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咸腥味在往嘴里钻。
棋手小姐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潮湿的地面——虚假的、残缺的、不完整的地面。这片舱板是完全倾斜的,目测夹角超过了三十度。她用手抚摸着爬满海藻的舱壁,朝靠近舷窗的地方爬了一段距离。
首先看到的是灰色——灰色的颀长的长方形在她的俯角下方延展开去,一条条亮色油漆组成的线条早已被海蚀的痕迹掩盖消弭。在灰色掩盖不了的无尽深空,波涛的味道从里面飘散出来,张牙舞爪地向她面孔扑来。干渴,饥饿,空虚,迷茫,这些东西如同一套组合拳。她干呕了两下,只有一丝涎水让地面多出一点深色。
这里是……哪?
“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棋手小姐回过头。据说人是极难认清自己的声音的。人类听到的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经过骨头的传导,与旁人听到的是迥然的一种音色。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她弯着腰放低重心,顺着舱壁以矫健的步伐走来,倾斜的舱室对她来说却有如平地。
“我们在船上么?”好像不愿意令自己看到自己的软弱,棋手小姐挣扎着起身。她扶着舷窗锈蚀的边框,破烂的博士罩袍下垂遮住了脚踝。随着视角的拔高,她也能看到更多的信息。她确定这是一座比罗德岛号大得多的船,就连伊比利亚记载中的舰队旗舰也无法与之相比。
中校小姐笑了,更像是被气笑的。那笑容让棋手小姐头晕。她的身体愈发虚弱了。
她记得这艘船的名字——她该记得这艘船的名字。“航空母舰”,这不应该是她无数个噩梦中一次又一次挣扎着的舰只么?她难道忘了,一艘同样的船沉没在南太平洋,而下令开火的正是她魂牵梦萦的家人么?
“这里是阿拉斯加湾舒马金群岛,这艘航母是‘伏罗希洛夫格勒*’号。”
棋手小姐困顿地按着自己的额角,回忆是撕裂性的痛苦。这不仅来自回忆本身。她并不曾亲临阿拉斯加要塞惨烈无比的攻坚战,她只在广播和报纸中一次又一次地与同侪们共同哀悼。欧洲战场胜利后,谁也没有想到全人类解放的最后一步是如此艰难。
啪嗒。
一尾鱼落在她身前,鱼没有扑腾,没有挣扎,只有鱼鳃在轻轻翕动。饥饿啃咬着她的腹腔,好像胃已经消失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和鱼哪个才是活着的、需要攫取的生命。
“吃吧。只有这个。”中校小姐有些不耐烦。看到棋手小姐迟迟不动手,她便将鱼捡起,掏出军用匕首两下三下裁开了鱼腹。黑红色的内脏被她扯到一边,红白相间的鱼腹下,白花花的鱼脂看起来非常漂亮。她自己用手撕下一块,递给棋手小姐。
想说不饿,可是腹部已经因为空虚发出疼痛的警报。棋手小姐不得不接下那个肉块。鱼肉的味道仿佛从时间深渊另一边的味蕾中传来。她干呕着,连连咳嗽。中校小姐没有停止给她塞肉块,棋手小姐也没有停止进食。虽然她并不知道画中是否还需要食物,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在画中——夕的画卷,怎会出现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知道,就连凯尔希都未必清楚的秘密?
