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宋怡然率先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蜷缩着睡得像个汤勺的表弟枕在自己的一只手上,眉头微微皱起。
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心事重重?这让她不由地仔细打量起他来。
他有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生在眼皮上。睡觉的时候微张着嘴,细细一看,里面有几颗牙还掉了呢。
宋怡然心里头笑着,忽想起自己也掉牙了,于是将一根手指头伸进那几块空落落的地方摩擦牙肉,再用舌头在那几个地方舔了舔。
手指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上排的虎牙,尖尖的牙戳在她手指上,疼得她“呜哇”一声叫了出来。
陈沐阳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又回到了那个房子里,爸妈互相挨着对方,凑在客厅茶几前,上面摆放着杂乱的器具,打火机炙烤着铁勺底部,袅袅青烟逐渐升腾而起,白色浓水灌入透明针管,他们又开始打针了。
打完针,他们纷纷仰起头眯起眼睛,对着破旧的天花板舒畅地长吁一口气。旁边的小型风扇不停地摇着头,从左摇到右,再从右摇到左。
静默不久,爸妈就搂在一块儿,陈沐阳看到他们湿漉漉的舌头缠绵地绞动着,水声“渍渍”地响不停。
之后,他也常常看到爸爸光溜溜的屁股结实地上下挺动,妈妈被顶撞地好像很难受,但似乎又很舒服,潮红的小脸如熟透的苹果,声音如黏糖般酥软娇美,嘴里还不停地唤着爸爸的名字。
茶几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引来了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它们的翅膀薄得几近透明,敌不过从风扇里打来的风,“呼啦”一下就被迅速吹走。
他悄悄躲在门外偷看,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感觉到似乎有一双明眸正注视着他,而且那人好像因为疼痛哀叫了一声。
陈沐阳醒过来时,就看到宋怡然正面目狰狞地甩着自己的手指。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扭头一看,果然,陈沐阳已经睁开了眼睛,疑惑地打量她。
经过昨夜的友好交流,宋怡然对他不是那么防备了。她笑着咧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牙齿,指了指左上角的虎牙:“我被我的牙给弄疼了。”
陈沐阳凑近一瞧,果然看到她那颗凸出的虎牙。明媚稚气的笑容就和窗外透进来的晨曦一样温暖,又富有感染力。
真好呀,她对我不防备了,我们可以一起开心地玩耍了。
陈沐阳心里这样想着,怔怔地注视着她粲然的笑颜,不由地吐露出心声:“好看……”
宋怡然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旋即踢开薄毯,说:“起来看看妈烧了什么早饭。”
二人走出小房间的时候,潘慧和宋康正各自不说话,呷着白米粥、吃着榨菜。
“快去刷牙洗脸。”潘慧放下筷子,起身将宋怡然推进厕所。
陈沐阳“噔噔噔”踩着小步伐跟在宋怡然后面,也想进厕所。
宋怡然将他挡在门外,透过门缝,只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笑道:“我要先尿尿啦,弟弟你别跟着我了。”
陈沐阳明白过来,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红着脸站在厕所门口,等她出来。
宋康吃完了饭,随意抹了抹嘴,拎起皮包对陈沐阳说道:“沐阳,你跟着然然姐姐就行,待会儿外婆会过来带你们。舅舅上班去了。”
随后又隔着厕所门嘱咐了宋怡然几句,没和潘慧打招呼就出去了。
等宋康走了,潘慧重重地搁下碗筷,沉着脸将碗里没喝完的粥全部倒进垃圾桶。
陈沐阳在厕所门口垂着头等着宋怡然出来,不时胆怯地瞥了瞥正在餐桌前收拾碗筷的潘慧。
突然,从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一个微微伛偻着背的老奶奶进来了。在看到陈沐阳的刹那,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立刻明亮了起来。
“你是,沐阳吧?”
在她亲切的语气下,陈沐阳一脸的紧张和不解,愣愣地点头。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用布满茧子的粗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一颗硕大的热泪从老人满是皱纹的眼角滚下来,老人嘴里边喃喃自语着:“苦孩子啊……”
宋怡然出厕所后,跑过去抱住她的腿,惊讶道,“奶奶,您这么早就从乡下过来啦?”
