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兰笺来来回回,战事从春末拖到了秋初,朝堂内的曹党已被永嘉帝与谢景修协力景清了七七八八,只是边关仍旧没有起色,对方时不时来急攻一次,短兵相接,一败即退,铁骑跑得快,这边又不能追得太远,令赵真烦不胜烦。
颜凝日日无所事事,不是打拳就是酗酒,整天就想着公爹,到后来憋不住,把谢景修的叮嘱都抛到九霄云外,时而一人出关到草原上纵马飞奔,在无人之处对天高喊他名字,而后独自大哭一场,如此这般发泄一通才勉强能维持精神。
赵真派了斥候和七八人的小股队伍日日去关外搜索,有好几次都找到了地方安营扎寨的痕迹,就是不见人。
时间久了大家都失去了最初的干劲,对危险也逐渐麻木,急躁的荣亲王耐不住无事可为的无聊,也要带人出去搜寻敌踪。
他身份尊贵,赵真怎么可能让他去,可耐不住此人胆大包天任性妄为,居然偷了令牌假传赵真之命,令人打开城门放他出城,领了一队贴身亲卫就溜了出去。
颜凝当然也跟着他一起。
她本来是该阻止他的,可是说了两句荣亲王不听,她自己闲得发闷,私心也想快点找到对方做个了结。
所以和上一次一样,劝人的反被劝,颜凝又一次改换门庭,跟着她那个混世魔王的表舅一起违反军令去草原上寻敌。
不知道说荣亲王运气太好还是太差,别人几个月都没找到的,他一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正面撞上了。
他不认得路,也不懂打仗,就瞎指挥,他的人也跟着他乱跑,并不往方便驻扎军队有水有草的地方去,或是可以藏身的密林中,而是吃力不讨好地往一处小山上走。
走着走着就看见几个背着木柴留着长辫子的北狄人,双方都是一惊,愣怔不动。
不远处升起几道炊烟,颜凝和几个侍卫立刻反应过来,敌人的主力在这里,她一拉荣亲王座下宝马的缰绳,扬鞭转头就跑。
对方行踪暴露,当然不会就这样放他们离开,立时呼哨喊人,陆陆续续数不清的壮汉跨上马背就向他们追了过去。
两边都是骑马的,一时间也没那么快就能追上,但后边的人有弓箭。
北狄骑兵善射,疾驰间一支支利剑破空而至,好几支堪堪擦着她或是荣亲王的耳边飞过,有几个亲兵已然被射中坠马。
这样下去不行,大家都会死。颜凝狠狠心,对荣亲王说道:“表舅你带人先走,赶紧回去报信,让赵大人即刻出兵。
我去挡一挡后边的追兵,等你跑远了我就脱身来找你。”
“放屁!你一个人怎么挡,会点三脚猫功夫就把自己当武当张真人少林十八罗汉了?
小丫头片子逞什么能,再说这种屁话我打断你的狗……”
他话没说完,颜凝已经当机立断从马上跳到他身后,勒住他脖子把他的汗巾塞进他嘴里堵住,又扯了他的腰带绑住他双手,提起人丢给了亲卫。
“带王爷回去报信!”
