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子缩在房角,大气也不敢出。自牢头折腾完二人,已过了大半个时辰,牢中万籁俱寂,方才发生的好似梦一般,可小全子一见铁举鹰那张宽阔背脊,便知那些却都是真真的。若不是他轻信牢头,亲手把毒药抹在铁举鹰身上,恐怕此刻早就依偎在铁举鹰温暖怀中,互相倾诉柔肠,苦中作乐。再望见铁举鹰孤伶背影,如今哪里还有容下他的地儿。他是睁眼见着铁举鹰,怔怔盯着牢顶不发一言,跟痴了一般,也是睁眼见着那两行清泪从铁举鹰眼角流下,那条受尽折磨也不掉泪的汉子,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落下滴滴清苦,苦得他后悔,悔得他心都要呕出来。他只轻轻唤了一句那么“老爷”,铁举鹰就背过身去,把他满心满肚的话硬生生卡在喉中。牢中寂然无声,可谁能知这昔日渴求的安静,此刻却是他最痛心,最难过的地方?连送饭的牢子都察觉异样,讥道:“今儿倒是巧了,你俩素日如胶似漆,可是怄了气,如今却生分了?”那句“生分”,好似一把刀钩进小全子的心肠,他多盼铁举鹰能像方才那样,护着他们间的干系,可铁举鹰却依旧沉默不语,只顾吃那一盆发着腥臭的肉块,他也只能就着咸咸泪水,把干巴巴的馒头咽下肚。他明白,他们本就没什么干系,只是他一厢情愿跟着罢了,若不是没他这张臭狗皮粘着,铁举鹰又何至沦落到受制于人的地步。一开始他便错了,他不该为了那点私心去偷钥匙,不该日日惦记牢里那个孤苦的汉子,不该再帮他沐浴净身,不该明知他深受淫火焚身还火上添油,胁迫他把那阳根交付自己。他最不该的,却是忘了他这样淫乱卑贱的身份,竟动了真心,妄图掺进那比天还高的命数里!小全子泪止不住流,可再不敢碰那瘫倒的人一下,也不敢哭出声来,若是被听着,只怕会遭更多厌弃。夜已深,烛火黯淡如灭,铁举鹰依旧纹丝不动,小全子只得道:“老爷,我先睡了。”他寻了个远的地儿卧下,不甘心又望铁举鹰一眼,明明依旧是那赤着的背,伤肿的臀,却仿佛相隔千里,不可触及。小全子鼻子一酸,再不敢多看一眼,独自哭睡过去。
青砖四壁,蛛尘网落,只一间房、巴掌大方寸中,再也挤不下又一个伤心人。铁举鹰身上伤痛钻心刺骨,可再深的伤,又怎比得了胸中之痛?仅仅不过片刻,能与他说句话的人也没有了,他活得这般窝囊,已然没什么可剩下,可老天为何还要夺去他唯一坦然相对之人,天地之大,竟就任奸贼猖狂,忠良泯灭吗?就是再多洒些热血、再多流些男儿泪,到头来,落得他一人深陷泥泞,遍身污秽,谁也保护不住,那这半生的顶天立地,这一载的风波劫难又算什么?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全子,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自己。他何尝不知小全子心里苦,可又有谁知晓他自己的苦?原本历经千锤百炼,缉凶除恶的筋实身躯,正当修身齐家,报效朝廷的大好年纪,却枉费了一腔热血、一身筋骨,只能沦落在惨无天日的牢里,被那剥皮削肉之刑一点点蚕食掏空,即便那日沉冤得雪,活着出去,这遭过数不清拶棍的手脚,那还能提起刀枪追捕贼寇,这被无数男人糟污玷蹋的阳具,那还能拜见娇妻的闺房?他再也没有脸面去面对日夜服侍的妻儿、面对称兄道弟的捕快,纵使身旁人不忌讳,他自己又如何面对这贱肉残躯?如今不知是造化弄人,亦或是天意如此,却只有在相识不过几日的小全子身边,他才能放下心头负担,活出个坦荡透彻来。只因二人同甘共苦,他所受折辱小全子历历在目,却毫不讳忌,还自甘下人服侍左右,他并非不知小全子心怀淫念,可小全子年龄尚小,纵然有非分之想也隐忍克制,不行不轨之事。小全子一条命全指着他,那也是他九分过错,一分无心所致,二人眼下更是休戚与共、生死相依。正因如此,他才不愿小全子碰他私处,沾惹污淫,若连小全子都只能靠作践自己护他,那他活着还有甚么意义!铁举鹰悲痛欲绝,只盼着小全子早些睡去,才能痛哭一场,可忽地却听见一句“老爷,你是在怨我么?”,语气哀怨,幽幽如泣,当即似一柄重锤,狠狠砸向他脆弱心肠。他怨,又有甚么脸面去怨?他唯一该恨的,只有那些残害忠良的贼子,可他最恨的,亦是最不敢恨的,却是他自己!他挣不开这一身枷锁,他护不住小全子,他怕明日撑不过最后一道磨难,害小全子惨死眼前!他只求无论谁也好,在他再也不能为自己的无力辩解前,快把小全子带出去,走的远远的,任他一人在这泥沼中烂成白骨,他也知足了。可说千道万,小全子始终不曾有心弃他,否则大可去求牢头,与那些太监们串通一气,联手戏辱他取乐,那他再如何绝望,又岂有寒了相互搀扶之人心的道理?铁举鹰想到这,心中愧疚万分,抹去泪水,欲对小全子道歉,却见他卧在远远的茅草中,似是伤透了心,睡了过去,方才那句竟不过是梦话。铁举鹰张口无言,只得作罢,一时胸堵郁结,五内迷茫,真不知是何滋味。