“奶奶乘的头班车从乡下出来的。”她摸了摸孙女的头发。
“妈,现在然然房间的床给他俩睡,这几天晚上您只能打地铺了。你儿子说,让他们厂的工人给做一个上下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好。反正,暑假里辛苦您带孩子了。”
潘慧在玄关处一边穿鞋,一边继续说着:“然然,在家里听奶奶的话,不要老是看电视,多读点书。妈妈上班去了。”
她整了整挎包带子,迅速带上门,踩着低跟皮鞋,踏着“咚咚咚咚”的脚步下楼去了。
陈沐阳那句“舅妈再见”正好到了喉咙口,却硬生生地卡在那儿没说出来。
***
午饭过后,宋怡然拉着陈沐阳一起下斗兽棋,想测试他昨晚说的下棋很厉害是不是真的。
之前宋怡然有时候会和奶奶下斗兽棋,因为奶奶不懂怎么玩,都是乱走的,她很快就能赢,然后沉浸于那种幼稚的喜悦中。
可这次不太一样,弟弟虽然会眼神木讷地盯着棋盘,眼珠子也不转,可每次都会安安静静地等待她下完棋子后再置棋。
结果,她输了多次。每一次输,宋怡然只能傻乎乎地笑,她一笑,陈沐阳好似被她的娇憨给传染了,也跟着笑起来,这让她心生满足。
只是下了几局棋后,宋怡然有些不想玩了,又拉过陈沐阳回到卧室里一起玩拼图。
玩拼图的时候,陈沐阳经常先发现手里的拼图该放哪儿,宋怡然便会紧抓着他的手,亲自带领他完成“放置拼图”这个神圣的动作,嘴里却不时嘀咕:“你虽然眼睛小,但是眼神还挺好……”
陈沐阳听到她的揶揄,难得说了一句:“姐姐你眼睛大,还……”
“什么!”她提高语调,陈沐阳立刻乖乖噤了声。
午睡前,莫红娟准备给他们俩用凉毛巾擦擦出汗的身体。
宋怡然撩起衣服的时候,瞥到陈沐阳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玩心一起,恶作剧似的突袭并从后撩开他的衣服。
陈沐阳惊慌失措地怪叫一声,立即按住自己的衣摆躲闪起来。
“干嘛呀,看看呐!你看了我的背,我也要看你的背,不然不公平!我不跟你好了!”
他倏地一愣,左右为难。
在看到她微露的莹白肚皮时,陈沐阳窘迫地对上她随着呼吸翕动的肚脐眼,心道:姐姐说得也对,公平起见,我也得给她看我的背和肚子才行。
陈沐阳这才乖乖地背对她,将衣服撩起来,露出小小后背上几块深浅不一的淤青。
“呀?!奶奶,奶奶快点过来!”宋怡然的小手轻抚过淤青,一边好奇地摸着,一边大声唤莫红娟。
莫红娟忙跑过来,定睛一瞧,揽过外孙的肩,柔声问道:“谁弄的?”
“爸爸……妈妈。”他轻声嗫嚅。
莫红娟想起自己那个不羁的、性子同烈马一样的女儿,终究是摇头叹了一口气。
午睡时,宋怡然面对着陈沐阳的背,淘气地这里戳戳、那儿点点。
没多久,陈沐阳果然一下子翻过身来,沉着脸,也不服输地用食指戳起她的肩来。
宋怡然“咯咯”轻笑,她觉得好玩,继续戳他的手臂。等她戳完,陈沐阳便戳她的腰。
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地戳了一会儿,最后玩累了,两个小脑袋贴着枕在一块儿,在卧室小电风扇的“呼啦呼啦”声里进入了梦乡。
***
过了三四个礼拜,宋康真的叫人从厂里扛来了一张上下铺的床,还做了两张书桌。
这种新奇的床在孩子们眼里就像有趣的玩具,他们迅速地在梯柜上嬉笑打闹起来,在家里也能“哐哐哐”爬楼梯,真有意思。
宋怡然嚷嚷着想睡上铺,宋康本想教训她一番,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学会谦让。
但是陈沐阳识眼色,很快扯着宋康的衣角说他想睡下铺,宋怡然便迫不及待地踏着梯柜爬了上去,掩着嘴偷笑:“老爸你看,我都说了弟弟想睡下面吧!”
两个小孩子在欢笑,可是潘慧却在一旁生闷气。
到了晚上,夫妻俩又不可置否地吵了起来。
他们坐在沙发中间,丈夫冷淡无言,妻子怨愤伤心。
宋康夹着中华牌香烟,烟雾渐渐蒙住他的眼、他的心,他越来越烦躁,妻子似乎努力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你妹和你那小混混妹夫,强戒所里最多呆个两三年,到时候把他们儿子还给他们去,别带坏了我们然然。”
潘慧的这一番话让他突然光火起来。
他冷笑一声,不经大脑思考,直接说道:“你真是个自私的女人。”宋康猛地掐灭了烟,摔门回房。
沙发上的女人怔怔地干笑了几声,接着整个人陷入一种纷繁复杂的思绪里。
“我为你生孩子,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潘慧的眼圈渐渐红了,她摇了摇头,却在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后倏地回头。
“妈妈……”宋怡然半夜又想尿尿,谁知道妈妈还没睡,不知为何,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奇怪。
平时一向严厉要强的她突然被女儿看到了狼狈脆弱的一面,她顿感窘迫,尖声训斥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起来干什么?”
“我,嘘嘘啊……”宋怡然扁扁嘴,后退了几步,迅速跑进厕所。
上完厕所出来,小女孩怯怯地说道:“妈妈早点睡。”说罢逃也似地飞奔回房间。
潘慧捏了捏鼻梁,走到阳台,感受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夏日夜风,吹了这么一会儿,刚刚的怒气也被吹凉了大半。
不知道站了多久,潘慧才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夫妻俩背对着,床中央空了好一块地方。潘慧只窝了一块小角落,闭上眼睛慢慢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