临阵的老将般掌控全局。巨大的网钓从湖中升起,包裹其中的淤泥宛若一块凭空而起的巨大石球,轻松赶超了半升的月亮。这悬空的泥球随着塔吊转动的隆隆声平移到岸上,随后訇然下坠,变成一块四方巨网上松软的沃土,还有若干不幸的银鱼在其中扑腾。
“同志们辛苦了,这一网的整理留到明天,今晚就好好休息一下!”
“赵干事万岁!”这些学生们也都是第一次出外勤,虽是卯足了干劲,但说累也是真累。尤其是清淤的粗活,干起来并不如整理文物那般乐意。如今如获大赦,也是欢呼着主动去张罗晚饭的场子。一日三餐本是拿钱委托附近的老乡送的,但深入抚仙湖林地后,来回便很不方便。好在有赵干事和同样经验丰富的邝工在,用野战干粮辅以野菜、湖鱼、蕈子,倒也能凑合上一口饱饭。
四五十多岁的赵干事是三战时北大教导总队的成员,也是考古队的领队。身为民兵的他在京津线遭到空袭时曾经力保北大全体师生安全转移到廊坊,荣获战时二等功。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他如他们的父母一般可亲。他看看暮色渐合,学生们大多去张罗晚饭了,只有一人在刚捞上来的泥淖中不顾脏地翻找着,忙紧走了两步上前。“小同志,去休息吧。”
“不碍事,我再找找,谁知道会不会有发现呢。”博士用袖子擦了把汗,并没有起身。她美丽的面容被汗水和污泥弄成了花脸。
“晚上视野不好,搞疲劳战术也不是个法子。”赵干事低下头,借着远方的营火看着博士的脸。“小同志,你是南大的?”
“南开大学物理系。”博士从淤泥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长形物,用已经脏到看不清本色的手帕擦去污泥,却只是半截钓竿,多半是不知那个年代钓鱼的人丢弃的。她狠狠将钓竿摔到一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应答了两回,赵干事便回去张罗开饭了。博士则继续俯身淤泥之中,直到医生走到她的面前。
“这是张莹的委托,我以考古队内唯一一名南大学员的身份,参与这次考古工作。”她继续在泥淖中翻找,声音有些沙哑。“一切都是秘密的,在湖区周围更有一个连的士兵警备。现在想来,虽然我们的保密工作从未掉以轻心,却也只是习惯性地加强防备罢了,全然没有考虑到与神战斗和与人战斗的差异性。”博士继续着工作,但这次赵干事又回来了,说什么也要博士先去吃饭。
医生随着博士走向营地,宿营灯将青色的帐篷映成天蓝色。考古队的人们在拉歌——那个年代集体活动从来少不了的东西。从《莫斯科——北京》到《红军最强大》,再到三战胜利后新涌现的革命嬉皮士的单曲。还有样板戏,以阿拉斯加攻坚战中英勇的解放军情报人员为原型创作的《雪中猎鹰》。博士在他们中央,毫无隔亥地唱啊笑啊,凯尔希讶然,上一次她笑得这么开心又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切城事件结束后短暂的时间内,第二次失忆的她同干员们很快便打成一片了,她那段时间经常出席干员们或大或小的聚会,对每一位干员报以笑意。虽然将自己隐藏在罩袍下,但当怒气冲冲的自己把她从那些大小聚会中“抓”回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笑颜总是掩不住,害得自己总是要发一番脾气……而无遮无掩地和大家一起欢笑,对她又是什么时日才享有的奢侈?
歌舞还在继续,有几个北大考古系的学员乘着湖光水色,对起了飞花令。博士笑着搁下弧形的野战饭盒,也加入到其中。有学员说:“飞花令嘛,一个字的忒简单。咱们今天玩两个字的。我看今日月色如水,不如取‘明月’,不知意下如何?”
此时赵干事不知为何,被邝工急匆匆拉出了营地。凯尔希何等敏锐,起身要跟上去,衣角却被博士拉住。博士轻轻摇了摇头。在营火下她的眸子里溢满了笑颜,但看向凯尔希时却从中流出两行血泪。凯尔希吃了一吓,再仔细看时,博士已面色如常,在众人公推“女士优先”下率先起句:“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好!”考古系的学员们齐声喝彩,不过却有几分看热闹成分。一个半俄罗斯面孔的物理系姑娘又怎么可能对得过土生土长又精于文史的他们呢?被推出的那个男学员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想必也是此方能手。便接道:“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好!”一片喝彩。博士一笑,又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
两下相对,好像孔明遇周郎,恰似关公战秦琼,一时间居然无分胜负。凯尔希心下里却是无暇欣赏博士对诗时的隽美飏态,只是不住往营外的一片黑暗中回头看视。明明知晓这一切早就发生了,更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出现,但她还是不愿这一切就这么打破了,不见了,明明这是棋手小姐漫长生命中为数不多可开怀一笑的时刻——
她想向营外跑去,把Mon3tr放出来,不管什么东西来了,挡住它,将它拦在外面,不要让它染指这些美丽的先民,脏污这些尚存着美好的生命。但她如被钉在地面一样立在原地,怎么也脱不开身。博士被营灯映得雪亮的笑容在她面前晃动,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博士却如古代的诗人,长词喟叹,语柔调隽。不似紧张的飞花对令,反而像是漫步湖畔即兴相吟。引得那些考古系的学员们喝彩阵阵,谁能想到一个一半俄罗斯血统的姑娘会对国学有如此造诣?然而那一切还是来了。枪声猛然出现在营地外围,瞬间将欢快祥和的气氛撕成碎片。所有人都呆住了,一时间居然无人尖叫,也无人逃跑。半晌,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们才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会有人打枪?”