中校小姐笑了:“你为什么会相信夕呢?她只是罗德岛的过客,她的种族不为你的理论所桎梏。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你临时改变她寄居的位置,表面上是为了她的清闲,实际上却是为了——”
她没再说下去。两个一模一样的女性站在破碎航母的舱室中,她们身下的钢铁棺材外是比大海还深的黑暗。
“能再给我讲讲故事么?”棋手小姐干瘪的嘴唇勉强张开。
“好啊。”意外地爽快,中校小姐拽起这个孱弱不堪的自己,搀扶着她朝外面走去。“既然你如此懦弱,那我不介意帮你揭一下那些伤疤。”
夕从未意识到那条无关紧要的人事调动意味着什么。她从本来居住的偏僻廊道移居到了另一处更偏僻的廊道。更加无人打搅,心情舒畅,连夜间巡逻的干员都不会多往这里走一遭。如果有人想要偷偷潜入罗德岛号,破坏动力炉让这巨舰化作全体成员的废铁棺材的话,这条道路是完美的选择。
“041-呼-避开!”墨魉的肢体砸向大地,没有半点扬尘暴土,唯有周围的空气危险地震颤不休。一名内卫艰难地从“自在”的龙尾下脱身。他的黑色军刀沾满青蓝色的龙血,下一秒却神妙地消散于空气中。另一名内卫凌空打出一拳,乍一看如一团黑红色雾气缠住自在兀自咆哮不休的两首,下一秒却在内爆中消散,只剩愈发凄惨的龙吟声涤荡着这画中山水。自在尾指苍天,浓墨渲染纵横四野。虽然内卫的黑色军刀在墨浪中如分水岩峭般锐不可当,但腾挪辗转间到底还是显露出了几分疲态。
“048-083-别看着了!”说话的内卫再次施术。在他们体内北原邪魔的记忆中,日落山谷的内卫们也曾有着这样的阵列。两道黑影急遽从上方靠近,两柄军刀同时对准了自在的双首,在震天的龙吟中,较小的龙首倏忽被割下,墨汁和龙血化作冲天烟霭喷薄而出,竟似大漠孤烟。
自在的龙吟声愈发包含着浓烈的绝望意味。它的身形微微内缩,一个剔透的护盾将它包裹起来,然而其凝化成的壁障已经波澜屡屡,再也不能成一稳定桎梏。在四名内卫的冲击下,随着冲天的龙吟,自在爆成一团浓墨,一时间半尺之内不见人面。
“终究只是一尊造物,惹不起多大风浪。”年长的内卫沉声,开始搜寻四散的其余三人。发号施令的059第一个破开黑雾回到前辈身边。“不想罗德岛不仅拥有与邪魔作战的队伍,还居然豢藏着一尊真的邪魔!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全岛人杀尽,不能再有图拉战役那样的事出现了!”
比起北原恶魔,夕对于四人来说远没有那么致命。只不过画中寰宇万象无穷,陷入其中摸不出门道会非常麻烦。此时墨雾逐渐稀薄,041和048的身影也从远处显现。然而就在041身后,一道青色的龙影急遽扩大,从墨汁最浓之处席卷了出来。
“嘶-居然还敢来!”041黑军刀尚未归鞘,当即抡刀又朝龙首劈去。然而还未近身就觉出四下空间如胶水般开始凝滞变形,一股极为熟悉又陌生的恐怖气息迎面满溢。059大惊,远远喊道:“041-避让!那不是-那不是造物!那是邪魔!那是邪魔*!”
