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尝试回忆一点,有关希儿的事?\"毛桃和我围坐在火堆旁,继续不断在大脑的角落里搜寻,一点点地唤醒记忆。
\"希儿……希儿·沃勒雷吗?她是我的妹妹来着……\"
\"继续,还能想起什么吗?\"
\"…………不能。\"
\"那我们换个思路。把时间线放远一点,你最早的回忆是什么?\"
最早的回忆啊……
那我都不知道能否被称作为\"回忆\"。只是一幅凝固的画面,黑白的。只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额头上满是抓痕。他俯视着我,似乎是正把襁褓中的我抱在怀里。
夸张的情感布满他脸庞的每一处毛孔,欣慰、悲伤、狂躁,这使得他的表情无比扭曲。最惹眼的是泪水,大颗大颗,凝在眼角。
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伴随着嘶吼,像是在对我呼喊着什么。
\"很好,那么再把时间拉近,你现在能想起希儿的什么事吗?最早的。\"
最早的……有关希儿的,是什么呢?
好多年前,一次的午饭后,我放下餐具,拽着希儿的胳膊,走到了庭院里,要给自己疑惑的问题创造一个答案。
\"既然妈妈不告诉我们谁大谁小,那我们就赛跑!输了的人就是姐姐————\"我意识到说错了话,\"不对不对!赢了的人就是姐姐!当另一个人的姐姐!\"
是的,我当时太想让她输了。
希儿已经来到了我们家好几天,但仍旧总是缩在客厅的壁炉旁一言不发,要么就在庭院里,默默用树枝拨弄着土堆,沿着蚂蚁行进的轨迹画线,仿佛是在给它们导航一样。而我当时已经可以从树上折下一条木棍,撵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打了。追赶的愉悦,和有点点恐惧的颤栗混合着,做着猎人与猎物的游戏。我敢说一般的男孩子也比不上我勇敢。
而希儿呢?不管是谁找她说话,她就会睁着扑闪扑闪的蓝眼睛凝望着。但若向她凑近,她就会不住地后退;她的俄语也不利索,别人说到什么她不能理解的,她就会涨红了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我从没见她哭出来过。
所以我想让她哭一次。
比方说等会儿的赛跑,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等她意识到自己失败,要让一个人高高在上做自己姐姐的时候,回到她身边,讪笑地嘲弄她体能低下。她大概会当即哭出声来吧,而且是号啕大哭,那样子一定会超可爱的————我是说,会超好笑的。
由我一声令下向前奔跑,希儿反应果然慢了半拍。我使劲地向前冲着,企图拉大我们的距离————望尘莫及的感觉也会让她绝望吧。
直到我猛地记起没有跟她约定目的地的时候,我才回过头去。只见希儿已经摔倒在草坪里,号啕大哭起来。
哭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还要早,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我向她凑近,只见她白嫩嫩的胳膊肘和膝盖都被草坪磨出了伤口,布满血和污泥。我一时也被吓到了,愣在原地。
父亲和妈妈闻声而来,妈妈痛心地将她扶起,把她带回房间里,而父亲则是对我一阵训斥,质问我是怎么看着希儿的。我想辩解什么,父亲显然不会理会那么多,他罚我背着手在客厅面对着窗户站一下午。
当姐姐的就要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吗?!