“蒋残匪?难道遇到蒋残匪了?”有人高声道。人群一下乱哄了起来,男学员们自发捡起趁手的东西将女学员们围在了中间,博士也在其中。有人喊:“瞎扯,云南的蒋残匪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年逃到缅甸的国军早老成啥样了,这里怎么可能有呢?”
砰!枪声再响。寻不到赵干事的学员们没个主意,便有几个男学员主动去探查情况。他们扎上行军绑带,拎着考古所用的登山杆、小铲子之物朝黑暗中摸去,但一去不返。
危险!医生喊道,猞猁的神经反应比古人类不知敏锐出多少,她早已捕捉到了风中的血腥。但这些古人做不到也听不见。他们是时间线上早已塌缩为实在的量子幽灵,他们的经历都在七千万年前被注定。哪怕医生伸出手,也只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穿过,他们茫然地握着不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聚在一起看着黑夜。
“那之后的事情,你要看么?”恍然间,博士不知何时已站在医生身后。在他们身周,血红色的形同蛇身的不明之物缠上树干,从黑暗中拧了出来。凯尔希条件反射地想要给她套上医疗护盾,再唤出Mon3tr摧毁周围的一切,但不可能。博士笑了,她的眼睛再度淌出血泪,血是黑色的。
“凯尔希,这件事情后直到我参军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看不到红的血。那是大脑出于某种保护机制针对性屏蔽了某一刺激信号。”
学生们慌乱的喊叫声和外围的枪声此起彼伏。博士站在营地当中,她依然笑着,任凭血珠溅上俏脸。凯尔希希望看到博士笑,她如愿了。
医学上有一种症状叫渐冻症。凯尔希看着博士,纷乱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光影构成意识之国内的背景音乐。她感觉自己的肢体冰冷了起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到,婴儿般无力,瞽聋般彷徨。但她依然能感觉时间的激流在激荡,那不是曾经,是在她眼前切切实实在发生的悲剧。塔吊转动的隆隆声再次响起,带着回音。
“邝工开动塔吊将它们从营地旁引走,他想给我们创造逃生的机会。”博士平板地讲述着,那位老工程师满身是血地攀上移到湖面上空的塔吊,血从他大腿上的狰狞伤口往下淌。他徒劳地挥舞着扳手,直到夜晚的湖面伸出红舌将他吞没。
舌。
“快,这里有枪!”学员们呐喊着,从路边士兵的死尸旁捡起枪械,仿佛这就能赋予他们胆量。但他们中大多数人没开过枪。有些人甚至不小心走火,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同窗。
“我往湖边跑。”博士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凯尔希抬起头,这才发觉自己随同博士在茫茫黑夜中穿行。周围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博士捡起一挺染血的九五式步枪,要上膛时却被齿状的枪栓弄伤了手,鲜血顺着食中二指流淌。她咬咬牙端起这挺无托步枪,领着仅剩的几个同学向湖边逃去,凯尔希紧随其后,亲眼看着黑暗中伸出的红舌缠上其中一人的脚腕。一声惨呼,那个人便整个不见了。
舌。
博士踹开脚下的淤泥,对着身后连发数弹。凭凯尔希的经验,即便不知道旧人类枪械的原理也能看出这几枪没有半分准头。她的手根本扛不住震颤,无托步枪的特性在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快,找找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她对身旁仅剩的几名学生高喊。他们楞了一下,她一边喊一边开枪。子弹落在黑暗中打得树林倏倏作响。他们在泥中翻找着。此时黑夜的腥风几乎扑到了他们脸上。
凯尔希几乎失声惊叫,但博士大体无恙。她在后撤射击时踩在泥淖里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到了淤泥中,却正巧躲过了伸来的红舌。但作为所有人希望的这挺步枪也随之哑了火。仅存的学员们绝望地喊叫着,伸手试图在黑夜中求得生机,却只摸到了冰冷的血腥。
博士摸了摸胸口,拼命在泥淖中起身,手却按到了一个冰凉凉的长形物事。她看到了光线,那是打着手电的赵干事一路飞奔过来,身后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同事随着光芒洒破黑暗,凯尔希终于看见了,一个一人大小的怪物在黑暗中显现出青色的、湖面般粼粼的皮肤。再往上没有头颅,只有一条红舌在黑夜中飘摇,沾满脑浆与血腥的死亡。
“不!”