颜凝抢了荣亲王的踏雪乌骓掉转马头,毅然决然迎向乌压压的一大波敌兵,抽出腰间佩刀,当胸横挥,生平第一次学以致用,以一敌众,拦住敌兵去路。
心软又胆小,从来没伤过人的颜凝,在这一刻爆发出异常的勇气,面色凝重目光镇定,无论如何,必须拦住他们。
壮硕的北狄人骑着战马,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娇小纤瘦的她团团围住。
六七把大刀同时朝她当头砍去,被她扬起弯刀单手架住,兵刃相击发出“呛”地一声巨响,震得人鼓膜刺痛,火花四溅。
此时一柄长枪从人群间隙突刺而来,颜凝猛地缩胸避开枪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握住枪杆奋力夺过,调转枪头横扫一圈,将围攻她的那些壮汉躯干拦腰割裂,内脏与鲜血纷纷涌落。
围杀她的人死了,弯刀上压力一松,她便回身以内力将长枪往后投掷飞射而出,一连刺穿两个追逐荣亲王而去的弓箭手,杀伐果决冷静干脆,而下一瞬又有一堆人手持兵器朝她袭来……
北狄骑兵虽勇猛,究竟不敌武功卓绝的颜凝,她运起内功,招无虚发,对方的兵器盔甲到她手里便如肉块一般不堪一击,眨眼间就连杀数十上百人,却也引得更多的人接踵而至挥刀砍她。
目光所及之处血肉横飞,断臂头颅纷纷滚落,刀刃上不断传来金属相击的刺耳激鸣和筋肉被割断的闷响。
漫天血雨,风沙呼啸,刀枪共鸣。
四处喷溅的热血洒得颜凝一头一身,满是鲜红黏腻,落到她左眼中的血糊了她视线,令她看出去的世界叠上赤红血雾,浑浊可怖。
踏雪乌骓焦躁不安,仰颈嘶鸣,这养尊处优的名马似乎也被这惨烈的情景惊到,漆黑油亮的脖颈和鬃毛上淋得到处都是粘稠的人血。
颜凝听到马鸣,心中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令得她持刀的手几欲发颤。
可是她不能退,不能逃,只能死死握紧刀柄不断告诉自己,再多挡一刻,再多拖一会儿,不能让表舅死,自己也绝不能死,还有个凶巴巴的坏老头等着她回去。
然而她的功夫再好,刀却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哪里受得住这样连续不断地疯砍。
先是刀刃卷起,随后刀尖折断,到后面这把大弯刀终于在与其他兵器的无数次对撞中皲裂开来,裂痕悄然爬满刀身,一击之后骤然崩碎,片片白光犹如闪耀的烟花炸开散落。
兵器已毁,寡不敌众,再打下去哪怕大罗金仙也是死路一条,颜凝不再恋战,双掌齐出以十成内力轰然打出一道劲风,霎时间飞沙走石人仰马翻,围堵在她附近的北狄士兵被她以内劲硬生生打倒一整排,包围之势由此打开一个缺口。
颜凝一拉缰绳果断驭马逃跑,此时荣亲王等人早已奔出了六七里,只能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要追是追不上的,射箭更是遥不可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扬鞭驭马狂奔飞驰,身后射来密密麻麻的利箭,被她反手用刀鞘奋力格挡。
宝马踏雪乌骓的足力远非普通战马可企及,眼看再加把劲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天意弄人百密一疏,终有一支利箭漏网而出,呼啸着刺入她的脑后。
耳边突然响起那个人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我得回去,她这样想着,微微张了张嘴,不及惊呼出声便坠马落地,瞳孔涣散……
“爹爹崇鉴睽违日久,殊深驰系。
是阿撵的错,以后再也不想这些好勇斗狠的事情了,让爹爹担心是我不对,爹爹别生气。
我会乖乖和表舅待在军营里,哪儿也不去,就等赵大人打了胜仗去抢他战功。
我不要女先生教,我要爹爹亲自教。我要坐在爹爹腿上,紧紧贴着爹爹下腹,身上只穿一件绣花肚兜,下边一丝不挂。
爹爹尽管出题,答对了赏我个亲亲,答错了就把我往死里罚。您猜我会不会故意答错?
