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天子当着这么多臣工的面,实在不好放声大笑,低着头,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今天这出戏,实在是精彩,这个年,他过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快活!
可是那些文官们却不干了,对叶小天的辱骂斥责愈加严厉。
叶小天站在台上甘之若饴,脸上含笑,心中冷笑:“骂吧!继续骂!骂得越狠越好!将来有人进我谗言,皇帝必会记起今日一幕,认定了是你们容不得我,至少可为我挡去五六成的灾祸!”
万历皇帝“啪”地在御案上拍了一掌,喝道:“够了!今日朕与众卿同乐,叶爱卿上台唱首曲儿,不过是奉朕的旨意,就算曲儿选得不甚妥当又有什么打紧?”
万历给这件事定了调子,百官继续不依不饶就有点无理取闹了,弄不好还会有御史追究他们的君前失仪之罪。
万历皇帝看向叶小天,满面春风地道:“叶卿唱功了得,忠心亦可嘉,朕心甚慰。来人啊,赏!”
叶小天此番进京有两项任务:一是顺利取得土司身份,二是从皇帝那儿争取政治资源。
什么是政治资源?
家天下、君主制的情况下,一切能拿来狐假虎威的东西都是资源。
叶小天眼珠一转,忽地拜倒在地,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谢陛下隆恩!臣出身卑微,今蒙陛下如此厚爱,纵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也!臣本不敢再得寸进尺,实因面谒天颜的机会不多,所以厚颜想向陛下讨个赏赐,时刻陪伴在身,以沐浴圣恩,还乞陛下恩准。”
万历一听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这位皇帝有点小家子气,让他大把银子的给出赏赐,他是真不舍得。
不过叶小天前两天给他进贡的礼物非常贵重,今儿话又说得很客气,还给他出了一口恶气,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万历想了想,犹疑地道:“呃……不知叶爱卿想讨些什么赏呢?”
叶小天顿首道:“臣起于微末,今已及冠,犹未有字,想请陛下赐臣一个表字。臣从今往后,每每思及自己的表字是陛下所赐,便如父母之恩记在心头!”
万历皇帝一听,不由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跟他要钱就好,赐个字嘛,这还不简单?
万历皇帝摸着微髭的下巴,沉吟片刻,便道:“小天,晓天,拂晓之天。嗯,那么朕就赐你一个表字‘沐晨’,你看如何?”
拂晓的时候,沐浴的晨光可不就是阳光?
臣子沐浴君恩,这君恩就是阳光,皇帝自然就是太阳了。
叶小天大喜,马上顿首道:“叶沐晨叩谢陛下!”
万历皇帝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轻轻点点头,心道:此子不贪,很好打发呀!
叶小天也是由衷的欢喜:皇帝高居九重宫阙之内,不通世故,很好忽悠啊!
皇帝要是赐点别的,他只能供在家里,来了客人显摆显摆,除此之外别无大用。
但如今讨来一个表字,但凡见了地位高于他的人,他一定会介绍自己的表字。
到时顺口提一句这是皇上亲口所赐,地方大员们哪知道这表字的由来,哪知道此人和皇帝的关系究竟有多密切。
万历哪知他心中打算,只道这厮公然讨表字的行为是再度拍马屁,虽然谄媚得有些肉麻,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员们却可爱了几分。
万历皇帝对叶小天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是为了和大臣们怄气,却刻意地想表现出自己对叶小天的青睐,于是微笑道:“爱卿平身!三日后宫中大放焰火,爱卿可入宫观赏!”
李国舅一旁看着,暗暗冷笑,他就知道叶小天上台扮小丑,必然早预备了后手应付百官,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李国舅暗想:“且让你再猖狂一时,待我使出绝杀计,看你还如何应对!”