可明明我和希儿还没有分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为什么就要我照顾她呢?又不是我把她推倒的……我站着回想,越想越委屈,泪水在眼眶里环转。
不能哭!不能哭!我不是希儿那样软弱的人!我咬着下唇忍耐着。尽管泪水爬满脸庞,但只要没有哭出声,我就是赢家。
泪滴越来越大个,而身后几根柔软的小小指头捏住我的手掌心。
我转头望去,只见希儿抓着我的手,她的手肘和膝盖上盖着好几块纱布。我猛地侧过头,想擦掉丢人的眼泪,而她用一块剩下的纱布替我拭干。然后把我抱住:
\"嘻嘻姐姐赢了!以后姐姐就是希儿的姐姐了!\"
希儿眯起眼,浅浅地笑着,小小的脸蛋传达出丝丝甜美,我看到她眼角还未干透的泪痕。
从那以后,我叫她希儿,她喊我姐姐。我再也没想着让她哭,只想看到她无时不刻、永永远远地微笑————我只是心里想想,当然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的。
\"原来希儿和我……是这样的吗?\"回忆起来的我皱了皱眉头。我俩有着同样罕见的绀蓝色头发,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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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如果是千里迢迢赶来兴师问罪的话,不至于连两个人手都不带的吧?————还是说,您是赶来向我寻求某些东西的呢,年轻貌美的可可利亚少校?\"卡莫福捏住手中的杯子,稳稳地放下。
\"呵呵呵,您误会了,区区晚辈怎敢冒犯。\"可可利亚轻笑,\"我只是代表高层向您的立场提出质疑。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舍才有得,美丽的小姐。我只是在为大家寻求最有效的战胜崩坏的方法,代价自然不会低。\"
\"那也不应该从牺牲未来的花朵开始下手!\"这话可可利亚听过不止一次,每次语气都难以收敛住。
\"————母性泛滥不应该用在这种问题上,小姐。\"身后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仿佛科幻片里合成的特效一样,两人循声望去。一个身着斗篷,带着金属面具的人,牵着一个女孩的肩膀,伫立在门口,仿佛他才是这里等候多时的主人。
\"您又是?\"可可利亚警觉地问道,因为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充满着邪道的感觉————哪怕是跟坐吃山空,杀人如麻的军阀们相比。
\"可可利亚小姐,您的前途无量,但我们的未来充满着负面的不确定。如果在战斗中优柔寡断,那还不如去跟你所爱的小孩子过家家。\"那个人走到可可利亚和卡莫福中间,面具挡住了他的整个面庞,但可可利亚似乎看到了他不屑的一瞥。\"如果第二次崩坏里,您亲眼看着自己亲人丧生的事发生在昨天,您还能坚持现在的立场吗?\"
这话充满冒犯意味,挑逗得可可利亚心火直冒。
\"够了,灰蛇先生————还有可可利亚小姐。\"卡莫福宣示着主的气场,\"我知道你是出于个人观念才来找我的,高层对我的质疑,我会用实验成果来打破。也请您不要插手。我们已是被逼上绝路才这么做,等你落入我这样的境地后,你一定会理解————\"
\"告辞。\"卡莫福话音未落,可可利亚就挑着眉径直离开了。
见可可利亚离开,灰蛇拍拍身旁拘谨的女孩的肩,示意她去庭院里玩:\"那么我们来聊我们的正事吧,卡莫福先生。\"
莫诗娅带着布洛妮娅爬上了房顶,她踢踏着脚下的瓦砾,发出碰撞声,掩盖住了楼下大人们交谈的声音。
\"诶嘿嘿谢谢你今天给我编的头发,父亲竟然夸我了!\"莫诗娅灿烂地笑着,\"话说他今天很奇怪地特别关心我,不像往日那么冷淡!\"
\"你父亲是为你的成长感到高兴吧,出众的打扮总会让人印象深刻。\"布洛妮娅洋溢着共同的喜悦,\"你头发的颜色很特别,布洛妮娅会一直记住的。\"
\"嗯,,,所以你还是要走吗?\"
\"对,我们都将扮演不同的角色,也不必强求一起走同样的路。\"
\"……\"
这话本不是布洛妮娅说的。昨天夜里,布洛妮娅梦见一个头发稀疏,身着燕尾服,微胖的老人,他跟布洛妮娅说了这样的一句话。那个梦境无比真实,以至于老人平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布洛妮娅的意识中振聋发聩。