阿撵真的想爹爹,低头看见沉在杯底的茶叶会想您,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也会想您,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想,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想您想得厉害。
想爹爹的手指,想爹爹的唇舌,想给爹爹生小兔子!我这岁数正是少女思春的年纪,爹爹让我食髓知味,现在却要夜夜独眠,难受。
我想吃青黛做的桂花糕,想去绥姐儿院子玩,想逗小鸟,想和杏冉云素夏桑她们一起闲话,最想要爹爹抱抱亲亲,您怎么还不过来找我呀。
只要您来了,我立马就随您回京,一百个表舅我也把他们拖回去。
阿撵想家,求爹爹来接我,爹爹带我走吧。
仰企慈仁,无时或释。
临颖不尽,谨申微意。
恭请金安颜凝拜上。”这是颜凝传回来的最后一封信。
谢景修读了心中刺痛,真就想丢下官印不顾一切去把她找回来。
这纸上每一句话都是小颜凝的撒娇,是她纯真而魅惑的勾引,她在信中虽然老爱写往日他们两人之间那些浪荡秽秘的房中淫戏,但这一封不一样。
谢景修读了并未生出欲火,反而觉得她在哭,字里行间都在泣血,他的小阿撵是真的受不住了,她在哭着求他,想见他。
他烦恼了几日,终究按耐不住,便试着去找永嘉帝商量,战事旷久不绝,曹贼已去,要不要先把荣亲王招回来,横竖他继续待在那里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他回京,赵真也好卸去保护四王爷的担子,专心对战抗敌。
永嘉帝一眼就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道:“阁老可是家里那只鹩哥的话听腻了,想让它学几句新词?”(你是不是寂寞难耐想和儿媳妇打炮了)
谢景修额角青筋微跳,垂首恭敬答道:“皇上,如此僵持下去,总不是办法。”
“哈哈哈,阁老稍安勿躁,朕有好消息给你。想必阁老来得急,尚未及去兵部看奏报,方才宫里收到了加急军报,赵真终于觅得敌军踪迹,全军倾力而出,决死一战,大获全胜。这几天收拾一番,不日便要回京表功受赏了。”
一听这消息,谢景修心中狂喜,总算是打完了,他眼中雾霾肉眼可见地消弭散尽,对皇帝好一番真心诚意地恭维感谢,退下后乐颠颠地回去研究如何准备大婚娶亲了。
这一次他不要余姨娘办,要自己亲自安排。
等了月余,谢景修寄过去的回信石沉大海,他微觉不安。
但想到颜凝性子惫懒,荣亲王与赵真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兴许是她觉得不久便要见面,所以懒得动笔写了吧。
终于到了大军将帅抵达京师,入城觐见天子之日,永嘉帝急着见弟弟,特地赶到城楼上亲自迎接将士,以示嘉奖。
谢景修自然伴随左右,心里还在盘算如果颜凝不守规矩飞扑过来,少不得还得狠下心凶她两句,令她谨言慎行,再忍几个时辰。
大军到了城外,赵真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临近城门,他便下马向皇帝三跪九叩行了大礼。
随后将马交给亲卫,孤身上了城楼再次行跪拜之礼。
永嘉帝笑语晏晏,对这位功臣不吝赞美之词,君臣二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
谢景修在旁听得十分不耐,军队之中没有颜凝身影,想必是和荣亲王在马车里,只是这两人为何到了城门还不下车?
御前竟敢摆这么大的架子,岂有此理。
“皇上,臣得四王爷相助,又有皇上于首辅大人在京支持,麾下更是勇兵猛将比比皆是,此战得胜非臣一人之力,不敢居功。且另有疏忽失误之处,要向皇上及首辅大人请罪。”
永嘉帝的笑容稍稍收起,温声问道:“不知是何疏忽?怎么不见四王爷出来见驾?”
“臣的罪责正在于此事,臣照顾不周,有负皇上所托,令四王爷感了风寒,贵体抱恙,精神不济,此刻正在马车中休息。
请皇上下旨让马车进城,尽快送王爷入宫给御医诊治。”
永嘉帝已经皱起了眉头,正要出声下令,谢景修突然插嘴问道:“王爷病倒了,那颜凝呢?”
