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西荻洼站前,有些冷清的小酒馆“TOBIRA”里飘荡着悠闲的气息。
“……好的,接通了。喂喂?能听到啦?”
“当然能听到了,队长的声音那么大。”
“等、等一下!大庭广众的,怎么能‘队长’‘队长’地叫——”
“反正也会被当成前大学啦啦队员的聚会吧?人类很粗线条的,队长还是赶快习惯比较好哦。”
“真拿你没办法……啊,纱希来咯。”
“不用刻意提醒啦。”
“酒来咯!这是给悠里老师的……这是给临的,还有我自己的。惠惠这次就对不起啦,等你回东京了再带你来。”
“哼。我有DR. PEPPER就够了。”
看到爱憎交加的亲友出现在镜头中,屏幕里的双马尾少女嫌弃地把头扭到一边。把三只装着冰块的酒杯放上桌面,身穿便服的LADY队员柚本纱希坐到留着干练短发的女教师森下悠里身旁,朝门口张望着。没过多久,一阵铃声响起,戴着白发箍的长发女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在闷热的酒吧里带进一阵凉风。看到亲友熟悉的身影,纱希立刻挥起手来:
“临~!这里这里~!”
“对不起,医院那边突然有些事……”
“临!!!担心死你啦!热海是不是超辛苦???怪兽突然从台风眼里窜出来了什么的???我在美国听到消息都惊呆了!!!”
仿佛为故意冷落纱希一般,屏幕里的LADY美国支部队员篠惠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即便刚刚进门的临,也能听到从酒吧角落里传来的问候。一边捋着裙摆在悠里右手边坐下,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朝大洋彼岸的亲友招了招手。
“没事啦,只是因为淋雨感冒,在床上躺了几天。”
“诶,真的吗~?不过临会感冒,真是少见啊。”
听到平板电脑里响起不久前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的话语,临不禁会心一笑。
“嗯?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有……只是想到同样的话也听别人说过,觉得好有趣。”
即便隔着屏幕,身在美国的篠惠仍像小猎犬一样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阿嘞?啊嘞嘞?地球上还有人和本姑娘一样关心临的事情?真少见诶。遇到好男人了?”
“哪有啦……”
“好啦好啦,既然都到齐了,我们先干杯吧。惠惠你对临过度关心了,就当这是对你的惩罚吧!”
“嘁,要你管。”
“干杯——!”
随着纱希的倡议,摩肩而坐的三个女生共举酒杯,钻石一样清脆的碰撞声,暂时打断了愉快的杂谈。与一路并肩作战过来的姐妹们一道举杯,让略带酸涩的冰酒流入咽喉,无论是在防卫军工作时的辛劳,还是与怪兽作战时的压力,都能在舌尖消散。对光之国宇宙警备队长希尔菲和并称“三女神”的精锐战姬SHINE、塞蕾丝、杰妮丝而言,每两周一次的女子酒会,是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独一无二的片刻欢愉。
与气氛轻松的酒桌相对,一旁的壁挂电视里正播放着公营电视台的新闻。女播音员平稳的声音像潜意识的低语,在觥筹交错之后短暂的沉默中弥漫。
“……今年3月抵达格陵兰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委员会第11次北极科考队,于当地时间5月22日上午在雷克雅未克公开发表了最近一次冻土勘探的结果。领队普拉纳教授表示,自己的团队在冰川下距今2亿年以上的地层中出土了之前未曾发现的微生物形态,准备用最新的基因技术加以研究。教授指出,这种微生物曾生存在地球温室气体含量极高的二叠纪晚期,或许能解开……”
久违地听到地球人的科学新闻,纱希眼中泛起羡慕的目光:
“明明平均寿命只有七八十年,却能研究两亿年前的生命……”
“嗯?什么两亿年?那个普拉纳考察队的事情吗?”
