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来至前院厅房,迎春、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晴钏二人陪着说话。鸳鸯见黛玉出来,笑道:“我们还用招呼么?尽管说你们的梯己话去罢!”黛玉只是微笑。迎春道:“我看宝姐姐也比先瘦多了。”黛玉道:“他现时又当家,又管孩子,什么事都要操心,怎么能不瘦呢?还算亏他,不管多么累,多么糟心,总没改了样儿。”香菱道:“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么?”鸳鸯道:“他的事还没完,那能就长在这儿呢?”
香菱道:“那末,我今儿可算碰巧了,等一会姑娘出来,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迎春道:“林妹妹,你怎么把他接了来的?”黛玉笑道:“整个的紫鹃,我都接了来,这有什么希罕的。”大家说了一回话。黛玉叫金钏儿:“把警幻仙姑送我的好茶叶沏一小壶来,给姑娘们尝尝。”又悄悄吩咐晴雯道:“你去把紫鹃叫来,带着听他们两位还呕气了没有?”
一时,金钏儿端了茶,和紫鹃一起来了。原来那茶具是碧玉蕉叶的托盘,内放方竹小壶,壶嘴壶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非常精致。还刻着竹壶铭,款署“绛洞花主”。迎春等看了,知是宝玉手笔。另放着六个方竹小杯,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还有细枝旁茁。鸳鸯拿起来细看一回,说道:“单看这茶具就雅极了。”紫鹃上来要斟茶,黛玉道:“这个得自斟自品,才有味呢。”迎春斟了一杯,尝着道:“果然香味不同。”鸳鸯也尝了道:“这茶味固然好了,只怕也不是寻常泉水罢?”黛玉笑道:“你倒是知味的。那年,妙玉请我们吃茶,说是梅花上收的雪水。我在绛珠宫住着,那里也有一棵大梅树,刚好遇着下雪,就收了些藏着。后来,警幻又教我收那竹子上的雪,总共藏了一均窑罐子。今儿还是头一次试新,不想就被你尝出来了。”香菱道:“我说呢,就是雪水,也不能这们清冽。还另有一种清香呢。”
正在品茶,晴雯从后院走来,悄回黛玉道:“刚才还有点别扭,二爷怎么逗着他,他总不肯开口。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黛玉笑着点点头。那壶茶喝完了,大家说着话,又吃了些点心。黛玉道:“天不早啦,我还要送他回去呢。”说着,便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方同宝玉、宝钗出来。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姑、薛蟠,又问他的哥儿,絮叨了许久。迎春也问些家事,宝钗一一答了。黛玉对宝钗道:“是时候了,咱们走罢。”宝钗笑道:“我真不想走了。”黛玉笑道:“姐姐几时要来,通知我,我就去接你。等哥儿大点,在这里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你真要不走也容易,刚才我不说过了么?”鸳鸯见时候迫促,倒催着他们走了。宝钗随着黛玉走去,恍惚似到了家里,听得黛玉说道:“姐姐好好回去,咱们再见罢。”刚要答话,又听一片喧嚷之声,顿时惊醒。
原来是奶子抱着蕙哥儿,睡得正酣,那喧嚷就是他的鼾声。
定神追想,梦境历历,还在眼前。中间走过石牌坊,见那上头有“太虚幻境”四字,心中牢牢记着。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大概就指的是这个地方。既说斩断尘缘,如何又和颦儿结成夫妇呢?继而又想“尘缘”二字,原指的尘世因缘,他们要算是“仙缘”了。我和宝玉金玉之说,在尘世上已经斩断,亏得颦儿携带,还有此番晤叙。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只怕那时白发婆娑,对着他们,未免自愧。正在胡想,远远听见稻香村的鸡声,连忙敛心息虑,重又睡着。
次日,起来妆罢,见了王夫人回来,正在检理衣服。只见入画的嫂子,带着入画进来,一见宝钗,忙即跪下道:“我一向服侍四姑娘的,眼下姑娘那里正短人用,求二奶奶和姑娘说说,还叫我进来罢。”宝钗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因为什么事出去的?”入画又将前事细说了一遍。