赵真沉默不答,面色凝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垂首躬身递给首辅,谢景修立刻取来展开信笺上下扫了一遍。
“爹爹亲启,若您看到这封书信,想必阿撵已经不在人世,无法再陪伴爹爹左右了。
我知爹爹会伤心欲绝,只求爹爹保重身体,莫要为了逝去之人悲恸太过,令我九泉之下愧疚不安,难以瞑目。
我的嫁妆有劳爹爹转赠青黛,她与我从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原先就想着要给她备嫁妆,这些就当是我对她的一份赠别吧。
孟侍卫与她两厢情悦,爹爹可否帮着撮合一下,成全他俩的好姻缘了我一个心愿?多谢爹爹。
宫中赏赐之物,全凭爹爹处置。绥姐儿与我亲密无间,将来她出阁之时,爹爹可否拿些出来给她添作嫁妆,聊表我小小心意。
您送我的玉兔步摇我十分喜欢,爹爹将它留下,就当作是我陪伴在您身边。
若表舅无恙,那便最好不过,您千万不要责怪他。表舅待我如亲妹,只是嘴上凶恶而已。
他虽任性,却不是心狠无情之人,没有他,阿撵与爹爹哪来机缘相识相恋。
若他也不幸身亡,皇上必定悲痛入骨,爹爹千万小心应对,舅舅要是有一分一毫迁怒于您,不若壮士断腕辞官归隐,或可保自己与家人平安。
大少爷大奶奶,还有二少爷,他们都是孝顺孩子,待我也挺好的。
往后爹爹不要再发脾气苛责他们啦,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才好。
爹爹,生老病死皆是命,阿撵在您身边这一年,是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之前过的这十五年,一定都是为了之后与您相遇,与您相亲相爱。
我心里装着爹爹,不论去到哪里都不怕。爹爹莫要难过,好歹我们有过那般人间极乐的欢愉,还有一只世上最浪的鸟儿。
遗书写是写了,但我总觉得自己并不会死,说不定我还活着。
唉,其实我只是闲来无事以防万一才写的,以我的身手,可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怎么可能会死呢?
所以爹爹别生我气,若我真的身死异乡,十有八九是个意外,绝对不是我的错。
阿撵唯一的愿望,便是爹爹过得好。
祝爹爹康健安泰,诸事顺遂,永享仙寿。
颜凝叩拜。”谢景修读完信,面无表情细心折好放回信封,抬起头来问赵真:“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死了?”
赵真面露沉痛,正欲回答,却听见荣亲王一脸病容,被人扶着跌跌撞撞走过来。
“是我的错,我要带兵去搜索敌踪,迎面撞上了北狄主力大军,阿撵为了让我脱困回去报信,留下拼死断后。
我、我亲眼看到她的脑袋被利箭射穿倒下……之后双方交战,我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
荣亲王自小被父母兄长如珠如宝地宠爱,几乎没怎么挨过失去亲人的伤痛,说到后面已然泣不成声。
永嘉帝乍闻颜凝死讯,也是伤心不已,又心疼弟弟,再无半点打了胜仗的喜悦之情。
谢景修沉默稍晌,点点头说道:“那她也算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了。四王爷不必自责,颜凝既是……咳咳……既是大郑子民……”
他说话间夹杂着咳嗽,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可是指缝中却渗出血来。永嘉皇帝与赵真见状不妙,不约而同出声打断他。
“阁老。”
“首辅大人。”
“能救下王爷,咳咳,不辱使命,为江山社稷效力,是她的……咳咳、咳咳……是她的荣耀……”
他无视那二人继续说话,可说着说着越咳越厉害,到最后再也压不下去,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弯下腰似呕吐一般停不下来,往地面洒上巨大一滩赤红,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昏倒在地。
