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二堂内,薛禄仍然用质疑的口气第二次问:“张忩的马队被击溃了?他在……那个地方叫……”旁边有个幕僚提醒道:“石场湾。”
这并不是因为薛禄玩忽职守,他是清楚自己手下骑兵位置的,只是昨晚驻扎的那地方实在是个太平凡的小地方,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名字。
如果不是张忩的骑兵部队多达三千多人在一夜之间在石场湾伤亡惨重崩溃如山倒,想来那地方可能永远也无法幸运地出现在府衙的官员口中。
于谦在一个早晨就仿佛疲惫了许多,他的脸色也看起来有点枯黄。
此时令他心里难受的不仅是战败的消息,沉迷的气氛也叫人十分难受。
突然损失了一大股马兵,官府里的人却一个个沉默少言。
于谦忽然有种感觉,地方上就如一滩死水一样,没有一点活力。
府衙内陈旧的雕窗,红木椅子、以及上面四平八稳坐着的文官武将,都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
大家一脸正然,个个都貌似很有城府,言行得体稳重,你很难从中找出一丝纰漏,可偏偏用起来就十分的不顺手。
大明帝国已经建国快有六十个年头了,在大一统的中原王朝里,她仍然很年轻。
但是自永乐时期以来,卫所军制已呈现固化趋势,各层上的将领就像这房间里的几把椅子,上面坐的总是那几个人,偶尔有人被群起排挤才会换上新的面孔。
这种莫名的感受让于谦也感觉到了一丝疲惫和厌倦。
或许他自己也很所有人没多大的区别,他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坐姿比其它人还四平八稳,浑身一股官气,就算头发胡须花白的官吏也没人敢小视他的气度;而且走着同样的路子,科举谋出身,和朝廷重臣抱团,时刻观察着官场上的风向。
年少时的一些梦想好像已经有几年没想起过了。
过了一会儿,于谦总算渐渐从这种低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现实很简单:在大明朝,在智力天份等方面强于常人的人都愿意做官,这条路不仅能得到财富、更有社会地位和名声等等,总有一样是你想要的。
“以武阳侯之见,没有骑兵是不是就无法击退叛军了?”于谦慎重地问道。
薛禄皱眉道:“既无炮,又没了马兵,仅以步军对战恐怕极为不利。带过兵的人都知道,使用步军首重结阵,所以通常都是以破敌军之阵为要;下策双军交战,以杀伤敌方兵马迫使其无法承受伤亡而至丧失士气溃散,趁势掩杀。而今叛军步兵以犀利火器以待,百步内可穿铁甲,双军对垒,我们尚未接敌就坐实了下风,这等战法实难取胜。”
于谦微微点头赞同,他虽不是武将,但也想象得到战场上的情况。
对于叛军火器百步穿甲的厉害,应该也是可信的。
不仅薛禄、朱勇用实战证实了,连锦衣卫掌握的消息也是如此。
渐渐地总算有人开始提一些法子,有人说应该把主力撤进常德、武陵等城内,依托工事先行固守,再下令长沙增派马兵驰援;但是没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在几十门大炮的攻击下,城防能坚持到援兵到来,况且长沙又不是在场的官将们管的地盘,也无法保证他们是否能及时驰援;到了更难保证一定能击败叛军。
这个时代的战争动员速度很慢,特别是农耕国家。
理论上湖广一省就能集结十万规模的军队,但是平时任何重镇都难以保持这么大规模的人数,多是分散在各卫所军田上甚至民间军户中,要聚集起来组成大军征发需要一定的时间。
于巡抚和武阳侯都不是神仙,他们也没办法在几天之内就把一支军队弄到常德来增援,而且要打败拥有优势火力的敌军。
大伙表面上不断出谋划策,但形势因石场湾一战后已经更加恶劣。
议事无果而散,城外的炮声仍在络绎轰鸣,此时叫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六扇门也在炮声中颤抖了。于谦在离开府衙去往巡抚行馆的路上神情凝重。
他私下对随行的王俭说:“或许我们应该准备充分之后再和叛军开战,现在时机尚不成熟。常德府的一万多将士是湖广西部各府的主力,没有必要葬送在这个地方。”
王俭忙劝道:“学生观常德的官将都未失战心,若是不经决战就撤退,好像是咱们堂堂官军怕了一股叛贼,有损官军之威……说出去也不太好听。”