“惠惠也知道吗?新闻里正在播这件事。”
听到远在美国的亲友未卜先知一样的发问,临的心弦拨动了一下。
“嘛……在我们这边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事吧。格陵兰不是很靠近北极吗?那里的地层年代非常古老,又有冰,我们美国支部这边挺在意会不会发现什么远古病原体之类的。不过,这次带队的普拉纳教授本来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肯定比较专业吧。”
屏幕上播放着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秃头印度老者的特写。如果这个看起来有些像甘地的老人稍有差池,人类就会给自己招来一场瘟疫吗——一个光怪陆离的想法突然从临的心中萌生出来。这时,坐在中间的悠里突然借着酒劲,像连珠炮一样发起牢骚:
“好啦好啦,既然都来喝酒了,就先聊聊工作以外的事情吧。现在的高中生真是好难管!男生在课桌底下传小黄书啦,女生组团霸凌啦,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还有那些怪兽家长,真是比怪兽还怪兽!根本就应该叫杰顿家长吧!”
“队长太狡猾啦,说好的不聊工作呢?”
“不好,长岛冰茶里加了可乐,悠里前辈一不小心喝太多了……”
“‘杰顿家长’……哈哈哈……悠里老师好搞笑……对不起,虽然我没有笑的资格……”
“纱希你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再笑啦。队长,赶快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不好吗。”
“……就不!……反正明天也是周日嘛!……那就一醉方休好了!让、让我把话……”
“悠里前辈,要是明天有意(guai)外(shou)情(chu)况(xian)的话该怎么办——”
围绕着才第一杯就不胜酒力的悠里老师,纱希的失笑、惠的嗔怪和临的担心裹成一团愉快的乱麻,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荡在酒馆的空气里。
啪——突然,无论是头顶和吧台上温和的灯光,还是壁挂电视的LED屏幕,都像为悠里打掩护一般彻底熄灭了,只有夕阳透过窗棂,洒在古朴的木地板上。平板电脑的视频突然卡顿了几秒,右上角的WIFI图标,也变成了表示4G信号的一排竖杠。
“咦,真奇怪,这次停电连警报都没拉吗。”
面对意料之外的变化,悠里的战斗本能瞬间驱散了醉意。坐在一旁的临解释道:
“夏天有时就会这样。听说城区空调开得太多,有时来不及预警,供电就熔断了。”
灯光一灭,本就缺乏照明的店内更加晦暗。发现屏幕对面的异样,远在视频另一边的惠转变了话题:
“嘛,日本的梅雨天也只能这样了吧。真是的,明明是‘东京议定书’,制定标准的时候完全没在考虑东亚这边的气候。给东京啊重庆啊这样的地方定和纽约一样的标准,在夏天根本就是不让人活嘛。美国这边的亚裔团体每年都为这事在联合国大楼外抗议呢。”
“不过,像热海的时候那样,如果气候变化得太快,怪兽的实力也会越来越强吧?而且如果防卫军的报告没错,假如当时奥特战姬没能阻止怪兽的话,热海的台风可能会无限扩大,最后变成像木星红斑一样的巨大风暴,让整个太平洋沿岸都无法居住……什么的。”
借着酒杯的掩护,纱希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用余光瞥了一眼临。不过,即便内心中不断闪回着当时被怪兽折磨、羞辱的记忆,临的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屏幕对面的篠惠察觉到话题的转移,也沉默不语。
这时,反而是悠里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无论如何,这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像这样自损八百地减少排放也好,还是彻底放任自流也好,如果有危险的怪兽出现,就只能想办法打倒它。这才是奥特战姬的职责所在吧。”
“啊,不愧是队长,一开口气氛就变得这么沉重了。”
“喂,不要总是拆我的台嘛。”
酒吧的角落里再次传来一阵欢笑。虽然中途说出了有暴露身份之嫌的话,吧台后的店长此时正开着用电池的蓝牙音箱,一边听着50年代的蓝调,一边专心地擦着酒杯,并没有留心于三位女客人的交谈。从酒劲中恢复过来的悠里也终于掌握了长岛冰茶的节奏,悠然啜饮起杯中可乐色的醇酩,举手投足间散发出队长战姬的从容。
(人类的选择,我们不能干涉……吗。)
乘着逐渐上升的微醺感,在一旁静静聆听的临不禁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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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荻洼坐电车回到离住处最近的车站时,夕阳仍未落下。偶尔这样放松一下,也不错——迎着雨后的凉风,临久违地放下戒备,有意无意地把路旁的白线当成平衡木,兀自玩起孩子气的游戏。
“啊,次郎君。”
偶然抬头沿着白线望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旁出现了熟悉的男孩的身影。邻居坂田家十岁的小儿子次郎一只手套着接球手套,一只手拿着有些泛黄的棒球,正垂头丧气地迎面走来。
“临姐姐。今天还要去医院上班吗?”