冷冰冰的龙怒如清辉初照,瞬间洒满整个云雾磅礴的画中山水。就连天穹上接连不断的虚无留白,似乎也被震慑得微微颤抖。
041第一时间就被震飞出去。他的军刀断成两截,大量凝成实质的黑红色雾气从他的防毒面具里向外喷着。所过之处,画卷朱笔化作焦黑,炭笔燃成寂灭,苍白画卷居然被滋滋作响的邪异雾霭腐蚀出一个大口子,焦黑的边沿处浓墨四处蔓延,那是画的血。
“岂有此理。”不等059就眼前变故施加援手,浓浓的墨雾间伸出一只黛绿色的龙爪,狠狠朝着041下跌的身体抓去。紧接着,巨大的黛青龙躯从墨雾间拔地而起。夕虽然现出本相,那清冷女声中却也还能听闻出主人几分风华姿态。“腌臜野物,闯我天地,污我画卷——”
“嘶-小心!”059拔刀相迎,048、083也纷纷拔出军刀。墨汁组成的滔天巨浪将他们彼此的视线遮蔽,他们不得不大吼着以确定彼此的位置。那憋闷在面具下的吼声散发着浓浓的恐惧意味,他们知道,这只邪魔的本体就在头顶。
083最为老练,他在墨浪冲击的第一时间就找准了方向,全速朝那里突破而去。分开浓浊阴晦的墨汁,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再度发出一声长啸。那双首的青龙高飞在半空,一截龙身狠狠朝墨汁中倾轧而下。虽然比不上北原邪魔那令人绝望的压迫力,但个体的眼光看去也足以令人胆寒。他知道必须先破了这邪魔塑造的空间,当下不及提醒其他人,径自朝外界冲去。
“083-嘶-048!回答!”059深陷墨潮之中,隐隐听见一声尖啸,却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他用防毒面具下狭隘的视线四处扫视,看到墨海当中有无数墨魉迅速成型猛扑过来。军刀高举间,他不得不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浓烈的红黑色气体强行将墨避开一段距离,脚下的画卷被腐蚀嘶嘶有声。
“给我滚开。”
夕的龙尾狠命一扫,怒意清冷的女声间隐隐有吃痛之意。内卫体内的残片腐蚀在画卷上,就像灼烧在她心底一样,由不得她不舍命相搏。墨潮中飞出一道黑红色的虹光,是048突然发难挥舞军刀朝着龙颈突刺。夕全力扭身,龙爪如天坠落下,将048也打落在地。
“机会-嘶!”然而就在两名内卫相继跌落下去的同时,059突然发难。他这一刀蓄谋已久,朝着闪势已尽的夕的脖颈狠狠挥出。黛青色烟霭般的龙血喷薄得画卷满空阴沉,双首青龙在悲鸣中消散开去。青色的烟雾纷纷落地重新凝集成了人形,夕满面鲜血,吴越长剑落在脚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
“咳咳……不管你们……咳……从哪里来……”黛青色的龙血顺嘴淌下,夕跪地不住喘息。“污我画卷……不得……咳……”
“嘶-想不到-罗德岛居然豢藏了邪魔。还好-嘶-”059收起军刀,小心地走向似乎已经失去全部反抗能力的夕。“这家伙-嘶-也只是比较大的一块。”048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沉重地点了点头。“这家伙怎么办,杀掉?”
“抓去-嘶-切柳斯金,研究北原的那些家伙-嘶-或许对她有兴趣。”059沉稳地说。“另外-嘶-她嘴里罗德岛的-秘密,也要拷问。”
“我在问你们话……”被乌萨斯语吵得脑子生痛,夕没有去摸剑,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退一步,她脚下却正是重伤倒地的041。青色龙女的瞳孔红欲滴血,双手间凝聚的墨色毫不迟疑地向下一推。
“不好!”两人脸色大变。
“戚戚獠人,别给我太无礼了!”
写意胜形,底墨点睛。夕奋尽残墨的一击落在041身上,黑色的墨汁当中凝化出一只一人大小的青色龙首,一口将041的手臂连同半边身子咬去。瞬间,黑红色的浓雾腐蚀加剧,画中世界颤抖得如同被人装在瓶中剧烈晃动。失控的邪魔残片在古神碎片制造的天地间蔓延开去,这个后果根本没有人能够预知。若非夕忍无可忍,是断然不会这样去做的。在这急遽混沌的画中天地,夕的脑海和内卫们体内的邪魔碎片间都闪过一道极为细微的记忆湍流。它细微到无法抓住,不管是她还是它们都无从知晓那具体是什么。
不会结束的存在,其实早就把怎样开始忘光了。而知道那一切的人,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
倾斜的舰桥同样是死去了的。
“看吧,看这沉没的航母。”皴裂的舰体上早已停转的仪表中央爬满了死去的海藻,如魔鬼的手在搂抱。中校小姐驻足,她扶着没有舷窗的窗框,好像在听海风的声音。棋手小姐颤抖着走上前,她的手没有半点血色,颤抖得非常厉害。中校小姐就把她的手按在窗框上。
“Beijing……Beijing……”
是声音!海风中的声音。棋手小姐竭力向外看去,可是舷窗的窗框外只有一片昏暗。就连本该存在的海波都无法视测。她听见了。
“北京呼叫天津!北京呼叫天津!”
