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太阳都会下山,晴天的旁晚景色通常非常漂亮。
但今晚吸引张宁的景色倒不是澧水河岸的自然风光,而是俘虏营的光景。
他和几个武将及侍卫正骑马在营地四周巡视,忽然在俘虏营旁边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张宁的目光看去,那些降卒正在吃饭。营寨里的将士已经吃过了,然后才把锅盆碗筷借过去、调拨了军粮。
很久没见过吃饭能吃这么香的场面了,很多人吃完了碗里的饭正双手捧在脸前“西里呼噜”地舔。
张宁看着十分诧异,以前做官时,却是见过一些官员反应军户潦倒的文字,比如杨士奇有一本奏章称“各地卫所将士饥瘦”……
朝廷大员短短的一行字,倒没想到这么有分量。
张宁亲眼所见,顿时有所体会了。
他转过头时,正碰到贴身侍卫徐文君的目光,和她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打量了一番周梦熊,欲言又止,终于没开口说话。
他一踢马腹,离开了俘虏营,继续巡视营寨周围。
自从杀吴庸灭口之后,张宁觉得他的想法也在不断改变,原本认为自己变得冷血无情了,今日却发现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不容易大转变的。
他想起明天要驱赶这些俘虏去送死,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逼迫降卒去挖墙,守城的刘鹤举不可能坐视,一定会下令攻击屠杀这些人,实际上换作任何称职的武将都会下这样的命令;降卒们若是跑回来,张宁一样要下令屠杀以儆效尤,不然肯定无法逼其他人过去……
太没人道了,这些军户的身份和农奴似的,本来就是些可怜的穷人。
但他又想,如果总是这样心慈手软,如何取胜?夺取永定卫,具有非常大的战略意义,可以不计代价!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人虽自称万物之灵,却依旧是在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鱼肉大众者欲望滔天;失败者能做什么,自怨自艾么……
他实在不喜欢自怨自艾的感觉。
对胜利的渴望,对耻辱的痛恨……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脆而易折。
张宁的脸上阴晴不定,太阳最后的余光映在脸上,肤色仿佛已变得橙黄。
“周将军提出的掘墙之法,胜算几何?”张宁再次转头故作淡然地问道。
周梦熊沉吟片刻道:“不好断定。殿下既然下定决心攻城,只有这个法子,您总不能造云梯蚁附,六七百人肯定是不够损耗的……昨日一战,在下旁观之后觉得军中的火器射程应在一百步以上,且训练较好、能采用云南沐王提出的轮流射击之法。咱们便能采用这样的战术,先驱赶降卒填河,然后至城下掘墙,城上定以滚木火油箭矢拒敌;此时我军以火器在百步处掩射,以杀伤敌军为目的。如此一来,便能以降卒损失交换守军兵力与物资。待降卒死伤殆尽,则造竹木筏渡河,围捕强拉附近军户百姓,继续此法。假以时日,守军无法支撑伤亡损耗,可能就会投降了。”
张宁问道:“能估计出交换比么,死多少丁夫能换一个守军性命?”
“这……”周梦熊想了想,“我军仰射,又有墙垛阻挡,就看士卒的枪法如何了,估计死十个人能击毙一两个敌兵。我军弹药是否充足?”
“火药是够。”
张宁道,他从石门县掠夺了不少硫磺,有了原料便造了足够的火药,因为火枪本来也消耗不大,“铅弹若是不够,现造也不会费太多时日。”
张宁又问:“若是降卒死完了,渡河去抓丁,军户和百姓会不会躲到山上去?”
周梦熊谨慎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也许抓丁并不容易。”
张宁忽然发现周梦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样的目光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一样。
不知为何,张宁很不愿意让人看穿自己,习惯性地想伪装。
不过他问刚才那种问题,不就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也许怎么决定的答案,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
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是借口。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失败后也许在后悔当初的决策吧?
或许有一天被人鱼肉的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有机会鱼肉别人时要优柔寡断!