永嘉帝把弟弟和谢阁老一起带回宫里请御医诊治,两人都是郁结攻心,一个伤心过度受了外邪,须得温补静养;
一个直接伤了内腑,这条命都去了一半,一时半会好不了。
谢景修苏醒后向来探视的赵真细细询问了颜凝之死,又向他打听了些她在大同时日常琐事,既没有责怪他,也无一句哀伤怨恨的话,只是面如金纸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赵真把颜凝的遗物交还给谢阁老,里面有他送给她的红绒花,燕颔颜貂尾毛领斗篷,有他写给她的书信,还有一件他的旧衣袍。
赵真看得心酸,想安慰失偶的阁老,说了两句谢景修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倒显得他多话,戳人家的痛处,便只得作罢。
娇弱的阁老在家里卧床养病,吩咐下人依照颜凝的遗言处置了她嫁妆和得的赏赐。
青黛悲痛欲绝,日日对着小姐妹的遗物以泪洗面,谢绥则忍着悲伤尽心照顾父亲。
颜凝性子软萌讨喜,活泼又大度,谢府上下人人喜欢她,听闻她的死讯,谢家子女们和匪石院随珠苑照顾颜凝的丫鬟们,包括孟错林善礼,都无不伤心难过。
与谢衡和离之后,颜凝已经不是谢家的人,又尚未与谢景修成婚,谢府没法给她办丧事,最后是荣亲王府替她办了殓礼,设了衣冠冢。
大家怕首辅大人受不了刺激又吐血,都不敢告诉他这事情,奇怪的是他自己也没提也没问。
自从赵真走后,探望首辅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知道他是痛失所爱哀恸伤身。
可这一段私情毕竟见不得光,众人并不好意思提这事。
而谢景修本人也再没有向他人说起过颜凝,仿佛刻意要将她遗忘一般,连那只心爱的鹩哥也让云素放到随珠苑让夏桑照顾,离得他远远的。
颜凝喜欢的那只步摇,他放在了枕头底下,从不拿出来看,只放着。
偶尔落出来被杏冉瞧见,她便悄悄给他塞回去,主人伤得太深,她这谢阁老的大丫鬟、匪石院的半个管事也无计可施。
修养了月余,待得身体稍见起色,能下床缓步慢行之后,谢景修便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蹒跚而行,提着灯笼去书房,去花园的假山石洞,去镜湖边的凉亭,木板亲水台……
他们曾在书房荒淫无度地交欢,做尽了羞耻之事,在假山石洞里野合,赤身裸体在树枝上淫戏。
他的娇娇儿媳,在凉亭里喝他泡的茶,弹琵琶曲给他听,又在湖边木台上酗酒被他训到哭。
他无声看着这些见证两人私情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肝肠寸断,心肺绞痛,不得不蹙眉坐下抚胸喘息。
“爹爹放心,阿撵一定会平平安安,在您身边陪伴您一生一世。”她信誓旦旦。
“爹爹是雁我是凝,注定要比翼双飞的呀。”她言之凿凿。
“我喜欢爹爹,到天涯海角,我也喜欢爹爹。”她情意绵绵。
“不会的!就算战败我也能带着表舅逃出来。爹爹的字写得有多好,我的轻功就有多厉害。”她自信满满。
“爹爹,等我回来。”她说。
都是谎话,一句句都是哄人的谎话。
一夜一夜,谢景修彷徨于他们走过的花径书斋,仰望汉星,默观冷月,形单影只,在秋露薄霜里伫立至中宵,反反复复追忆她一往情深的甜嫩稚语。
“爹爹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说到做到,一定要来找我,一定要带我回来!”
“您怎么还不过来找我呀,阿撵想家,求爹爹来接我。”
她在信中向他哀求,是他的错,是他没有去接她。他自己亲口答应过她,会去找她,她不回来他就去把她带回来,都是他的错。
“上穷碧落下黄泉,定是要把你抓回我身边。”
他说过,就算下黄泉也要把她抓回来,一语成谶。
他的阿撵一定还在等他,等他去把她带回来。
谢景修择日进宫觐见皇帝,跪伏于地,向永嘉帝请求辞去尚书及内阁首辅之职。
“阁老快快请起,来人给阁老看座。”
永嘉帝十分意外,他知道谢景修这次伤得重,他也难过,从小抱在手里玩的小外甥女客死异乡,还是奉了皇命去的,嘴上不说,可心里既后悔又内疚,对颜凝所爱之人也多了几分柔软关怀。
“曹党才刚扫清,阁老升任首辅,如今真是大展宏图之际,阁老为何要言去?