凯尔希与赵干事同时高呼,赵干事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向前飞奔。在那条红舌即将触及博士的同时擒抱住怪物的腰身,但发力太猛,已是极限,居然将怪物整个朝博士推去。博士在泥水中翻身,双眼一片模糊,只顾将手中的东西朝身前一横——
倏然间血肉分离如裂帛,乌黑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和泥水混在一起。这其中混杂着鲜红的血。博士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持着一样不反光的长铁物事,居然深深没入怪物身体。污泥掉落之处,寒光闪烁,斩铁无声。
澄江民间有所传:曹操有剑,名为青釭,背剑将军夏侯恩佩之,长坂坡为赵云所获。关公之女银屏既婚,赵云以剑相赠,后葬于银屏墓内。
后银屏墓遭盗,盗贼离开俞元时走水路,沉于澄江县西南面的抚仙湖。从此青釭落入湖中。张莹与北大考古系的教授日夜考究,翻阅古籍,终于在草灰蛇线里寻到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但这个项目究竟是否得成谁也说不准,也是拜托博士进入考古队,想办法找到这把剑并带回天津,作为可对照的第二组研究数据。可惜张莹最终遇害,这把剑也在出世后封存在中科院的研究所里,最终同古人类一同被彻底埋葬。
博士这一剑并非刺出,仅仅是本能反应聊以护身。但青釭实在锋锐无比,居然刺穿那头化红舌的怪物后又将赵干事也捅了个对穿。赵干事最早反应袭击,但实在来不及回头知会学生,那样可能所有人都会死在营地里传不出半点消息。只能让邝工去吸引怪物,自己去找救兵。一夜血腥难以计数。等到士兵们在森林中找全了幸存的学生,不算失踪,死亡竟在三十余人之多。
凯尔希随着博士,被士兵掩护着走在出林的道路上。渐渐后退的林木逐渐消弭干净,其他人也不见了踪影。
在这条时间与空间的长廊中没有远与近,也没有前与后。棋手小姐回头看着凯尔希,她又穿上了那身似有无尽沧桑的博士罩袍。就好像刚刚结束七千万年的时间长旅,如今面对的只有宇宙无尽的寒渊。凯尔希终于赶上了她。她们的视线交会在一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博士说话了,声音如从极远方传来,回声轻飏。
“凯尔希,你以为你会看到怎样的我?”
“我……”医生哑然。是啊,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她?一个天生的领袖和导师,执棋者和上位者?一个离经叛道、孤独宇外的反抗者?但都不是。她的过去或许也是另一种深重,但却和凯尔希认知中大地所惯常的残酷那样的不同。
“共青团员,张莹,邝工,赵干事……还有普瑞赛斯。”博士轻声道。“在无数次阴差阳错中,他们离去了,换来今天这个来到你身边的我。你会发现,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比我优秀,他们中的哪一个活下来,都比我更千万倍地适合成为罗德岛的博士!”
“不!”医生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你是罗德岛的博士,干员们的守望,倾斜了天平的人。你就是你,你之所以为你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选择。”
“难得你这么夸我,凯尔希。”她笑了,一笑似有万钟风情,却又像灰墙上茕茕的孤芳。在七千万年的时间深渊中,她是仅剩的一朵美丽的花。“但你错了。比起他们,我真的很平凡。我没有共青团员的热忱,张莹的斗志,赵干事的尽职,甚至专业知识尚不如普瑞赛斯。我只是曾活过的一千亿我们中普通的一个,把我送到你面前的除了无数伟大而无名的牺牲换来的唯一幸运外别无他物。”
“正因如此,我是替他们活的。因为直到他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依然坚信着他们的人民,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党,被他们的血液和信仰浸染过浇灌过的一切的一切,都必将永远地存在下去。在他们如愿之前,我又怎能闭上眼睛?”
医生静静地听着面前人的独白。在她们身边,时间开出黑与白的花朵,锁与钥飘忽相阖又分别。棋手小姐迈出一步,她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医生拥住了她,任凭她在耳边,吐气如兰。
“而凯尔希你呢?你又为何窥探我的过去?你常劝我不要深究那些早已流逝了的东西,医人也好医大地也好,对于医者来说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够了。你已经连我腹腔打开的样子都看过了,又为什么花费精力追溯早已既成的事实?你同我辩论也好,解构也好,做多久的谜语人都好,但你难道就真的不能堂堂正正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吗?”
我爱你?
不对。时间的脚步突然加快,医生猛然意识到了差错。她是翻看史书的人,在史书的尽绝处除了她本人外空无一物。面前的棋手小姐随着急速流淌的黑白二色的银河剥去了本来的面貌,露出一双娇俏的猞猁耳,两撮可爱的黑色。那是她自己。她从头到尾都在同自己对话,在旅途的尽头,她深面着自己的灵魂,追问既成过去的意义与价值。一切都已经是定数了,博士在时间长河的漫长溯游中忘却了的东西,医生将代为保管那一切,哪怕鲜血淋漓。
凯尔希睁开眼睛。深夜的办公室幽暗而空寂。她拉开窗帘,星光和月光就从那里照下来。她的脸上也有东西正在反着光。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