“没有,休息日去城里见了见朋友。次郎君呢?是在和朋友们打棒球吗?”
看这沮丧的样子,大概是输得很惨吧——然而,甚至对“打没打棒球”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次郎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没打成。森安家的小孝和小明没来,人数不够了。”
“这样……要一起回家吗?”
“嗯。”
(今天的次郎君好消沉……)
与次郎并排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临不时用余光观察着少年失落的侧影。在平时,次郎一定会一边玩抛接球,一边兴高采烈地讲述起街坊的新鲜事,但此刻,这个开朗的少年却一言不发。直到坂田工房的老旧招牌进入视线,次郎才用恍惚的语气问:
“临姐姐知道‘跑路’是什么意思吗。”
“诶?跑路……”
听到次郎口中说出“跑路”这两个字,临不禁心头一沉。即便M78星云没有金融的概念,临依旧清楚,在这片保留了昭和时代风貌的街区里,有不少像森安和坂田这样家族经营的工厂,不但靠代代相传的工艺养家糊口,更把小小的车间当成难舍的念想。除非真的遇到困难,这些家族小企业不会举债,至于因负债跑路,更是数十年没有过的大事。
“次郎君说的跑路……和小孝、小明他们有关系吗?”
“嗯,大人们说森安家前天夜里跑路了,还说警视厅的刑警会来什么的。但不管怎么问,他们都不告诉我跑路是什么意思。临姐姐,跑路违法吗?森安家干了什么坏事吗?”
“没有哦,不是森安家的错。‘跑路’就是工厂经营不下去了,所以暂时离开东京,搬到更便宜的地方重新生活……的意思。次郎君当他们临时转学走了就好。虽然离别很伤心,但也不用太难过。生活就是好聚好散呀。”
“可是……”
一边编织着少年可以接受的答案,临的思绪飞速转动着。既然有警视厅的介入,又不得不连夜逃走,森安家很可能不是一般的破产,而是从暴力团那里欠下了高利贷。想到森安家爸爸谈起自家造的螺栓时目中无人的样子,临怎么也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压力,才能让这个顽固而正直的男人向黑帮低头。
“……所以说,继续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出车祸的时候,情况不是比现在更惨吗?……健哥你不还是振作起来了……”
走到坂田工房门口时,隐约可以听到坂田秋子激动的声音。刚来地球时,临作为LADY医疗班的护士曾从怪兽手中救下了坂田健与秋子兄妹,凭着这段渊源,在坂田家借住了一段时间。虽然后来因方便起见搬到了附近的公寓,临和坂田家依旧保持着往来,也通过这道关系认识了邻里的不少人。
在平时,工厂主要由健一人打理,正在读大学的秋子通常不会光顾。但今天,秋子不但久违地来到车间,还破天荒地用强硬语气和健交谈,仿佛在争吵些什么。
“情况和当初不一样了,阿秋……当时虽然老爸老妈走了,我的腿也残了,但厂子的生意还不错,我咬咬牙接下这个摊子,大家的日子都还能过。可现在,我们遇到的是大萧条啊。连森安家的大叔都这样了……他那么好面子的人,可是一直瞒我们到现在啊。”
“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虽然赚不到几个钱,养家糊口还没问题啊。”
“没有那么简单……像这样下去,就算设备没有被停工废掉,下游的厂家迟早也要倒闭的。现在这个世道,哪有那么多车厂用我们的零件……老爸曾经说过,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就和水淹到下巴的人一样,只要两三个浪头打过来就会淹死,这你也不是不清楚吧。”