“天津收到,请讲。”
“你们那里还有几枚导弹?”
“没了!全没了!弹药库中弹了,正在下沉。”
“你们舰长呢?”
“舰长和副舰长都已经牺牲了。现在连通信兵和武器操作员也没了。”
“妈的!那你是谁?”
“舵手,我是舵手。”
“好的,同志。现在你左舷侧北偏东15°还有一艘伯克级,拦在我们和尼米兹号中间。”
“你还有一颗导弹,对吗?”
“对,吸引它的注意力,我来炸沉那艘航母。”
“天津收到,放心吧,同志!”
随后没有任何的声音。七千万年前的幽灵电波仿佛被海潮吞没,棋手小姐的手紧紧扣着舷窗,她的双眼已经通红。
“通讯结束后三秒钟,5架F-18舰载机同时从不同角度攻击‘北京’与‘天津’号,‘天津’号立刻沉没。‘北京’号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伯克级的鱼雷击中。”中校小姐诉说着,她的话语凝成了七千万年无数个冬天的冰霜。
如果不是中国东海舰队和苏联太平洋舰队均在此折戟,他们本应是在南太平洋对抗古神的英雄啊!
“那时候,舰载机的燃油点燃了大海,举目所及除了铁与火居然看不见海水在燃烧!航母在舰载机只剩寥寥数架后依然不肯退却。”中校小姐指着生锈的舱壁,用匕首刮掉严重氧化的表层,铅灰色的钢铁如死去巨人的肌肤裸露出来。
“日丹诺夫*曾是抵御欧洲资产阶级东进的最后堡垒,它生产的钢板建造的舰船上的人更不可能退却!那些苏维埃乌克兰的水兵,与来自苏维埃俄罗斯的海军航空兵一起,为了全人类的解放,他们的热血洒进这大海……”
不要……不要再说了。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从棋手小姐胸中升起,比饥饿更可怕,令她接近窒息。伏罗希洛夫格勒号也在窒息。它卧在看不见的大海之上,铁铅一样的混沌在倾斜的甲板上空压得如此之低。
“-那些亡国奴为了一己私利,把国家和人民卖给美帝国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中校小姐对看不见的大海高声说道。她回过头,看着棋手小姐的眼睛。“你看过这部剧,还记得吗?记得剧中舰长的这段经典台词吗?那个演员演得太好了,人们都更愿意相信他就是牺牲的舰长本人……”
可是,又为什么让我知道?
棋手小姐跪在地上,她的手指深深没入栗色的发丝。
从醒来到现在,我目睹了太多文明演化过程中的苦难。我为了人民而保皇,为了人民而弑君。为了人民而亲附资产阶级,为了人民而对抗资本家。为了人民,一个科研军官却被迫着去成为一个领导人,一个理论体系的“创建”者,一个导师……难道这些苦痛都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头痛抵达了脑髓,她几乎维持不住跪姿行将瘫软。身体丑陋地在爬满海藻的舱壁上划出干净的区域。军靴离鼻尖只有一寸。中校小姐低头看着她。伏罗希洛夫格勒号也在看着她。航空母舰硕大无朋的钢铁身躯每一寸都是眼睛。建造它的钢板的日丹诺夫工人的眼睛,赋予它生命的黑海造船厂工程师的眼睛,苏维埃乌克兰和苏维埃俄罗斯红军战士的眼睛……
“你难道以为你是英雄么?”