当晚,司礼监“手巾”徐伯夷像只地老鼠似的悄然钻进国舅府。
李国舅自袖中摸出一个纸包递过去:“这是我炼丹时炼出的一种药物,无色无味,不伤人命,却能令人如患重疾。”
徐伯夷顺手接过,两人又密议一番。
皇上说的三日后,已经是破五这天了。
叶小天这是新年期间第二次入宫见驾,所以不用像上次一样身着官袍那么正式,于是他很烧包地把自己的海龙银针又穿上了。
宫中放焰火的位置设在干清宫中,受邀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乃至外宾使节都有固定的位置。
干清宫门前是一座大露台,两侧各有一座石台,石台上的鎏金铜亭称为“江山社稷亭”,宫里的人称其为金亭子。
叶小天的品级最低,所以他站在最外侧,左手边恰恰挨着一座金亭子。
吃罢饺子,杯盘一撤,万历天子笑吟吟道:“众爱卿,与朕一起到丹墀之上,共赏焰火!”
躲在蟠龙柱后的徐伯夷悄悄探了探头,向陪在万历身边的李国舅递个眼色,轻轻一点头。
李国舅见了,唇角不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他知道,大事成矣!
一个大太监走到万历皇帝面前,低声请示了几句,转身一摆手。
突然之间大家眼前一亮,殿前空地上千树万树烟花盛开,噼啪爆响着把一团团焰火送上了天空。
叶小天正仰头看着焰火,忽然感觉旁边一阵骚动,扭头一看,就见众官员已不再看焰火,而是纷纷向丹墀正中的位置跑去。
那儿本该站着皇帝,但皇帝已经不见了。
叶小天冲到里边一看,就见万历皇帝双目紧闭,脸色铁青,正被他的伴当太监抱在膝上,带着哭音儿慌张大叫:“皇爷!您醒醒,您可不要吓奴婢啊!”
“快!快叫御医!”有个大太监慌张地向外跑,众官员赶紧让开。
叶小天抬头看去,就见分向左右闪开道路的皇亲国戚中恰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倏然闪现。
叶小天顿时一怔:“李玄成?”
见李国舅的眼神似乎在刻意躲避他,叶小天心中不禁生起一抹奇怪的感觉。
皇帝突发怪疾,这焰火自然观赏不下去了,众大臣呆呆地站在干清宫前等候皇帝的消息。
叶小天穿着上好的皮袍,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夷然不惧,其他官员不一会儿就冻得瑟瑟发抖。
众人等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大太监匆匆赶来,说是陛下已经苏醒,叫众官员安心出宫。
叶小天出了宫门乘上自己的车子,赶回客栈,洗漱烫脚上了榻。
已经把被窝暖得香喷喷、热烘烘的哚妮轻轻揽着他,给他暖着身子,柔声问道:“小天哥,宫里的焰火放得好看么?”
叶小天抚摸着她翘挺圆润的臀丘,答非所问地叹了口气:“但愿皇帝老爷安然无恙吧,否则咱们这次京城之行,恐怕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啊。”
淑妃宫中戒备森严,首辅申时行和李太后坐在殿内,一脸忧色,气氛压抑至极。
这时,国舅李玄成匆匆走进殿内,对李太后道:“姐姐,皇帝情形如何了?”
太后道:“三弟,皇上昨日回宫后迄今未醒,御医束手无策。皇上病得太过蹊跷,姐姐记得你自幼学道,精通一些江湖奇术,说不定会有办法,所以让你来看看。”
李玄成故作吃惊地道:“皇上还未醒么?姐姐快带我去!”
李太后引着李玄成进了寝宫,李玄成向淑妃娘娘点点头,赶过去坐到榻前,装模作样地望闻一番,又拿过万历的手腕,假意号脉。
太后和淑妃满面殷切地望着他,就见李玄成为皇帝切了脉,又屈指演算一番,忽地一脸吃惊、愤怒地道:“太后,淑妃娘娘,皇上并非生病,也非中毒,这是中了魇术妖法啊!”