张宁的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他感到手心里已经浸出了汗水,湿滑一片。
若是没有亲自上战场指挥战役,决策就容易多了,四百多降卒命运如何,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一群狼吞虎噎着饭的人。
“事不可为,无法强求。绕道先取慈利、石门二县,得到补给再从长计议,诸位以为如何?”他总算开口说道。
周梦熊首先赞成道:“正应如此,据悉朱勇调集了官军主力正在卢溪对付苗人,永定卫以东兵力空虚,各县城防御脆弱,攻打十分容易。先取澧水沿岸各地,再取大庸所、九溪卫等城,永定卫兵力大损难以野战,已成孤城,不必太过在意……”
张宁转头用征询的神色看那些武将,韦斌等人一个个表现木讷……在稍大的战略层面,这帮武将好像真没多少见识,实在是无奈。
倒是周梦熊越说越激动起来:“如果苗人能在辰州拖住朱勇,形势则一片大好;我们依托洞庭西北部地盘扩军备战,数月后兵马达到规模,就有本钱问鼎常德府。若是打下了常德府,那洞庭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实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届时不仅能让武昌震动,京师乃至天下都要为之动容。”
张宁点点头,表现得比较淡定。
他见周梦熊脸上的红光,心下琢磨不禁此人的立场……
周梦熊从上边被派下来是不是有其它目的,虽然张宁没找到证据佐证,只是臆测,但他并不怀疑这一点;不过在直觉中,周梦熊的立场也并非那么简单,这个如果真是追随建文帝从南京跑出来的,他应该会怀念往日的荣光罢?
“降卒怎么处置?”韦斌问道。
周梦熊听到这里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张宁,张宁其实很厌恶这样的目光。
他的口气也变得不怎么友善:“能如何处置,难道把四百多人一起杀了?”
韦斌道:“怕等我们一走,这帮降卒又成了官军的走卒,武装之后将来再次与我们为敌。”
张宁这回比较果断就说:“你们也瞧见了,那些人口音不一,从外乡被逼迫来做军户的,给口饱饭吃就满意了。先登名造册,去告诉他们,愿意加入咱们的有饭吃有军饷;不愿意的发路费让他们滚蛋,下次再被俘就砍了。”
他的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意思,韦斌也不多说,只抱拳道:“是。”
第二天早上,降兵们弄明白状况之后,果不所料半数的人愿意“入伙”;其它人因为在永定卫屯田已娶妻生子,大部分说要逃离这里。
就算永定卫没遇到如此劫难,之前就跑了很多了,不然五六千兵额的卫城也不能只有这么点兵。
军户们想法也比较简单,因为见识了叛军的厉害,又有白饭和肉吃,加之不知去哪里容身,干脆入伙了。
将士们砍树木竹子造了许多筏子,将那些不愿意造反的降兵送过河,每人发了一点盘缠和粮食,便打发走了。
剩下的两百多人进行了整编,编为右哨第一、第二大队;队正以上将领从朱雀军中挑选人员担任,新增的士卒暂时没有兵器和旗帜。
至于张宁的命令中登记造册一条没能实行,很多武将连字都不识,这事办起来有点费时间。
张宁的人马扩充到了大约一千人,众人划着木筏依次渡河,陆续将辎重及十几个伤兵运到对岸,因为工具简陋,一直到下午才全部过河。
卫城里的官军只是在上看看热闹,丝毫没有要出城再战的意思。
军队从北岸向东大摇大摆地行进,走了两天,再次砍木头造船只筏子渡河,因为北岸的山路越来越难走。
若非永定卫城卡在中间,人们也不用渡河两次。
正月初五日,大军抵达慈利县城外。
慈利县的知县在两个月前自杀了,好像没有长官,那帮官吏搞清楚是张宁的人马回来,倒也干脆,直接开城投降了。
张宁也没让慈利县的官吏百姓失望,率军进城后严令将士不得扰民。
不过军粮补给是要让那帮官吏想办法的。
休整一日之后,姚二郎的左哨第五大队被留下来驻守,督促当地官吏士绅筹集军需;主力人马继续沿河向东进发。
及至石门县,那老相熟王典史见张宁又带那么多兵来了,遂主动开门迎接。
有汪知县顶罪,这老家伙居然还当着官,一点变动都没有。
一路兵不血刃,让周梦熊瞠目结舌。
张宁颇有些得意地对部将们说起军纪带来的好处,慢慢就开始见效了……
这些县城明知抵抗也打不过,开门投降又不会被杀,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选;至于会承担事后被朝廷治罪的风险,那便没办法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比眼下就被人杀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