不,不是。唯有这一点她可以给出最肯定的答复。她是活过的一千亿人中最微渺的一个,若非唯一的那份幸运落在她身上,成为“博士”的或许是一个更优秀的军人、工程师或者科学家,那泰拉的苦难或许能短上一些……
“可是你为什么又以英雄自负呢?”一只手粗暴地拉起自己,中校小姐扳起棋手小姐的面孔,她们一模一样的褐色瞳孔互相映衬。“你为什么只肯相信你自己,只相信你教导的军官,你选择的领袖有肩负责任的能力?如果文明必然走向某个历史阶段,那还要你做什么?如果只有你的存在才能推动这一切发展,那么还要你的理论做什么?”
“咕……啊……”竭力想要扳开扣住喉咙的手指,可是怎么都做不到。棋手小姐的呼吸开始急促,海风里清凉的空气全部被阻隔在外,好像其中粗糙的盐粒被滤进了肺里。她挣扎着,呛咳着,任何动作在自己面前似乎都变得无力。中校小姐狠狠一甩,她的身体撞在舱壁上。“无数比你优秀的人还在等着你。”
“你说什——”
“等着你放弃愚蠢的擅动,懂得去探索你所挚爱的同志们留给你的财富。”中校小姐指着甲板外的虚空。“难道你以为只有乌拉尔望远镜的遗迹——”
噼啪,噼啪。
那声音如同无数手指甲划过黑板,毛骨悚然的音声瞬间将中校小姐的话语掩盖。棋手小姐警惕地抬起头,甲板下方钢板造就的反斜面,那是苏联工业制造的海中天堑。如今,似乎有无数未知的生物顺着这艘早已沉没了七千万年的航母攀行而上。
中校小姐第一时间拉动手中九五式步枪的枪栓。看到棋手小姐赤手空拳,又不得不掏出腰间五四式手枪,倒着递过去。“别告诉我你忘了怎么用这玩意。”
棋手小姐拿起手枪——真正的手枪,还算熟练地上了膛。她对中校小姐点了点头,撑着舱壁勉强站起身。两人紧张地看向甲板黑暗的边沿,那里的天和海杂糅在一起化作浓墨般的画布,似乎随时都要有长满触手张牙舞爪的东西从里面逸出。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棋手小姐扪心思虑。这片天地本是夕的画卷,不知为何出现了如此剧烈的异变。夕绝对不知道古人类与古神之间的事,更不可能知道大决战之前的世界革命战争。那一切都已经被深埋在最后一个古人也就是她自己的记忆里,或许正是由于在画卷中剧烈的心境变异,导致包括另一个自己在内的一系列诡异现象浮现。
想到这里,她灵光突现。开口问中校小姐:“凯尔希曾经告诉我,黑钢国际曾在哥伦比亚发掘过与我藏身的地方类似的遗迹,里面有着形似巨型火箭的残骸,以及记载着某颗‘星球’资料的数据库。由于无人能懂,最后都未能妥善保存而遭到销毁。她也只是在文件被毁前看过一眼而已。在当下的泰拉,还有没有这样的遗迹存在?”
中校小姐听到凯尔希的名字,秀眉微皱。“那里大概是‘长津湖’军解放的地方。”
“长津湖?”