人死不能复生,阿撵已经走了,即便阁老辞官也救不回她,你这又是何必呢。”
谢景修垂首称谢,缓缓答道:“君上贤仁,圣恩下至,臣亦想留在朝中尽绵薄之力,为皇上分忧,只是颜凝尸首未见,微臣难以心安。
她最后给臣工的信中,喊我去找她,遗书之中又说她不会死,微臣……想亲自去一趟关外。”
不止一人亲眼见到颜凝脑袋中箭坠马,怎么可能还活着,退一万步,就算还活着,也早已落入敌手被碎尸万段了。
这话永嘉帝只能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引老头再喷血,他沉吟半晌,对谢景修说道:“阁老是首辅,乃我大郑国之栋梁,肱股重臣,你要这样丢下社稷说走就走,朕可不能答应。
只是你胸中有心结,若不解开,朕亦担心有负阿撵之托,当初她临去之时,曾央我替她照看你一二,朕是应了她的。
不如这样,有关北狄战败之后的处置,其中尚有未尽事宜,便挂巡抚之名,派阁老去关外走一趟,你看如何?”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景修也不好再拿乔推辞,他本意也不过是想去关外寻访找人。
既然皇帝肯让他去,对他而言当然是不辞官来得更好。
难得永嘉帝这么贴心,谢阁老当即便要下跪谢恩,被皇帝赶忙拦住,现在这个病首辅身子娇,连天子都得小心翼翼地呵护他。
回去之后,老头让书晴云素准备出远门的行装,把家里的事情分别托付给了林善礼和杏冉,又吩咐孟错挑几个人届时随行护卫,让他与青黛道别。
不曾想青黛听到这事情,自告奋勇也要同去,路上还能给挑食娇气的阁老准备吃食药膳。谢景修知道她对颜凝姐妹情深,便允了她。
谢绥谢慎虽然不放心,但父亲心意已决,又有皇命,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到了分别之时,才明白心里对这个霸王家长的依依孺慕之情。
“父亲,渚渊的事情是我错了。若真能将她找回来,儿子必会当面向她致歉。
我知她是个温善之人,对父亲也是一片真心,只望上苍有眼,能留下一线生机,让父亲与她再会。
路途遥远,父亲千万珍重,有什么要儿子办的,请父亲寄书吩咐我便是。”
“父亲,腊八时顶撞您是我不对,儿媳不孝惹您生气,已经知错了。
父亲大病未愈,就这样出远门,儿媳实在放心不下,我这儿有几株百年老参,让青黛带上,平日饮食中加少许,给父亲补血养气。您别见疑儿媳,请一定收下才好。”
谢景修看看谢慎夫妇,心中满是舔犊之情,不再计较他们当初那样和他作对,温和一笑收下了长媳的心意。
“父亲,我会好好读书考个功名等您回来。”谢衡也不甘落后,但他不愿意说违心的话,老头再伤心,他也不愿娶亲。
“记住你说的话。”谢景修也不去苛责幼子,在他肩上轻拍两下算是与他和解了。
“绥儿大婚在即,不能因我离家就拖延不办,父亲不能为你主婚,是我未尽人父之责,委屈你了。”
谢景修在几个孩子中最喜欢这个女儿,对她也更温柔些。
“父亲,我也觉得阿撵应该没死,关外地广人稀,您去了之后耐心些,仔细找找。”
谢绥的回答虽然牛头不对马嘴,却很得谢景修的心,居然让他脸上有了些许神采。
来送行的上官颉却忧心道:“老师刚刚升任首辅,又好不容易将曹党清除,朝中多了许多肥缺,您此时离开内阁,学生担心会不会大权旁落。”
谢景修摇摇头,“兰涛不必做此忧虑,其实我此刻离开,正是好时机,留下时间给圣上收拢朝中势力,他便不会忌惮我。
皇上知道了我并无从他手中分权把控朝堂的意思,应当会比之前更信任我,今后我回来办事,还能多得他几分好颜色。
你要记住,为官之道在于和光同尘,需得一步一步稳中取胜,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必将一败涂地。”
这还要多亏颜凝提醒过他的话,居高思退,谢景修心里刺痛,她人都不在了,留下的只言片语还在帮他。
上官颉思量一番,恍然大悟,原来以为谢阁老是为情所困,一片痴心才会急流勇退。
没想到这竟然又是他的一步棋,心中对他的心机城府暗暗咋舌。
挥别诸人,谢阁老便踏上了他毫无希望的漫漫寻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