李太后不禁大吃一惊,对于自己胞弟的话,她当然深信不疑。
淑妃吓得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问道:“国舅,皇上……还有救么?”
李玄成安慰道:“太后,淑妃娘娘,你们不必担心。陛下乃天之子,有真龙之气护体,不会有性命之忧。待我施法救回陛下,马上就可康健如昔。”
听说皇帝性命无碍,申时行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就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中:自古以来,以魇偶术法诅咒君主的例子着实不少,一旦暴露,莫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李玄成自幼学道,擅长于炼丹,对于符箓、道法方面并不精通,但是做做样子唬唬外行还是绰绰有余。
他打散了头发,手持桃木剑,脚踏七星,在寝宫中装模作样地作了一番法,将符箓烧成纸灰放进一碗清水,叫淑妃服侍皇帝服下。
李玄成在那碗水中已经放了解毒的药物,万历皇帝服下这碗水,不一会儿便悠悠醒来。
万历皇帝头脑昏沉,听说有人用魇偶术诅咒他,脸色顿时阴沉得可怕:“查!马上给我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欲加害朕!”
陶主事听说叶小天来访,不禁有些愕然。
今日,李国舅的心腹忽然扮成管家来到他府上,告诉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正要去见叶小天,伺机完成李国舅交待的任务,却不想叶小天竟主动找上门来。
陶主事轻吁一口气,带着这位“管家”迎出门去。
叶小天一见陶主事亲自出迎,赶紧上前,正要拱手行礼,看清陶主事身上装束,居然是一身孝服,腰系孝带,不由得一愣,愕然问道:“陶兄,你这是……”
陶希熙黯然叹了口气,一脸悲戚、声音沙哑地说道:“为兄刚刚收到老家送来的消息,说是老父亲突发重疾,医治无效,竟尔过世了。”说着便抬起衣袖,轻轻擦了擦眼角。
其实他父亲在四年前就过世了,正是因为丁忧三年,回京后原本的实缺已经被别人顶了,这才走了李国舅的门路“重新上岗”。
陶主事唏嘘一阵,从腰间解下一方佩玉,对叶小天道:“贤弟不日就将成为一方土司,为兄就把这块玉赠给贤弟吧!它陪伴我已多年,聊作为兄的期望与祝福,盼见玉如唔啊!”
叶小天深为感动,连忙双手接过来。
礼尚往来,叶小天摘下佩刀,郑重地对陶主事道:“这口宝刀亦陪伴小弟多年,如今赠与兄长。兄长见此刀,便如见到小弟当面了!”
陶主事忙也郑重地双手接过,心中狂喜:“事谐矣!”
宫里面,太监宫娥们里里外外翻遍也没有找到东西,李太后心中甚是恼怒,她见胞弟还坐在一旁,便抱着万一的希望对李玄成道:“三弟,你可有办法帮皇帝找到那只魇偶么?”
李玄成故作神秘地掐指默算一阵,开口道:“陛下发作之际,正在干清宫前的丹墀之上,不出我所料的话,那只魇偶应该就在干清宫!”
万历皇帝此时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位年轻的舅父,说道:“那么就有劳国舅走一遭,一定要为朕找出罪证!”
李玄成赶到干清宫,一群太监按他的要求细细翻检。
地面、殿里、石栏、石阶,石龟、石鹤都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发现。
李玄成向左右的金亭子指了指:“那里边都搜过了?”
那大太监听了,便派了两个年纪小的宦官,钻进了金亭子。
很快,就见一个小太监举着一只布偶欢喜地从金亭子里爬了出来……
万历皇帝紧握着手中那只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头顶插了一根银针的布偶,阴沉着脸色,对李玄成道:“国舅,这只布偶,是在金亭子之中发现的?”
李玄成颔首道:“是!小太监钻进去后,初时四下搜索并无发现。后来偶然抬头,发现在内壁顶上,悬挂着这只布偶。将它摘下来还发现,它是被人粘在上面的。”
万历皇帝点点头,微微眯起了眼睛,道:“趁宫中放焰火,在干清宫下手。这么说来,意图对朕不利的应该是外臣了!”