“对,‘长津湖’军是开战后解放军在亚洲最大的冰雪战斗训练基地,长津湖野战训练基地中选拔并由苏联教官训练的数支新军中最精锐的一个军,其成立之初便以攻破阿拉斯加雪固冰封的要塞为目标。”中校小姐说着,九五式步枪悄然瞄准了甲板边缘,随时准备开火。“他们先被借调至北欧战场,参加了解放挪威的战役;而后在欧洲战场最艰难的阶段被空运到南欧,千里奔袭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港口,阻止了驻欧美军和驻非美军会师的企图。”
“在阿拉斯加攻坚战之初,这支部队作为第一支抢滩登陆的部队,几乎随着大海战的失败而全军覆没。但它的番号没有被取消。西雅图大轰炸后,这支新兵组成的军队登陆了美国西岸。当时整个军里参加了欧洲战场的老兵只剩十几人,但最低也是团副!他们征战的脚步横贯美国本土,第一个把红旗插在肯尼迪航空中心。那里后来改名叫做弗洛里达人民航空中心。”
“那座被解放的美国航空中心,难道……”棋手小姐感觉自己距离真像很近了。画卷是天地间的迷蒙,代表了人七情六欲的剧烈流变。在这种情绪的激荡中,那些思维死角的记忆最有希望被自己拉扯出来。但是现在画中世界的异变太过剧烈,谁也不知道其中出现了什么诡异。她现在有两个互相矛盾的任务必须完成:尽可能从“自己”嘴里套出更多信息,以及用最快的速度逃离此地。
此时抓挠钢板的声音已近在咫尺,天空中阴云凝成墨色的旋涡,朝伏罗希洛夫格勒号的舰桥压来。隐隐可见黑云里一道道比黑色更黑的闪电,一如地狱神似。棋手小姐藏身在舱壁后,朝对面的自己看了一眼。女中校的面孔在急遽下降的光照下映成了黑白两色,说不出的恐怖诡谲。
“怕了?”中校小姐瞥了一眼自己“你不觉得这个场面很像一首诗么?一首你喜欢得不得了的诗。”
棋手小姐没有答话,但中校小姐自顾朗诵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在漫天阴云的压迫下,她的话语如狂风暴雨,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号上响起。此时此刻,就连那包围了两人许久的抓挠钢板的声音,此时似乎都为这古早的诗歌退让开去。棋手小姐深吸一口气,手枪对准了前方。阴云之中没有海燕,甚至连活物都没有。两人明明身处重重包围当中,却又感觉一切生命都已寂灭。
还有机会……
“天上!”中校小姐猛然调转枪口,棋手小姐也看到了,凝成漏斗状的云层如一个巨大的茧波动不休,好像要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出来。不等两人看清楚,脚下的甲板突然变成了极陡的斜面,舰体好像突然被竖着插在了海面之上。
两人在这巨变之下都没能来得及稳住身形,万幸并没有踏上空旷的甲板,只是随着剧烈倾斜的舰身摔入了舰体底层。棋手小姐只感觉头顶火辣辣的痛,用手一摸全是鲜血。未及反应,只见面前舰体的钢铁舱壁倏忽被削去一块,那绝非自然的断裂,而是整个舰身被莫名的力量如切蛋糕那样削去了半截。棋手小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下落,朝着断裂处外面的一片漆黑中落去。
“小心!”下落的身体被一把抓住,棋手小姐身体猛然悬空。她一手拽着枪的提把,另一只手抓着棋手小姐。那挺九五式步枪此时横着卡进了舱壁的海藻与裂隙当中,那海藻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光阴,足有儿臂粗细,步枪牢牢楔进里面十分稳当。
“别给我——死了啊!”中校小姐奋尽全身力气,将棋手小姐拉至安全区域。此时外界电闪雷鸣,天翻地覆的混沌中似有人语声声。棋手小姐惊魂未定地靠在舱壁上,同时顺着附近的舷窗朝外看了一眼。这一眼,她的视线便再也挪不开了。
夕踏足在一团黑红色云凝成的异兽之上,那异兽绝非墨魉,全然没有那股子神异的炎国美,而是氤氲着一股极端的恐怖气息。仿佛多看它一眼就要魂飞魄散。夕面色苍白,嘴角带血,似乎她也无法控制足下这只异兽,而只能随着它在画中世界上下翻腾。
“你-嘶-果然-是那邪魔的-同裔。”沉闷的乌萨斯语传来,059半跪在阴云中,他一手持黑军刀,另一手搀扶着已经无法站立的048。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东西。”夕持剑站立。“是谁教你们把这些腌臜的尸臭拿过来涂抹在身上不说,还要用它来玷污我画卷?”059不发言。她皱眉思虑了一番,长剑高举“抱歉,我的耐心有限。而且我的画,用不得你这样的废料。”
砰!