原是那年抄检大观园,因为他哥哥得到赏赐的东西,都寄在入画处收着,被王善保家的搜检出来,惜春定要将入画撵回。尤氏替他说情,反受了惜春一番讥讽,便赌气带了回去,交给了他哥哥领去择配。这几年,要想替他寻个人家,阴错阳差,总说不上。
此番贾珍看他哥哥尚有材勇,荐到营里,当了一名什长。
因要随营出外,把妹子丢在叔叔家里,放心不下。刚好听说紫鹃死了,惜春处正短个丫头,便求了尤氏,情愿仍旧进来服侍。
那尤氏与惜春嫌隙本深,说道:“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没法子和他说话,你还是求西府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去说,比我强得多呢。”入画听了,赶即来求宝钗,当下将这些话都和宝钗说了。宝钗素性阔达,自无不允。
过一天,从议事厅下来,便去寻惜春,向他关说。惜春道:“入画本没什么大错,那年的事,一则我面子下不来,二则也有些负气。既二嫂子这们说,就叫他回来罢,只不许他再和那边来往。”宝钗道:“这层倒可无虑,他哥哥既出了外,还和什么人来往呢?”湘云道:“入画回来也好。这两天,我和四姑娘只靠着一个翠缕,他胆子又小,自从紫鹃死后,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要叫他沏茶打水,还得我给他做伴儿,那才是废物呢。本来紫鹃也死得太离奇,通共只一天的工夫,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玻”宝钗道:“我前儿夜里,梦到颦儿那里,还瞧见紫鹃呢。大概是颦儿叫了去的。”湘云道:“若是这们容易,说去就去,我也要去了。横竖是孤零零的,一点没有指望,要活在世上做什么?到了那里,也许还逍遥自在呢!”惜春道:“这也要有造化的,我早就看破红尘,一无牵挂,至今还走不成哪!”宝钗又坐了一会,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他。
此时,探春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见宝钗、湘云来了,忙即往屋里让坐。宝钗道:“这里又凉快,又豁亮,就在外头坐坐罢。”说着,就在石墩上坐下。探春忙道:“那上头坐着太凉,还有蚂蚁,我叫他们搬椅子罢。”一时,侍书、翠墨搬出紫檀藤心坐椅来,大家坐下。湘云道:“这梧桐我们看着栽的,也成了大树了。三姐姐,你应该叫丫环们打几桶水,把树身子痛痛快快的洗洗,那才够个名士派呢。”探春道:“我因为屋里太黑,在这里看书得劲点。给云妹妹嘴里一说,就有得编排了。”又回过脸问宝钗道:“二嫂子,哥儿都乖么?姨妈回去了没有?”宝钗道:“蕙儿这一程子倒不大闹,他只玩他的。我妈妈昨儿就家去了。”
探春道:“我前儿来了,见姨太太在太太那里嘁嘁喳喳的,又像生气,又像发愁似的,到底为什么呢?”宝钗道:“我哥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时在东府里练习弓马,没空出去惹事,我妈妈倒省了心。如今朝廷要练龙武军,那里头全是一班世家子弟,他也要投了去。不让他去呢,他在家里混闹,说道:“自小娇养耽误了,把书没有念成。好容易遇着这个机会,若再误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若许他去呢,我妈妈看着出兵打仗的,又放心不下。因此娘儿们很吵了几常你们周府上是一向带兵的,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探春道:“你们家里,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业,可也是他的一番壮志。不是我小看他,像大哥哥那样率直,文职的事那里安得上呢?还是大刀阔斧往武功上奔去,倒许有些成就。若说危险呢,这出兵打仗的事,谁也不敢保。若在平时做个武官,那衙门体制也和文官不差什么。”湘云道:“东府里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我哥哥向来热肠的,他的胆子又壮,还有什么顾虑?”