\"看!\"莫诗娅指着楼下庭院里一个年龄跟她们相仿的女孩子,\"这是父亲朋友的女儿吗?我去看看!\"她向楼下跑去。
往常的莫诗娅可不一定会搭理别的孩子,不知道今天是出于什么原因。
但是布洛妮娅留在了屋顶,她悄悄地顺着屋檐走到了另一个头,离卡莫福更近的位置。她还有要确认的疑问,是昨晚那个梦里的老人向她拜托的事。
\"卡莫福先生,您向我承诺的‘成果’,按计划应该已经完成一周了。可为何迟迟不见报告呢?\"灰蛇抄起手问。
\"这个事……我想再申请一周的期限宽限\"鲜有人能在卡莫福面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而卡莫福只是叹着气,\"今天,是她特殊的日子。\"
\"所以您刚才是在一边指责那位小姐优柔寡断,一边自己也在护短咯?\"
\"我没有护短!收养她的目的一直都是为了等待开发她体内的崩坏能。我只是希望能给她……至少给自己一个圆满。\"
\"X-02实验旨在对崩坏能在精神力层面的探索,几年前也就只有她是集中营里唯一一个显露出在这方面的能力,前两天她的崩坏能似乎被因逼迫而大增,我们尚且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成长到对我们能构成了足够威胁。届时我会从‘蛇’给你调派更多的人手和隔离设施。\"灰蛇顿了顿,\"还有那个叫希儿的女孩呢?找到她的下落了吗?她可是有天然圣痕的人。\"
布洛妮娅静静地偷听着,从对方模糊的措辞中,她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我不知道米奈做了多少准备,我至今找不到她跟希儿的下落。可惜她弄丢了莫诗娅,我相信以她会回来找她的。\"
庭院里,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怯意,莫诗娅向那个女孩走近,她很少主动交朋友。
\"你好?你在做什么呢?\"
\"哟,你来了?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女孩放下拨弄蚂蚁的树枝,\"沃勒雷家的尊贵小姐什么时候学会跟我这种卑微的平民套近乎了?\"
突如其来的无礼让莫诗娅一懵懵往日的暴躁怒火涌起,但居然被她压了下去:\"这是什么话?\"
\"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想灰蛇先生这一番催促下来,你恐怕很快又要沦为阶下囚了。\"
\"你这什么意思?什么叫又?\"莫诗娅向女孩凑近。而那女孩只是嘲弄地笑,继续拨弄蚂蚁。
愤怒终究是没有克制住,或者是女孩的话让莫诗娅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把女孩一把推倒,骑在身下,吼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呵呵呵哈哈哈哈!!!\"女孩的惨笑熟练又凄厉,是莫诗娅情绪最好的助燃剂,\"你大可把我打一顿,做最后一次的发泄————以后会存在于你这双手上的,可就是枷锁和棺木了!!!\"
如她所愿,莫诗娅一拳拳招呼在她脸上。
\"回答我!\"
\"回答我!!\"
女孩终于受不疼痛,将莫诗娅一把推开:\"你就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听好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
天边飞着的一群群不知是大雁还是蝙蝠,翅膀扑棱扑棱地发出聒噪的声音,盖的住风声,却挡不住黄昏里透出的秘密。
\"我们该走了,娜塔莎。\"
不知过了许久,远处带着面具的男人伫立在那里,无需招手,女孩就起身走向了他。步伐缓缓————即使身边有人刚刚对自己施过暴。
\"呵呵,看来你说漏了嘴呢。\"灰蛇看着她头上的淤青,口中道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多说了又如何?他们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她也逃不掉了。\"名为娜塔莎的女孩同灰蛇走向门口,她回望莫诗娅,心里生出的却不是嘲讽或者恨意。
\"又多了一个我这样的可怜人呢。\"
\"莫诗娅!莫诗娅!\"布洛妮娅急切地向她奔来,\"出事了!我们快走!\"