翌日,窗外黑云压城,萧风瑟瑟,秦巫士推开卧房门,便见着这么片沉甸甸的天,闷得透不过气来。想着今日便能见着东厂百年尘封箱底的手艺,激动之余更生出些许失落,怕是以后再也见不着比之更惨烈的酷刑,也会不着比那姓铁的更适合施刑的人了。他理整衣冠,收拾好药盒,走入那密不透风的地牢。地牢建立年久,一阶阶青石板凝着寒霜,俩边墙上挂着蜡烛,昏暗火光照着,那不远处紧闭的牢门好似一张猛兽的血盆大口,把一个个送进去的人儿吃得骨头也不剩下,就连石阶也吸饱了血,青白中泛着红,巫士一个不稳,差点跌一跤,牢子忙搀住他,道:“大人,您可得当心着,这摔下去可不是儿戏。”巫士笑笑,也不放在心上。推开牢门,见牢头已坐好在太师椅上,几个牢子立成一排,刑堂中架着张桌,桌上摆满各色汤药,升起滚滚氤氲,巫士轻轻一嗅,十几股异香飘进鼻子,个个皆是药性生猛的欢好之药。牢头见他已到,微微颔首,几个牢子便动身去把人犯押来,巫士坐在旁边椅上,指着那满桌的情药道:“公公好大的手笔,这一桌开支怎么也不少于几百两金子吧。”“大人好眼力。”牢头揖手道:“这些光是药引就花了百余两,珍珠雪莲自不必多说,最贵的却属那汗血宝马的血,虽数滴足矣,也折腾了不少工夫。不过黄金虽贵,咱东厂却也有的是,还是那好汉难求啊。”“恕秦某愚笨,公公想用春药,不过与秦某道一句话的事,何必浪费这白花花的钱财?”“大人的药自然极好,大人见这些药或许不过如此,可里头的药性却环环相扣,服用先后也有讲究,这一碗下去心慌口燥,却越喝越渴,只求再来一碗,把这些都喝净了,那淫毒便深深扎进骨里,从此便成了整日只知发泻的畜生,一日不泻痛不欲生。咱们东厂两百多年,挺到这一劫的也不过三四余人,自然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汉子,骨头比铁还硬,可喝了这药,个个都变成狗儿,哭着求着让他泻一次,咱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比奴才还好使咧。”“如此果然厉害。”巫士不禁感叹:“不愧最后一劫,想来如公公所言,痴迷纵欲不可自拔,够他姓铁的喝一壶了。”“岂止,”牢头见不远处人影晃动,嘴角都要咧到耳边:“今个还得让他射一壶呢!”
但见走廊那段,一赤身大汉被两个牢子推攘过来,几十斤的脚链碰撞拖地,叮当作响,栓着一对破烂不堪的赤足,足肉厚实,足踝圆凸,足背高高隆起,夯出强韧筋腱。只见着这足,牢头便知是谁,也只有这么对肉脚,才撑得起铁举鹰那铁塔般的身子,只是如今它已彻底残废,趾甲翻起,趾骨尽碎,走一步都痛如钻心。想来铁举鹰刚入牢时,健步如飞,如今却是蹒跚作态,一瘸一拐,再不复生龙活虎,牢头心头舒服畅快,不可言语。那两个牢子只管押着铁举鹰,小全子跟在后头,满面恐慌,铁举鹰走在前面,一脸疲态,二人一大一小相继步入刑堂,见着好生坐在太师椅上,端茶看戏的牢头与巫士,小全子本能就跪了下来,倒显铁举鹰跟松柏一般,虽双足破溃,站立不稳,却硬是定住身子,居高临下望着牢头。一个牢子手持棍棒作势要打,却被牢头摆手,怏怏退下。秦巫士望着铁举鹰那双虎瞳,黯淡无光,不比从前坚毅,便知他内心动摇,强撑罢了,难怪牢头不怒反笑。只听牢头淡淡道:“铁捕头,能撑过俩劫还能这么站在本公面前,我敬你是条汉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知道,这最后一劫下去,你想回头也回不成了,本公姑且问你最后一句,你招还是不招啊?”说罢,指了指那盛满汤药的桌子。铁举鹰见一碗碗排开,颜色各异的药汁,心中沉沉一叹,已知处境绝望。他瞥了眼身旁,小全子那瘦瘦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就这么瑟瑟抖着。铁举鹰垂下眼睑,深深叹出口气,那一叹,竟似老了十岁。“铁某无罪,有何可招!”秦巫士不禁动容,方才便连他也不能揣测,这铮铮不屈的汉子,到这最后关头是否还能挺得住脊梁。他不由握紧了扶手,心头好似狂风呼过,他不远万里颠簸,赶着也要来这臭名昭著之地,真是来对了!牢头眼中凶光闪动,竟也止不住胸口气血翻腾,喝道:“好!”手一挥,便握回扶椅,可只有秦巫士看得清,那与他一样发抖的手,也只有秦巫士明白,这东厂之中,一人之下,也是与他一样,生着颗要把这汉子摧枯捣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