探春道:“是人都有个志向,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定。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刚才秋纹来取果盘,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还到了他们那里,可是真的?”宝钗道:“可不是,我和他去了一趟,还见着许多人。”探春道:“见着二哥哥没有?”宝钗道:“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还是从先那样装扮,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叫做赤霞宫。”探春道:“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总有一番事业。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太轻了。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俩身上。我不过帮点忙,出点主意。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顶着石头做戏。”
宝钗道:“既已如此,有什么法子?只可拼着往前奔。我起先还有些不平,听颦儿几句话,倒没得说的了。他说我若愿意在那里,他就来顶我的名,替我了这些事。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还有这种勇气,难道我们倒输给他不成?”湘云道:“这们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不要说真是这们办,就是这几句话,他从前那里有呢?”三人又谈了一会。湘云道:“这里太凉,我可坐不住,要回去加衣服了。”宝钗道:“我出来大半天,也要回去看看蕙儿。就同走罢。”二人别了探春,行至沁芳闸,方各分路去了。
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原来那时候海宇宴安,戎备积弛已非一日。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今天一个封奏,明天一个条陈。朝廷正在励精图治,博采群言,便下了许多旨意。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分为中前后左右五路,统属于神策府。
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专挑选世爵子弟。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到了挑选的时候,比较骑射,个个占胜。如牛继宗、马尚清、柳芳、陈瑞文一辈,挑中了不少。他们都和薛蟠相好,又知他弓马去得,所以屡次保荐,要他襄助。就是那入画的哥哥,也是贾珍荐与他们的。
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究竟是舒服惯了的,不愿亲自带兵,因此未赴挑眩他这两年常看兵书,却懂得些谋略,见上头注重武备,也想借此露脸,便草拟了治戎十策: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萌,第五是合兵势以重将权,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第十是禁躐进以杜暗干。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深切时弊。先拿去给北静王看了,北静王甚为佩服,便替他代奏上去。皇上即时召见,问了许多话,贾珍详细奏对,无不称旨。又特下了一道旨意: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
次日谢恩下来,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贾珍是经过患难的,自己十分谦抑。
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起先以为到了那里,必可有一番展布,及至受命任事,未免失望。原来领袖的两位王爷,一位是寿安郡王,比北静王年纪还轻,粗浮好利,处处受人朦弄。
一位是定良郡王,貌似持重,内实浮滑。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招安,贼性未改;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一味柔和,只懂得是是好好。中军以外,那四军都有领袖,也是各怀一心。只有右军都统制侯虎,才具有余,却又心术不正。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贾赦、贾政见了他,只勉励他努力尽忠,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却那里知道他的苦处。
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至王夫人处请安,李纨、宝钗、探春诸人见了尤氏,都向他道喜。尤氏道:“你们那里知道,你大哥哥正做着瘪子呢!”探春道:“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就说事情为难,比从先在海疆上总好得多了。”尤氏道:“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细底。只听他说起,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从先在海疆效力,左不过是一个废员,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要往东,那个又要往西,面子上说得很好听,骨里都安着埋伏,可教他怎么办呢?”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能尽一分力量,就尽一分,能尽十分力量,就尽十分。那尽不到的地方,也只好听天了!”
尤氏道:“说起来还可笑呢!那回,我们因为耍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那知道现在正兴这个,有一个候补的官儿,买一个唱曲的,送给了小王爷,当下就放了节度使。还有许多人,捧着小王爷耍钱叫唱的。若跟着他们走,自己就对不住自己;不是这么着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这苦往那里说去呢?”宝钗道:“这种局面决长不了,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就怕要连底坍了呢!”
尤氏又道:“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要请太太和嫂子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听个小戏。叫我先回了太太,千万赏我们小脸。”王夫人道:“我如今三天好两天不好的,那里说得定呢?我也是喜欢热闹的,只要那两天撑得住,是必去的。珍阿哥公事又忙,别为我们太费事了。”说着,平儿走来,向尤氏道:“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没什么可吃的,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尤氏笑道:“我倒不愁了,凤奶奶过去了,还有平奶奶,总短不了我的吃食。”便同着平儿去了。
此时已过中元,天气渐渐凉了。探春因姑爷屡次催他,又过两天,便搬了回去。湘云、宝钗再三约他中秋节前来此赏月,探春也答应了。他本来兴致好的,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到八月初十外,便又回来。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偏赶上人事不齐。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在家里照料医药。一时都不能来。宝琴是有公婆的,又须在家里过节,探春未免扫兴。
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爱那里临水轩敞,和贾政商量,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这里无非李纨、宝钗、探春、惜春、湘云、平儿诸人,也勉强坐了两席。那晚上月色甚朗,流云四卷,一镜当空。又在临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荡漾金波,更觉得分外清澈。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不便任意谈笑,倒冷静了许多。还是探春曲意承欢,拣贾政、王夫人爱听的说说。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王夫人怕夜凉,坐到席终,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
探春和宝钗、湘云约好了,等他们席散,仍在此赏月做诗。
偏是湘云说道:“上回联句,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这番再做,必定犯重,不如改个题目。”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赏了一回月,也就散了。
那蓼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这年秋令特暖,开得最盛。有一天,宝钗从那里走过,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蓝烟粉雾,凝怨含娇,不觉心有所感,填了小词一阕。调寄《菩萨蛮》,那词是:
重重步绮摇秋影,五铢衣上飘烟冷。生世惯空江,当时本是双。拒霜情宛转,芳绪何人见?梦里别东风,羞颜深浅红。
写完了,自己吟了一遍。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不免微叹了一声!