王俭在于谦面前自称学生,实则不是真的授业于他,只是一向追随出于尊敬的缘故。
于谦是明白王俭这番话的好心的,他并非真的怕失官军威名脸面,实则是为于谦考虑。
本来丢城失地就是莫大的罪责,如果通过于谦来下令放弃一个府,而府里本来有多达一万余守军……
这种事在朝廷官场上实在不好交代。
索性这样,还不如守城战败的好,这样一来没守住天子的城池应该负责任的人就多了。
没守住城,巡抚作为节制一省军政要务的大吏虽然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主管军务的总兵官薛禄也脱不了干系,甚至武昌三司的人也可以罚俸惩戒;还有常德府的知府,作为一府长官收住自己的辖地是最大的职责,难逃其咎。
出了事如果巡抚心黑,完全可以找个替罪羊来解决问题,比如在朝里好像没靠山的赵知府。
于谦暂回行馆后,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坐了许久,他时而沉思,时而抬头叹息。王俭一直恭敬地站在他的旁边,寸步不离。
奴仆沏了一杯茶端上来,细看那杯盖边上有个缺。
昨晚有个丫头不小心把茶杯磕碰了一下,当时忙着说要换新的来,但于谦说并不影响使用,叫丫头留下了。
良久之后,于谦终于镇定地对王俭说道:“你去告诉武阳侯,就说传我的命令,让他尽快准备,制定官军撤出常德的方略。”
王俭愣了愣,情知恩师已经下定了决心,却仍然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真的要这么下令么?或许薛大人等都想要盖印的正式公文。”
于谦仰望无尽的天空,淡淡说道:“谁都知道,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暂且撤退,为今后围剿时保留住这一万多战兵的实力,而不是无谓地葬送在这里。但是总有人要担这个责任,于某自问这点责任还是担得起的。若是他日有人要借此言语,那便由着别人说罢,我但求问心无愧。”
王俭听罢深深一鞠,满怀敬意地说:“学生遵命。”
很快薛禄、知府赵敏、将军覃有胜马岱等都赶来行馆见于谦了,他们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这帮人无论文武都不是傻子,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于谦是在主动为他们背黑锅。
人心都是肉长的,于谦实实在在地挡枪,一些武将心怀感激纷纷请求作为前锋先率军打一仗以观后效。
但于谦决意已定,对众人淡淡说道:“本官身为湖广巡抚,所虑并仅是常德一地。湖广值多事之秋,为患者不只张宁之叛军。巡抚诸僚自有安排,各位将军只管遵从下令便是。”
众人只见于谦脸上面无表情,好似深藏玄机。
不乏一两个人见状心里多想,猜测是不是武昌受到汉王的威胁了,所以湖广各地要尽量保存实力之类的。
这种情况下,于谦又坚持下令,大伙便爽快地答应了谋划大军撤出常德府。
不过他们刚刚出来,王俭就追上来了,向薛禄拜道:“方才侯爷等刚走,恩师就说了几句话,在下觉得应该说给侯爷听听。薛禄道:“王先生请说。”
“恩师言,大丈夫者,能屈能伸。世间懂得放弃的人少,知进退的人更少。”王俭道。
薛禄等人正在琢磨这句话时,王俭又道:“巡抚不愿意让将士们无谓送命,是期望诸位将军知耻而后勇,带日后勇于建功一雪前耻啊。”
薛禄听罢顿时神情肃然,向行馆门里望了一眼,对着大门恭敬地拜了一拜。
而其它官将则要夸张得多,赵知府已然跪伏在台阶下痛哭失声,哽咽道:“于大人面如铁石、心如菩萨,下官只恨不能在他老人家的门下做一书童,习得内修之万一!于大人不仅是咱们为官者之表率,更如同官民再生父母……”
赵敏出身寒门磕磕碰碰做到知府级别,红袍加身,眼下的事不可能看不明白;他的激动一面是出于死里逃生的感激,另一面也着实在心里对于谦产生了敬意。
有人说要知交情真假,用钱便可一试;而在官场上,功过利弊更加见效,趋利避害人之本能。赵敏不得不服。
不久后薛禄也在军中发话训斥:从高都到辰州,再到常德,官军一败再败,只有澧州之战才小胜一场,叛贼坐大武将都负有责任,如果不能剿灭贼军平定地方,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向皇上请罪,而不是厚颜无耻地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