万历皇帝马上传唤昨夜干清宫的当值太监进来问话,那太监捧着记录册子,战战兢兢地答道:“奴婢查了记载,昨夜……站在金亭子旁边的,是铜仁府推官叶小天。”
万历皇帝阴沉着脸默坐良久,召来锦衣卫指挥使宇无过,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你去,立即把叶小天抓起来,审出他的幕后黑手!”
叶小天策马行走于长街,却被几个路人做局纠缠,脱身不得。紧接着,捕快赶到,将叶小天和几个“碰瓷”的地痞带到了顺天府衙门。
这都是李玄成提前安排,陷害叶小天的关键环节。
叶小天这边被困住,那边陶主事便换了一身衣裳,带着那个“管家”急忙赶到三宝客栈。
李秋池急忙把陶主事迎进来,陶主事拿出叶小天赠予的那把佩刀,说昨夜皇帝召众文武入宫观赏焰火,却中了魇偶之术!
如今查到了叶小天身上,皇上已经命锦衣卫把他抓起来了。
然后诈称叶小天被抓走前,让陶主事以此刀为信物,传话给他们。
苏循天赶紧问道:“我家大人怎么说?”
陶主事道:“叶贤弟说,他是冤枉的,但此番被抓,后果难料。他叫我告诉你们,速去接了他的家人,暂且避出京城,如果他能洗脱罪名,自会与你们相聚。如果他不幸……还请你们妥善安置他的家人,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们……”
送走陶主事,众人紧急商议。
苏循天要接叶小天的家人出城逃命,哚妮和侍卫统领干脆打算冒险劫狱。
李秋池沉吟半晌,喃喃自语道:“不对!如果有人想谋害皇帝,怎会牵累到东翁?他在京城并无派系,除非……有意陷害!”
李秋池继续分析道:“若果真有人要陷害东翁,仅凭一只魇偶估计不够吧?恐怕,叫我们自乱阵脚,就是其中一环!只要我们一乱,不管是逃命还是悍然劫狱,都会坐实了东翁的罪名,那时他才是百口莫辩了!”
干清宫内,宇无过垂首向天子禀报:“叶小天束手就擒,现被押入天牢待审。他的家人乃至客栈中的部属俱被拿下,关入了大牢!”
万历皇帝屈指轻叩御案,沉吟道:“你去抓人时,看他家人与部属可有什么异动?”
宇无过禀道:“客栈那边未见什么异动。臣的手下特意查过,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连包裹都未打……”
申时行受过土司王安家不少孝敬,所以在叶小天受封土司一事上大力支持。
如今莫名其妙搞出一桩魇偶案,申时行也是心惊肉跳,可他思来想去,都想不出叶小天有理由这么做。
此时听宇无过一说,申时行马上道:“皇上,依臣看来,叶小天实无理由对圣上不利。再者说,圣上的生辰八字叶小天如何得知?且事发之后,他居然还因纵马惊了路人而被逮去顺天府受询,家人和随从也没有丝毫戒备……从这种种迹象来看,恐怕他是冤枉的。”
李玄成道:“首辅大人此言差矣!这叶小天一向厮混于南蛮之地,认识许多擅长蛊术与巫法的山中异士。至于他和家人、随从毫无异状,未必不是疑兵之计;又或者自认手段高明,不会被人疑心到他的头上!”
申时行反问道:“那么动机呢?叶小天能否成为土司,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他有什么理由谋害陛下?”
李玄成道:“动机?那要看宇大人怎么审了,本国舅也不好妄加猜测。只是魇偶一事,叶小天的嫌疑最大,岂能轻易开脱?”
申时行不悦地道:“没有充足的理由,凶手就不可能是他!如果一个受归附山民拥戴的人进京面圣,却被糊里糊涂地砍了头,贵州地方大大小小百余位土司会怎么想?”