正要收起,丫环们回道:“史姑奶奶来了。”湘云走进来瞧见词笺,抢过去看,深为赞赏。又道:“宝姐姐这阕小词,虽是自写幽怨,这题目却好,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宝钗道:“要起社,人要多些才有趣。三妹妹刚回去,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只邢妹妹准来的,未免太少了!”湘云道:“咱们分头请去,就有不来的,随后补做也可。那秋海棠的诗,我不是随后补做的么?”
宝钗却他不过,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一面预备果点酒肴。湘云道:“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请呢!”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分往稻香村、栊翠庵去请。
一时李纨、惜春先来了,李纨笑道:“你们真高兴,两个人也要起社么?”湘云笑道:“人少了,你们也得凑上。”惜春道:“那可是白说,我几时填过词呢?”宝钗笑道:“你别听他的,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想必就来的。”
正说着,邢岫烟来到,听说起社填词,也甚高兴。即将各色小调写了,搓成纸丸,大家拈阄。湘云、岫烟先拈得,自去构思。
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探春、宝琴方到,续拈了阄,这才点起香来。探春道:“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亏得史妹妹提倡,我倒忘了。”湘云道:“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我也几乎混过去了。”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将词写出,递与惜春。
宝钗看是《西江月》调,笑道:“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看着好像容易,可不容易出色。”再看湘云的词是:
天上碧城何许,人间锦水多情。萧娘镜里斗娉婷,怜取临邛妆影。故苑仙姿销减,空江秋怨分明。昨宵风露梦瑶京,烟外愁鸿啼醒。
探春也抢着来看道:“词是绝妙,只是太凄艳了。那结拍两句,真教人回肠荡气呢!”宝钗道:“平调能填到如此,却也亏他。”
宝琴拈的是《浣溪沙》,想了半天,却矜持不肯下笔。宝钗催道:“香快完了!”也就草草写出,做的是:
一镜盈盈舞彩鸯,江妃含笑倚新妆。佩环消息暗思量!稳称锦云笼翠被,暗催玉露解罗裳。丰容莫道不禁霜。
众人看了道:“到底是小薛,做得如此细腻风光。”湘云道:“下半阕更好,‘翠被’‘罗裳’两句,又流利,又不落套。”探春道:“末句更好呢!妙在的确是芙蓉,别的秋花便合不上。”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头两句是:芳佩为谁留,红颜最耐秋。
探春先拍手道:“‘红颜最耐秋’这五个字真有意味。”宝钗道:“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再看底下,是:仗西风洗尽清愁。一镜千妆争媚妩,遮不住,木兰舟。
众人莫不赞美。湘云道:“好是好,太说尽了,以下怎么转呢?”因又看下半阕,是:冷面也娇柔,韶华任水流。便东君肯嫁还羞。三十六湾春不到,何处去?弄珠游。
宝钗道:“你看他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难得是还见身分。”
湘云道:“这词一气贯注,又有新意,只怕要推他第一了!”
探春只顾看别人做的,见那香只剩一星才慌了!连忙凑到几子上,将自己填的写出。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众人围着来看。那词是: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人。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
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么?”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像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做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做的风格高华,也有说宝琴做的情致妩媚,还有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斐恻,彼此又互相谦逊。
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我前两天瞧他,刚龇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罢。”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又回到怡红院。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他来到,方同入席。
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说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诏。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白。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罢?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
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坐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他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像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像芙蓉,倒像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林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他。湘云一眼瞧见博古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罢。”
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账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
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那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
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