\"不必了,你走吧,我父亲的目标不是你。\"莫诗娅报以凄然的笑。
\"你……都知道了?\"
\"对,我选择顺从父亲的意思,毕竟他也只是为了对抗崩坏。\"
\"崩坏?\"布洛妮娅瞪大了眼,\"那是什么?\"
\"走吧,布洛妮娅,‘我们都将扮演不同的角色,也不必强求一起走同样的路。’这话,也有人曾跟我说过。\"
布洛妮娅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莫诗娅蹲在地上,往着那女孩刚刚拨弄的蚂蚁洞,拳头上留下了一处擦伤,有些隐隐作痛。
方才跟布洛妮娅说的话当然不是发自真心。但父亲恐怕很快就要找人对自己动手了,她的胜算微乎其微,也不知为何生不起太多反抗的念头。自然也不能连累布洛妮娅。
\"莫诗娅?莫诗娅!你在干嘛?!快离开这里啊?!\"脑海里,毛桃的声音浮现,\"尝试解放崩坏能,逃出这里啊!!!\"
\"不。\"莫诗娅现在只想静静等待父亲的到来。
\"嘀嗒\"、\"嘀嗒\",泪滴大颗大颗地掉在泥土里,路过的蚂蚁忌惮地绕开路。她不知自己为何哭泣,但这眼泪流得并不丢人。
父亲来抓自己的时候,她定会傲然起身,质问他这么多年是否真正将自己当做女儿看待过,看他是否敢直视自己朦胧的泪眼。
有良心的话,他一定不敢吧。驰骋沙场的军阀,会在这一刻沦为懦夫。
\"莫诗娅……\"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莫诗娅站起来,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男人。
他握着一把麻醉枪,脖子被一层层绷带严实缠住,眼睛里布满血丝。
\"培塔叔!!!\"
莫诗娅终于意识到这个谎言有多么彻头彻尾,从幼年的记忆模糊遗忘,错把卡莫福当做自己的生父开始,到和布洛妮娅干掉绑架自己的培塔两人后,又投入父亲的怀抱结束————不,还未结束,未来的一切,说不定也是层层编织的谎言呢?
\"你就像是一条牲畜,被你爹圈养长大好拿去做实验榨干价值!\"娜塔莎方才这么评价道。
毛桃教导过自己要学会质疑身处事物的本质,而她太年幼,太安于现状了。
好笑吗?太好笑了吧。
\"莫诗娅,对不起。\"培塔举起麻醉枪,瞄准了她。
\"呀喝————\"一声厉喊,身旁的树丛里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径直骑在培塔的肩膀上,手中利刃落下,刺穿了培塔的脊椎。
\"布洛妮娅!!!你不是……\"
\"呵呵,反正去哪儿不是去。在外面流浪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回军营里的话,等于把自己关进牢笼。\"被一击毙命的培塔倒下,布洛妮娅吃力地拔出刀刃,\"‘不必强求走同样的道路’这话是我转述别人的,我可没这么说过。\"
\"她们在那儿,开枪!\"
后来的几个士兵直接对着她们扫射,麻醉弹击中了两人,布洛妮娅应声而倒。
\"布洛妮娅————\"
莫诗娅望着倒地的布洛妮娅,一脚踏过脚下的鲜血,冲向数十米外的士兵。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所未有的情绪狂躁起了莫诗娅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几个士兵疑惑为何麻醉药物对她没有效果,只能继续射击。而此时莫诗娅已经来到面前,手指插进了一个士兵的脖子,抠出了一截气管。
一股力场般的精神冲击扫荡过士兵们的脑海,他们的大脑像是被灌入了乙醚一般不听使唤,身体无力。莫诗娅攻击宛如毒蜂的翅膀一样迅速。赤手空拳的缠斗中,把他们的脸抓得血肉模糊,不知弄瞎了多少只眼。
加派而来的第二支小队赶来,在远处继续射击着。莫诗娅身中数十枪,或许是麻醉剂多得快要稀释掉血液,又或许是子弹本身让她重伤,她终于倒了下去。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诗娅倒在地上,压榨着气管发出的嘶吼宛如厉鬼经久不息,呼喊着想要见到的人。伴随着脑海里一阵阵袭来的精神冲击,比方才肉身的攻击更让周遭的士兵们颤栗不止。
声嘶力竭比暮秋离群的大雁还要悲戚,是同自己整个世界崩坏破碎的共鸣。直到她完全失去意识才消停下来。
可惜直到完全失去意识,莫诗娅也没能看到父亲出现,没能直视他的双眼,拷问他的良知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