万历皇帝轻咳一声,道:“此番多亏国舅救驾,朕才化险为夷。然而外戚不宜干涉国政,朕亦不敢违背祖训,接下来的事,国舅就不必参与了。”
李玄成欠身告辞,他退到门口转身之际,就听后面传来万历皇帝的声音:“宇无过,你好好查一查叶小天谋害朕的目的以及有哪些同党。如果不招,大刑伺候!”
李玄成听了,一抹得意的笑容倏然划过唇角……
宇无过回到诏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两个小校打着灯笼,引着宇无过直接去了大牢。
叶小天立即扑了过去,双手抓着栅栏,大声叫道:“宇指挥,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宇无过冷冷地看着他,凝注良久,从叶小天的神情变化上看不出异常,这才缓缓答道:“昨日,陛下与百官赏焰火,有人用魇偶施术,令陛下昏迷。今日陛下被救醒后,宫中大肆搜检,结果在金亭子里边,发现写了陛下生辰八字的魇偶一枚。叶小天,昨夜观赏焰火时,最靠近金亭子的人,就是你吧?”
叶小天这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呆了半晌,才大声叫道:“不是我!我没有干过!我有什么理由谋害陛下?我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宇无过淡淡地道:“不用喊了!当时靠近金亭子,有机会藏魇偶于其内的,只有你!你在南疆多年,有大把机会从山中异士手中学得巫蛊之术,此案中,你的嫌疑最大!如果本官查不到其他线索,这件事你绝难脱罪!”
宇无过转身走去,声音越来越远:“今日天色已晚,你好好想一想吧,明日一早本官就来提审你。若你坚持不招,最好考虑一下我锦衣卫诏狱的‘十八般武艺’,就算你是铁打的金刚,能不能受得了?”
叶小天抓着栏杆,慢慢滑下去,跪坐在地上:“有人用魇偶术咒杀皇帝?世上真有这般奇异的术法?可是,怎么就算到了我的头上,是巧合,还是……”
忽然,叶小天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突然浮现出一张诡异的面孔——李国舅!
昨日在皇帝晕厥的现场,刻意躲避他目光的李国舅!
现在叶小天终于明白李国舅当时为什么要躲避他了,几乎不用再考虑,他就认定了真凶!
李国舅这是要借皇帝的刀置他于死地呀!叶小天根本想不通,李国舅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他追求莹莹未遂便迁恨至此?至于这么大的仇?
其实有些人、有些事,本没有道理可讲。
叶小天认定了李国舅就是陷害他的幕后黑手,一时却想不出揭穿真相的办法。
正自愁肠百结,忽地牢房铁门又是当啷啷一阵响,三个裹了黑色“一口钟”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狱卒苟飞翔守在叶小天牢房外,忽闻动静,厉声吆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来人止步!”他握紧了腰刀,举步迎了上去。
一个黑衣人举起一块牌子,杵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老苟探头看了看,迟疑地道:“这……这是?”他伸手要摸,那黑衣人已经收回牌子,一副厌恶的语气道:“滚开!”
叶小天缓缓站起,抓紧手腕之间的铁镣,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中间那个黑衣人缓缓抬起头,向叶小天粲然一笑,灯光下,只见一口耀眼的牙齿。
……
锦衣百户王海滨笑嘻嘻地向天牢狱头儿打了声招呼,一头钻进了诏狱。
王海滨闲逛到东侧牢房时,刚到甬道口儿,就被两个狱卒给拦住了:“哎哟,王百户,真是对不住,今儿这东牢可是不能进!”
东牢里边,一声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回荡着飘进了王海滨的耳朵。
王海滨笑道:“这诏狱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是老苟动的刑?”
一个狱卒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这家伙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敢对皇上……”
惨叫声渐渐寂然,然后传出苟飞翔的一声吆喝:“把他泼醒!”