“可是!只要想办法的话——”
“啊,临小姐,次郎。”
(健先生,竟然会变成这样……)
不愿与妹妹对视的坂田健游离的目光,正好飘到了卷帘门外的临和次郎身上。看到曾在人生中几度与死亡擦肩而过仍保持着乐观的坂田健,如今竟像大病一场般双目无神,临的心头不禁一凉。平时无话不谈的好闺蜜秋子则像责怪临打断了自己的话头一样,罕见地将头扭到一边,沉默不语。
“健哥,阿秋姐,我们会像小孝和小明那样跑路吗?”
面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的兄长,躲在临背后的次郎怯生生地向前走去。仿佛鼓起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精力,健伸出被机油染黑的右手,接过次郎那同样破烂发黑的棒球手套:
“没事,我们的工厂好好的。你这手套,用旧了吧?也是啊,毕竟是老爸小时候就在用的东西了。等过几天生意不忙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健哥……”
背对着火红的晚霞,坂田健与次郎两兄弟紧紧抱在一起,彷如一堆走投无路的孤儿。不想被人看见泪容的秋子依旧将脸背了过去,只有临用湿润的瞳孔,默默见证着这萧瑟的场面。
“无论如何,这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队长在酒局上的话语,又一次涌现在耳畔。对每天关心物种存亡、行星安危的奥特一族来说,另一个智慧物种的经济波动非但不在管辖范围之内,甚至渺小到了不加注意就无法发现的地步。但,就在自己的身边,一户人家的迷茫与悲剧,正和行星生态系统的悲鸣一样生动地上演着。想到这里,自己作为临的心,几乎要和作为奥特战姬·杰妮丝的心撕扯起来。
(难道我们,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也不该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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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因为《东京议定书》造成的道路限行,临来到医院比平时晚了几分钟。在没有紧急任务时就门可罗雀的防卫军医院,这点时间上的差距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但对凡事重视纪律的临而言,仍是需要专门道歉的重大疏忽。
“对不起,来晚了……”
“哦,临你来得正好。最近有看新闻吗?”
“诶?住的地方没有电视,所以……”
“没关系,现在正在直播呢。等下,我把信号接到投影仪上。”
满怀愧疚地推开诊室正门时,南风原博士正像观看甲子园的棒球迷一样兴致勃勃地盯着电脑屏幕。见临来了,南风原用肌肉记忆般娴熟的动作操作电脑,将联合国官网的直播画面连到投影仪上,雪白的墙壁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位似曾相识的老者的身影。
“普拉纳教授……”
想到之前在酒吧偶然看到的新闻,临不禁脱口而出。南风原立刻像孩子一样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烁着找到知音一般愉悦的光芒:
“看来临也知道这件事了。这可是近十年,不,近一个世纪以来最大的科学发现啊。以普拉纳教授本人的名字命名,专门消化温室气体的远古黏菌……”
(消化温室气体……?)