工笔入画炸开的瞬间,059居然将手中的048当做人头炸弹一般朝夕掷出。更可怕的是048似乎根本不觉得意外。他的军刀倒握在手中,朝着自己的腹部剖下。
黑红色的烟雾在夕身上跗骨之蛆般爆散,059持刀暴起。他自信能够一击斩下夕的头颅,她已经无法调和这画中被污染的墨汁,更不可能带着重伤借本相化形遁去。然而就在他挥刀的瞬间,只感觉眼前的空间一分为二,无边的黑被甩在身后,无边的白迎面朝他袭来。等到他想要回身时,却发觉整片画中世界距离他越来越远。他似乎即将湮灭在一片永恒的虚无中。在这里,他的刀砍不到东西,国度也无从依附。他朝着极深处不断跌落下去,直到漆黑的画卷在视线中化作一个小点……
“可恶-嘶-我死,你们也都要去死!”059怒吼着,一把拽下了面具。然而在黑红色的雾气全数溢出前,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拉扯着朝某个方向栽落。这位乌萨斯老牌将官抬头看了一眼。一瞬间,他想起了什么东西。不,不是他,是他体内行将失控的碎片想起了什么东西。那记忆太长太久,足以齑碎他脑海中作为乌萨斯人的全部。
他的脑浆从破碎的眼眶里涌出来。
“画卷折叠了。”棋手小姐咕哝道。中校小姐点了点头,她们同样的头脑此时想到了一处。夕当然知道自己作为岁兽的十二分之一,是绝对无法同时与四名皇帝内卫正面抗衡的。也就是乌萨斯人生性颟顸习惯以力破敌,这才容易被画卷给局限住。她只不过想要借助画卷自成一体的空间性质,让四名内卫偏离原本的位置然后驱逐出去。这样高速航行的罗德岛才能够保全。但是她没有料到内卫的国度污染了画卷,其中出现了什么变异就算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次全力将画折叠,也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举。这幅画她倾注了太多太多心血,只想尽可能保存下一截。
“画卷是一个长形的空间,其中日月定格,两端几乎无法视测。但是只要被折叠,空间就会出现一个曲率。如果能够从那个曲率一直向前,或许可以脱身。”此时舰体的摇晃趋于稳定,两人小心地顺着丛生的海藻和钢板皴裂的缝隙攀援向下。然而两人还未移动出一段距离,就同时感觉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从身后袭来。中校小姐和棋手小姐同时回头,一瞬间,两人都感觉一块冰从喉咙里一直滑到心底。
“小心,乌萨斯皇帝内卫!”
舰体内的能见度已经降到了最低,而两人之所以能看到内卫,完全是因为他身周的黑暗比一般的黑暗更加压抑。身为小队中资历最老、实力最强的内卫,083在近乎九十度的斜面上如履平地。他面具下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棋手小姐。
哒哒哒!中校小姐用九五式步枪向上扫射,迸发的子弹如钢铁飞蝗洞穿内卫身周的黑雾,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像被他吞噬掉了。面对他的急速迫近,两人不得不时不时松开海藻,以半爬半跌落的姿态继续赶路。但内卫的移动速度更快,那柄不反光的黑色军刀转瞬间迫近至两人身前不到五米。
“走这里!”眼看下方的舰体即将倒头,再往下就是画卷折叠处无尽的黑暗。可是内卫的距离已经不容许两人继续靠近。中校小姐看到一处严重腐蚀松动的舱板,当下用海藻荡起秋千,嵌有钢板的军靴狠狠朝那一处踹去。一瞬间,外界呼啸着的海风灌了进来。两人通过这里又移动到舰体外侧。
没有海。
这是棋手小姐来到舰体外后意识到的第一个恐怖事实。伏罗希洛夫格勒号外面根本没有大海,航母从一开始就不是停在海上!外面只有不知几仞高度的黑雾,脚下则是延伸不尽的巨舰和万丈深渊。
“不要看下面!”中校小姐把枪背在身后,用军用匕首嵌进钢板的缝隙。见棋手小姐难以立足,就把步枪上的枪刺刀折下来递给她。两人几乎是贴在钢板上,身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追杀不懈的皇帝内卫。一时间谁也不知道生路何在,只当自己这条命是捡来的,在无尽的阴霾之中飘飘荡荡。还没等二人想出对策,只感觉浓厚的死亡气息已到身后,083已经追出了舰体,杀到了二人身后。
“别看。”中校小姐一把把棋手小姐推到更高处,自己从腰间摸出手雷。虽然知道古人类的武器可能伤不到内卫的万分之一,但终究还是要尝试。但不等她拉开安全栓,周围一片漆黑,“国度”已经顺着舰体蔓延开来。
“不好!”
