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皇宫里,东暖阁外的斜廊上、挂好了颜色鲜红的灯笼。
几个穿着红袍的大臣刚从东暖阁走出来,他们走上斜廊,衣裳颜色倒与灯笼十分相称。
东暖阁里面的隔扇内,还剩下唯一的一个大臣,便是姚广孝。
他头戴乌纱身穿官服,正坐在一条腰圆凳上。
就算戴着帽子,姚广孝也能被人看出来、他是剃度了的人,两鬓是没有头发的。
皇帝朱棣站在一张占了大半堵墙的大地图前面,良久才转过身来。姚广孝见状欠了欠身。
朱棣开口沉声道:“少师认为,建文曾受沐晟的庇护?”
皇帝说的人,指的是建文帝。他竟问出了如此简单的话,建文在人生地不熟的大理府,能好生生地藏了一年多时间,很难说沐晟没有干系。
但皇帝的问题,似乎又很不简单。姚广孝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回圣上话,臣以为应该是这样的。”
朱棣也微微点了点头,在大地图前面踱来踱去,俄而长吁出一口气:“俺叫高煦去云南,果然没错。照胡濙呈报的奏章,此事若非高煦当机立断,恐怕胡濙只能错失良机!”
姚广孝附和了一声。
朱棣转头看过来,故作轻松的口气道:“俺想听少师谈谈沐晟,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姚广孝慢吞吞地开口道:“臣与西平侯素无来往。不过有一事可以确信,就算西平侯庇护了建文,他也不会造反。”
“嗯。”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继续道:“西平侯早已封爵,并多年镇守云南全省,建文还能给他多大的好处?”他的声音渐渐稍小:“何况现在建文已崩了。”
“嗯……”朱棣又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声音,不过他的神情还很镇定。
圣上喜怒无常,时而非常可怕、时而非常宽容,但怒与不怒,也总会有他的理由。
……
云南府城。
几天后,便是永乐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到了。天刚黑,汉王府端礼门外放起了烟花。
“砰砰……”的炸裂声中,敲锣打鼓的吵闹声也笼罩在空中,今夜的昆明城热闹非常。从端礼门城楼上望向城中,到处都灯火辉煌,繁花似锦。
“王爷看!”旁边的郭薇指着空中,烟花一闪,便映得她秀美的小脸更加漂亮。朱高煦顺着她指的地方,仰头看空中一朵额外大的烟花。
今天是个欢乐的节日,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应景的笑容,只是可能有点勉强。
他知道没必要在这种庆祝的日子伤春悲秋,不过没忍住。
除夕总会勾起他的许多回忆。
朱高煦难以忘记在燕王府里的水井旁边,也是除夕之夜,妙锦那绝望冷清的眼神。她说,高煦给了她罪孽的重生……
他更难以忘记,去年除夕他在烟花绚烂中许下承诺,说过要去接她。
“砰!”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炸裂,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天地间的光线似乎都随之一亮。他好像还隐隐看见了昆明城远处的山影。
今晚的京师也一定会放烟花,那富庶繁华之地,烟花只会比昆明城更绚烂。不知被关在宫里的妙锦,看到除夕的烟花会想起甚么?