直播画面里,普拉纳教授正一字一句地念着枯燥晦涩的研究报告。但,在提到感谢某国科学家参与研究时,侧边的评论栏里立刻会冒出很多该国语言的评论,在提到感谢南方熊楠在黏菌学领域的贡献时,评论区更是几乎被成排的w占满。之前在酒馆里,临以为这次调查只是又一次例行的科学勘探活动,但现在看来,普拉纳的发现,似乎确实吸引了全世界无数人的目光。
“可是,‘温室气体’是人类下的定义,一种两亿年前的菌类,怎么会正好有专门消化温室气体的能力……”
听到临意料之中的发问,南风原露出了大男孩一样的微笑。
“没错,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刚才教授在报告中说,普拉纳菌生存繁衍依靠的是把化石燃料燃烧时产生的二氧化碳、甲烷和一些硫化气体转化成能量,而且因为能直接附着在排气口表面,吸收温室气体的效率比植物的光合作用强很多倍。这些都得到了全世界所有主要实验室的证明,是可以确定的事实。虽然原因暂时还无法确定,但普拉纳教授猜测,这可能是因为普拉纳菌在两亿年前经历了二叠纪的大灭绝,为了适应当时残酷的环境,才进化出了这种特殊的能力。”
大灭绝——听到这刺耳的三个字,作为奥特战姬的警惕意识突然在临的心里敲响了警钟。但,南风原博士对此似乎不以为意,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讲解起来:
“临应该对二叠纪的大灭绝有印象吧?虽然现在很多人提到大灭绝只能想到白垩纪的恐龙灭绝,二叠纪的大灭绝才是真正的‘大灭绝之母’,当时有70%的陆生物种和96%的水生物种彻底消失。关于这场大灭绝的成因,学界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观点认为,因为海平面的变化,空气中出现了大量二氧化碳和甲烷。结果,陆地上的动植物因为干旱而死亡,海中的生物也因为缺氧而灭绝,普拉纳菌可能是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了原本靠腐蚀植物组织产生能量的生存方式,变成即便在没有其他生物的残酷环境里,也能利用空气中的温室气体呼吸的形态。后来,这种黏菌被深埋在冻土地层里,所以奇迹般地保存了活性,还靠这种独特的能力,在富含化石燃料的岩石缝隙中生存到今天。”
“原来是这样……不过,既然在地下生活了两亿年,普拉纳菌如果突然来到现在的环境里,会不会反而不适应?”
“嗯,这也是个问题。但普拉纳教授的团队其实很早就对类似的远古菌体做过适应性实验,发现那些挺过了二叠纪大灭绝的微生物,往往有着很强的生存力,这次发现的新黏菌应该也是这样,正所谓‘大能兼小’吧。当然,如果用实验室里的灭菌设备或者医用酒精涂抹的话,普拉纳菌还是会和其他菌类一样死亡的,所以也不是什么无敌的存在。说起来真令人感慨,当初普拉纳教授邀请我去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我还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的研究竟真成了解决人类问题的关键……”
“原来普拉纳教授……曾邀请过博士?”
听到这闻所未闻的新情报,临不禁追问。想起年少轻狂的往事,南风原不好意思地苦笑起来:
“那是来防卫军医院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我博士刚毕业,在学会上见到了普拉纳教授。他觉得我的研究方向和他很搭,请我去斯特拉斯堡大学念博士后,参与欧盟的共同研究计划,专攻新发现的生物……但当时正好是怪兽和奥特战姬开始频繁出现的时期,我觉得这些事才是未知生物研究的前线,外加上不想在象牙塔里一条路走到黑,所以就婉拒了他的邀请,来到了防卫军。”
看着博士徜徉在往事中的模样,临又半开玩笑地问:
“那,如果当初知道普拉纳教授能做出这样了不起的成果,博士还会去斯特拉斯堡加入他的团队吗?”
仿佛在无意中被戳到痛处,南风原脸上的笑容暂时消失了。严肃地沉思了片刻之后,他才再次露出释然的表情:
“不,应该也不会去吧。一方面,今天这条路毕竟是自己选的,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另一方面,即便发现了普拉纳菌,甚至完成了适应性和实用性的验证,我也不觉得这样的发现就是最好的。”
“所以,对于普拉纳菌,博士有什么不能认同的地方吗?”