黑雾卷上来的一瞬间,棋手小姐猛然想起了什么东西。那段记忆或许也不属于她,但她知道的东西终究太多了。比起容纳了邪魔碎片的、只活了几十年的乌萨斯人,她的神智足以承受那一切。即便是这样她的意识也如同被架在火上烧烤的羊,剧烈的头痛只令她想要用脑袋撞面前的铁壁。好在她的手脚虽然僵硬,但还是牢牢地握住了嵌入缝隙的刀柄。
人类统治地球的时间,从文字、文明出现算起,也就五千年。从智人走出非洲算起,也不过是八万年。当人类文明最终倾覆,自封为灵长的人退守地下,认为他们就是地球生命抗争的唯一见证。然而他们都忘了,无数他们所统治的生灵没有退向地下的幸运。它们直面了核冬天,又经历了眷族对地表的一次又一次清洗。
在这场全球性的浩劫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命消失了。眷族在屠戮了大量生命后同样无法适应严酷的环境。就这样,极少数残存的眷族和原生生命度过了这个星球最漫长的寒冬。其间发生了什么谁也无从知晓。那些幸存下来的个体,它们的存在已经无法用常理衡量。这就成为了泰拉大地各处的诡异。愚昧落后的谢拉格人称它们为神明,乌萨斯人与他们认为的邪魔对抗了千年,大炎则在严谨的研究后称这些存在为巨兽。可是就连距离罪魁祸首最接近的阿戈尔,也始终未能探明这一切的真相。
她睁开眼睛。爆炸声震慑着她的鼓膜。什么漆黑的东西在她眼前炸开。她看到中校小姐的身体如一片飘叶般向外飞去,同她一模一样的脸庞上还余留着一丝惊讶的神色。她最后的声音顺着风灌进她隆隆作响的耳朵。
“记住,双月就是加杨公社,双月就是加杨公社……”
棋手小姐扣住刺刀翻了个身,后背贴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号的舰体上,孤独地悬在半空中。巨舰上的一切都不见了,刚才国度蔓延的同时,好像触发了什么隐藏在画卷之下的东西,但又随着手雷的引爆而退去。她艰难地奋起余力,朝来时的缺口移动过去。
在回到舰体下方的折叠点之前,她回头向外看了一眼。伏罗希洛夫格勒号的下方依旧是一片漆黑,万丈深渊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隐隐可见漆黑中无数比黑暗更黑的肢体挥舞律动。仿佛有什么存乎于万物之上的力量扭曲了时空,形成了这个诡怖的空间。她顺着折叠点不断向前,回过神时刺刀和五四式手枪都已经消失不见。她在临时办公室的画卷前睁开眼,画卷已经化作一团漆黑的浓墨,彻底毁去,不可复原。
渊默 完
*伏罗希洛夫格勒,今卢甘斯克
*对于泰拉各处无法解释的存在,大炎称“巨兽”,乌萨斯称“邪魔”,阿戈尔称“海神”,古人类称“眷族”,说法不同,但所指同样。这里内卫按照自己的知识,称夕为“邪魔”
*日丹诺夫,今马里乌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