朱高煦忽然感到十分无力和懊丧。
郭薇和身边的人常说他很强大很厉害。但朱高煦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赌徒性子,有机会赢时便胆大包天,包输时胆子却很小、怕得要死……
“不知父皇和母后身体安康否?”朱高煦当众感慨了一声。
周围正在欢笑的宦官宫女,立刻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郭薇好言道:“父皇母后正当盛年,必定能圣体康健。”
朱高煦点了点:“只望他们年年都有今夜的欢愉。咱们换个地方,去望亲楼,那里更高,说不定能看见京师的烟花。”
郭薇小声道:“王爷骗人。”
“走罢。”朱高煦轻轻握住郭薇的纤手,扶着她下石阶。他转过头、回望城楼外,想说点愉快的话,便道,“今夜一过就是春天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却仿佛看到了春天漫天飞花的景色,妙锦的声音似乎又在耳际徘徊:再会,高阳王。
……今夜沐家的人也在强作欢颜。节日的气氛越热闹、烟花越漂亮,却反而会叫人感觉越凄凉。
在家宴上,沐晟甚至说了一句话:恐怕这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吃团圆饭了。
照沐晟的意思,陈氏已安排好一切。
元宵节一过,她就会带着沐晟的子女先出城,到北边一处山庄里、先住一段时间;一旦城中有变,她们立刻远走他乡。
过完元宵节再走。沐晟算好了,朝廷里来人,最早也是那时候到达云南。
沐家的祖籍不是云南,但沐蓁一出生就在昆明城。她对祖籍凤阳反而没甚么印象,只把昆明城当作是家乡。
府外的大榕树好像从来都长在那里,草海子常有鱼跳出水面,滇池上也总是看得见各种各样的飞鸟。
沐蓁早已习以为常,但要离开这里时,她才发觉,自己对这一切原来如此不舍。
她的父亲也常常很严厉,沐蓁平素很怕他、有时还生怕撞见他。
但沐蓁知道父亲要留下来、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与他分别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沐晟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
沐晟爱独自看书,经常沉默寡言,除了说正事,不会和家人谈笑。
但此时沐蓁明白了,父亲心里从来都把家人看得比他自己重要,所以才宁肯一个人留下来周旋罢。
沐蓁还想起被父亲教训时,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他很凶,但回想起来,沐蓁长这么大、竟然从没被他打过。
“呜呜呜……”沐蓁躲在墙角里,小声地哭起来了。
“砰!”空中一枚烟花爆出了很大的声音,这时沐蓁就哭得更大声。等稍微安静下来,她便忍着,生怕被爹娘听到,徒增他们的伤悲。
沐家遭此大难,表妹确是帮衬了不少……一切都是你造的孽!耿浩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时至今日,沐蓁才后悔莫及。
……除夕过后,一直到上元节,正月的头半个月都是过年节日,所有的衙门不会办公,百姓农人也大多不干活,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
沐蓁在家宴上偷偷拿了一壶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藏到自己的闺房里。
到了上元节时,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她便和阿妹一道去找阿妹的同乡,便是住在沐府西边榕树街的夷族奴仆。
只要一壶好酒,那夷族奴仆看在阿妹的面上,就会偷偷让她们出去。
很多次都是这样,从没出过事。
沐蓁女扮男装穿着一件青色翻领袍服,头戴大帽。
阿妹还是穿着她五颜六色的土布衣裳。
二人从榕树街出去,此时天还没大亮,这条街的光线更加昏暗,她们很快就走远了。
二人来到了汉王府最近的北门广智门。沐蓁却不到门楼前去,只在周围徘徊,走了好几圈。
阿妹也不知道她要干啥,只是好奇地张望着汉王府高大的城楼;阿妹在昆明城住了很多年了,但对汉王府还是觉得稀奇,这里是去年才建好的大地方。
沐蓁十分犹豫的样子,既不叫阿妹去城楼做什么事,也不离开,她埋着头眉头紧皱,只在门外来来回回乱走。
就在这时,广智门门楼的一道角门开了,一辆马车和数骑从门楼出来。
沐蓁观察了一会儿,目光打量着那赶车的宦官、和穿着布衣骑马的侍卫汉子,她便转头道:“这是汉王的马车……”她又看了一眼马车行进的方向,“汉王可能是去菜海子那边的梨园,每次他去看戏都是轻车简行。”
阿妹小心问道:“我们不会是去行刺汉王罢?”
沐蓁白了她一眼,“你行吗?”
阿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二人没有跟着马车,而从另一条小街往菜海子走。昆明的大街小巷,沐蓁是很熟悉的。但很快她就听到阿妹小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沐蓁回头看了一眼,打量身后各种可疑的人。她想了想道:“可能刚才在汉王府外走动,被护卫发现了,汉王在昆明有很多人手。”
果不出其然,她们还没走近梨园,就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那人长得比较魁梧,却没长胡须,似乎是个宦官。
宦官抱拳道:“咱们家王爷差小的来问沐小姐一声,你是要看戏,还是想见王爷?”
沐蓁埋着头道:“我有话要与殿下说,劳烦引见。”
宦官道:“请跟咱家来。”
沐蓁和阿妹便跟着那魁梧的宦官走进了梨园,但他们并未去戏院,却过了一道穿堂,到了里边的另一处所在。
沐蓁对昆明城很熟悉,梨园也来过多次,但真没进过这里面。
一过穿堂,外面酒楼戏院的喧闹声音就小了,此地是一处园林,看起来里面的人并不多。
或许一般的客官不让进来,难怪沐蓁从不知道梨园还有这么个园子。
“王爷应该在那边的房子里,您请。”宦官转头又说了一声,他倒是显得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