王百户听在耳中,向两个狱卒笑嘻嘻地点点头:“得嘞,老苟正忙着,我也就不打扰了。两位兄弟,回见了。”
一个时辰之后,王百户便出现在同福客栈内。
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坐在客栈大堂一角,王百户走过去,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商贾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堂,若无其事地问道:“查到了?”
王百户从桌侧伸出一只手,对面那人微微一扬手,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便落到他的掌心。
王百户迅速一缩手,手再放到桌上时,那锭银子已经不见了。
王百户小声道:“很惨!动刑的是老苟,牢里的第一把好手,我看……那人撑不了多久。”
干清宫西暖阁内,宇无过躬着身,对万历皇帝轻声禀报着。
“你说,他抵死不招,嗯?”万历皇帝没抬头,只管低头批阅着奏章。
这是一批司礼监刚送来的急件,送奏章进来的徐伯夷正垂手站在案旁,等着皇帝批复,再立即转回司礼监。
宇无过道:“是!从始至终,他就是大呼冤枉。臣等把刑都用遍了,叶犯浑身烂肉,已不成人形,却依旧没有别的供词。臣现在已不敢用刑,不然,只怕他撑不住了……微臣无能!”
徐伯夷听在耳中,眼底掠过一丝快意的喜悦。
万历皇帝朱笔一停,想了想,说道:“此事,不宜张扬,就由你们锦衣卫送他上路吧。对贵州地方,就说他暴病身亡,谅也无人敢来质问朕!”
宇无过顿首道:“是!那……他的家人……”
万历皇帝朱笔在一份奏章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圈,沉声道:“籍没,发为官奴!”
一摞奏章批罢,徐伯夷捧着奏章退了出去,到了殿外一转身,就见天空湛蓝、白雪堆满宫墙之下,视线所及,一片明媚。
徐伯夷长长地吸了口气,他从未觉得,日子是如此美好!
李国舅的府邸,派去收买王百户的人给李玄成送回了一个好消息,紧接着徐伯夷又送来一条更好的消息,国舅心中当真快意无比。
他此刻最大的遗憾,就是皇帝不想声张遇害的事儿。
否则把叶小天公开处斩,让他亲眼看着钢刀挥过,把叶小天的项上人头砍下来,那一腔子血冲上天空的时候,一定很美很美,比干清宫前那一夜的烟花更加绚丽!
徐伯夷陪笑道:“恭喜国舅,贺喜国舅,叶小天授首,得遂国舅所愿。”
李国舅哈哈大笑,忽又一敛笑容,对徐伯夷道:“你说叶小天的家人已尽数发为官奴?”
徐伯夷忙道:“是!籍没其家,从此生生世世,都是贱奴!”
陶主事兴冲冲地赶到国舅府,被管事引入大厅,见到李国舅,赶紧上前施礼:“下官陶希熙,见过国舅!”
李国舅道:“这幢宅子,是太后去年刚刚赐下来的,仆佣少了点儿,需要增加人手啊。教坊司是归你礼部管着呢,等这批官奴发付到教坊司,拨些人来到本国舅府上侍候吧。”
陶主事暗想:“国舅这是向我要叶小天的家眷啊!我说国舅高高在上,为何与远在贵州的叶小天结仇,别是他看上了人家的女眷吧?”
李国舅瞟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别的人都可以不要,但叶小天有一个兄长,名叫叶小安,这个人,一定要拨到我的府上来!”
陶主事只听得目瞪口呆:“难道国舅爷喜欢的是男人?”