“嗯……怎么说呢,其实倒不是针对普拉纳菌。对于普拉纳菌的广泛运用,我还是抱有很高期待的。但我始终觉得,普拉纳教授虽然和我一样关注未知生物的研究,我们的路线还是有些根本的分歧。不,与其说是科学上的、理论上的分歧,不如说是两种互不相容的‘哲学’吧。”
“哲学……?”
看着南风原的神情越来越专注,临的身子也下意识地前倾了一些。
“嗯。还记得之前在热海出现的巴利凯恩吧?明明是水母的变种,却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像这样突然变异的未知怪兽,表明我们人类可能大大低估了地球生物的潜能。普拉纳教授相信这种潜能迟早可以为我们人类所用,所以总是用一种工程学的眼光做研究,觉得人类只要像犀牛和犀牛鸟那样与某些理想的物种结成共生关系,就能解决很多关乎生存发展的大问题。他之所以在自己带队发现的那么多远古菌类中唯独把最近发现的这一种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想必也是为了庆祝夙愿实现吧。‘普拉纳’在梵语里原本就是生命灵力的意思,用来命名他心目中的奇迹生物也恰如其分。”
“听起来,普拉纳教授和博士一样,都是在寻求人类与其他强大生物的共存……?”
“没错。只看最终目标的话,我和普拉纳教授是一致的。不如说,在‘寻求与怪兽共存之道’这一点上,普拉纳教授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亲密的盟友——不过,我对他采取的路线不敢苟同。也许是‘东方人的直觉’吧……这些年越是在防卫军工作,越是在尽可能接近一线的地方观察人与怪兽的互动,就越是感到,如果不彻底弄清人类与异常生物之间有什么关联,我们宁可与它们保持距离,也不应擅自加以利用。当然,如果二叠纪的黏菌也能像奥特战姬那样可以与我们心意相通,就最好了。”
对奥特战姬的善意,临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流。但南风原引以自戒的这份疑虑,也在临的心中敲响了一声警钟。
“……博士,您之前提到,普拉纳菌生存的时代和二叠纪大灭绝重合。”
“没错。”
“既然普拉纳菌能适应比现在更严酷的环境,所以在当代也能生存下去……那么,如果把这种生物放到实验室外,它会不会变成竞争力太强的入侵物种,反过来改变现代地球的生态系呢?”
南风原沉思了片刻,答道:
“现在看来,普拉纳菌虽然能适应严酷的环境,但在常规的灭菌手段面前,还是会和其他菌类一样彻底死亡。而且,这种生活在远古地层缝隙里的菌类一般不喜欢扩张,所以能否在外界扩散,主要取决于人类如何散播。如果只是把菌床涂抹在一些温室气体排放大户的烟囱滤网和排风口上,应该不会对地球生物圈造成影响吧。”
“可是,假如普拉纳在更优越的环境里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个嘛……”
南风原轻轻吸了一口气。
“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作为科学家是没法下定论的。只能说,如果从结果来看,普拉纳处理温室气体的效果非常出色,而且在任何合理推测的范围之内,都不会造成严重威胁,我们就可以在更大范围内试一试这种新办法。即便‘东方人的直觉’让我无法认同普拉纳教授的路线,只要他的团队做出了符合科学标准的成果,我在找到可以反驳他的切实证据之前,就没有妄加猜测的理由。毕竟,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科技进步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长远来看,主动选择和一种未知的生物共生,是不是……应该慎重一些?”
“长远来看,吗……”
南风原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语气多了些无奈: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未来自己才能回答吧。”
[newpage]
—一个月后。—
“这里是6月26日的晚间新闻。由知名生物学家普拉纳教授发现并培育的普拉纳菌体,目前已经在北海道室兰制钢所完成了接种。至此,全国所有都道府县都已引进普拉纳,覆盖了全国73%的工业产能……”
“干杯~!”