李国舅自然不知陶主事心中的龌蹉念头,叶小天已经死了,但是叶小天还有一个哥哥。
他要把这个人弄进他的府邸,还要把他阉了,为奴为婢,日日折磨,方才快意!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从大牢到教坊司,再到国舅府,叶小安遭受百般折磨,精神恍惚,仿佛已经痴傻了。
看着跪在眼前一脸惶恐的叶小安,李玄成只觉人生的快意,莫过于此。
一再让他吃瘪的叶小天死了,他又花了笔钱,叫王百户去诏狱里看过:叶小天被处死的时候已是浑身烂肉,仅能从身体轮廓和粘在模糊的血肉上的布条,勉强推断出这是一个人。
没亲眼看到那一幕,实在令人遗憾,但仅从手下转达王百户的描述,就让李玄成激动得浑身发抖。
现在叶小天的兄长神情呆滞地跪在面前,李国舅就像看到了叶小天向他低头臣服。
“该怎么摆布他才好呢?”李国舅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儿,微微一笑,道:“叶小安,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小安好像丢了魂儿,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李国舅启齿一笑,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要到我的府里吗?”
叶小安小时候受过一次惊吓,坐下了病根,这些年没再受过刺激,所以平时除了木讷些也没什么异常。
但几天前锦衣卫如凶神恶煞般将他披枷带锁抓进天牢,叶小安再次受到强烈的惊吓,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起来。
李国舅疯狂地笑了起来:“谁叫你是叶小天的哥哥呢,你就做他的替身,永远在我身边为奴为婢吧!我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叶小安的脸色越来越胀红,那恶毒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魔咒,让他的脑袋炸裂般疼,简直痛不欲生。
李玄成以为叶小安装傻充愣,心里恼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手中白玉杯往地上狠狠一掼,“啪”地一声,玉杯炸碎,叶小安吓得急忙一抱头。
李国舅一步步向叶小安逼近,连连冷笑着弯下腰来,一把揪起叶小安的衣领。
叶小安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李玄成咬牙切齿地吼道:“本国舅身为国戚,有太后宠爱,向来予取予求,谁曾拂逆?唯有你那二弟,不把本国舅放在眼里,还设计坑害于我,坏我名声!本国舅本已看淡红尘,唯独对莹莹姑娘一见钟情,谁料却被你二弟横刀夺爱。若非你二弟在葫县为官,本国舅岂会千里迢迢远赴那里。若不是去了那里,又岂会身染怪疾,以致……”
李玄成越说越生气,用力向前一搡,把体若筛糠的叶小安猛然推倒在地。
他又弯下腰,抓住叶小安的衣领,把他薅到面前,冷笑道:“你一家是不是觉得很冤枉?哼哼,若非我是皇帝的舅父,又岂能轻易给皇帝下药?也亏得本国舅自幼炼丹,才发现这种致人昏睡的奇药!银针测之不出,试毒太监吃上两口也只会觉得有点儿倦意,又岂会疑心到有毒?你那兄弟,真是愚不可及,他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对付我?哼!本国舅略施小计,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
李玄成英俊的面孔扭曲狰狞,向叶小安狂声大笑。叶小安脸色由红转白,眼中满是惊惧、绝望,忽然双眼一翻,身子一挺,仰面倒下了。
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宇无过带着一群锦衣卫闯了进来。
李玄成怔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神中难掩惊恐。
宇无过看到叶小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是吃惊不小,向身后招了招手。
一名锦衣卫上前查看一番,站起身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大人,不必施救了,此人已经气绝身亡。”
宇无过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双手向前一挥,两名锦衣卫扑过去将李玄成绑了起来。
李玄成没有反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
干清宫内,一身素衣的叶小天和宇无过并肩站在大殿上。
万历随意地翻着一卷书,信口问道:“只是因为和你的私仇?这仇缘何而起呀?”
叶小天强忍丧兄之痛,恭声禀道:“回皇上,臣任葫县典史时曾遭人弹劾,暂时离任,居于南京驿馆待参,在那期间结交了一班朋友。当时正值江南大雨,洪水泛滥,有灾民流入城中,那班朋友便想办法募款购粮赈济灾民,臣曾帮他们出过些主意……”
万历皇帝颔首道:“你以待参之身,自身尚且难保,还能如此忧国忧民,朕甚嘉许!”
叶小天顿首道:“谢陛下!臣那班朋友多是南京官宦子弟,而另有一班贵戚子弟,虽也商量募款赈灾,却纯是为了与臣这班朋友争风,期间双方发生了些不甚愉快的事情。国舅爷当时正在南京,与那班贵戚交情深厚,国舅帮着贵戚,臣帮着那些官宦子弟,结果最后募款筹粮上面,我们胜出,令国舅大失颜面,所以就此与臣结下了过节。”
万历皇帝淡淡一笑,贵戚集团与文官集团本来就是格格不入,他们的子弟当然也是泾渭分明。
叶小天虽只是寥寥数语,他已经可以想见当时是个什么局面。
叶小天又道:“之后,国舅爷担任钦差,前往葫县公干,偏袒信任县丞徐伯夷,欲治臣之罪。不料徐伯夷事败,弃官逃之夭夭了。国舅爷颜面扫地,又把这桩罪过算到了微臣头上。臣此番赴京见驾,国舅记起旧恨,这才……”
万历皇帝轻轻摇了摇头,道:“好一个国舅!就为了这等小恩怨,就甘冒天下之大讳,以朕为刀,他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亏得他自幼学道,自诩恬淡,人皆赞之有君子之风,不想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叶小天字斟句酌地道:“臣以为,有的时候,有些人,只是习惯了严以待人,宽于律己。别人对他了解不深,就以为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的严苛。其实真金还须火炼,日久才见人心!”
万历皇帝突然想起了张居正,他身为皇帝,要两个宫娥为他歌舞一曲,便被张太岳严词呵责,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时辰为君之道;可是张首辅自己呢,却是无美不欢。
张居正要求别人廉洁奉公,可是却利用权力,安排他的儿子中进士。
万历皇帝登时大起共鸣之意,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
叶小天和宇无过垂首静候天子训示,但万历皇帝半晌不语,似乎……他在等待什么。
过了许久,一个内宫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细声道:“奴婢叩见皇爷,太后有请陛下!”
万历皇帝呵呵一笑,对叶小天道:“你且回去,待朕临朝之际,你的敕封便会下来!”
叶小天离开皇宫,登上座车,把海龙银针的皮裘裹紧了些,靠在座位上,长长吁了口气,发生在锦衣卫诏狱中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中间那个黑衣人缓缓抬起头,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叶小天脱口惊呼道:“怎么是你?”
一句话出口,叶小天便知失仪,连忙拜见天子:“罪臣叶小天,见过陛下!”
“呵呵……”万历皇帝浅浅一笑:“你承认自己有罪了?”
叶小天一惊,急忙否认:“不是!臣冤枉,臣只是……”
万历皇帝声音带着笑意:“你说你有罪,朕不见得认为你有罪。你说无罪,朕也不见得就认为你无罪!有罪无罪,朕有眼睛,会自己看!朕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谋害朕……”
万历皇帝摘下风帽,在栅栏外悠然踱步。不远处的老苟趴伏于地,体若筛糠,不敢抬头。
万历皇帝道:“如果说,贵州那边有些不安份的土司意图对朕不利,可你土司之位尚未到手,凭什么为他们卖命?朕跟你又没仇!如果问题不是出在贵州方面,那就出在朝廷里。可你与朝臣素无往来,又怎会与他们有勾连?这件事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朕很好奇。”
叶小天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个皇帝实在聪明绝顶。
那些自幼长于宫廷,由妇人阉人抚养长大的皇子们,大多囿于环境,不复他们开国先祖的英明神武。
叶小天正因为相信万历天子只是豢养于深宫的一位龙子,很容易欺骗,所以才投其所好扮土豪装土包子。
却不想这位年轻的天子竟然城府深不可测,真不愧是张太岳苦心调教出来的弟子,说不定自己的伪装也早被这位睿智天子看破,一直当戏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