初夏时节的小酒馆“TOBIRA”,即便一反往日的冷清、坐满了宾客,仍抵消不了空调过于奢侈的凉意。以播放着新闻节目的电视机为背景,三位奥特战姬的人间体一道举杯,向摆在桌面上的平板电脑发出欢呼。屏幕对面,远在北美的篠惠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撇嘴抱怨:
“啊~~真是烦死了。那个叫萨尔菲斯的家伙味道又大又会钻地,感觉把它从间歇泉里拔出来的时候闪到腰了。”
“不过,最后危机总算解除了。听说这次的怪兽如果再活动两天,整个北美大陆还有半个太平洋都要不适合生物生存了。这么看来,辛苦几分钟也是值得的。对吧,惠?”
“是啦是啦。队长真会使唤人。”
酒桌前响起一阵笑声。坐在悠里左手边的纱希问:
“说起来,惠惠夏天有什么安排吗?这次解决了黄石火山的事情,是不是有空请假了?”
“嘛……这段时间还是有些紧张吧。最近美国能源部在搞那个黏菌的接种,但觉得还是我们LADY处理这种新冒出来的生物比较有经验,所以接下来还有得忙。过了七月中应该就可以了。”
听到“黏菌”两个字,临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
“惠惠说的这个‘黏菌’,是普拉纳吗?”
“临,你还真是认真呐。”
“没关系,这件事不是蛮有意思的嘛。明明是两亿年前的菌类,却正好以最近一百多年人类制造出来的温室气体为食,不会吐出奇奇怪怪的物质,也不会离开烟囱口胡乱繁衍扩张。从常识来看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但这次真的让人类碰到了救星吧。就像治疗环境污染的疫苗一样。”
“而且,明明才发现了不到一年,距离研究成果公布也只有一个月,现在却已经普遍推广开来了……”
“……因为政府和企业的意愿都很强烈吧。关东的工厂和发电厂不是都已经种上了吗?美国的那些财团和国会议员肯定都急得不行了。毕竟只是在大工厂、发电站的烟囱口涂一层奶酪一样的东西,这要比满世界搞外交、让联合国修改《东京议定书》容易多了。”
“等一下,惠惠刚才是不是提到了……奶酪?”
亲友的比方又一次触动了临的神经。屏幕中的双马尾少女挑了挑眉头,反问: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记得,黏菌不应该是像纳豆一样,由一缕缕菌丝和顶端的孢子囊组成的吗?但’奶酪‘的形态,听上去好像又有些不同。”
“哦,是说这个吗。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但黏菌本来就是一种形态很不稳定的生物,所以也有变形菌的别名,如果在同一个地方生长得多了,就会变成一团像奶酪一样黏糊糊的东西。我们的工作群里有这么一段视频,等我发来给你们看。”
“那倒也不必……”
不顾临的劝阻,篠惠立刻在聊天界面po了一段奇怪的短视频。在铁锈斑驳的、状似空调出风口的金属板上,的确有许多橙黄色的粘稠液滴,先是如肥硕的昆虫幼虫般无意识地蠕动着,然后伸出小小的触角彼此接近,逐渐连缀成状若神经的密集网络,最后像发酵般加速膨胀,形成一整片密布着银白色菌丝的菌床,颜色也从浅黄变成类似切达奶酪的橙红。
”抱歉,可能有点恶心。不过这就是普拉纳在12个小时里的变化。每过12个小时,普拉纳就能长出一层新的菌丝,然后重复一遍之前的过程……因为支撑不住重量,菌丝最后会坍塌下来,新产生的菌床就会直接盖住旧菌床,这就是它们的生命周期了。”
“好快……”
虽然作为生物的形态没有变化,但颜色逐渐变深,到底意味着什么——与女子就会的场合格格不入的诡异视频在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仿佛要把临的思绪带离身体。这时,一旁的纱希喃喃道:
“可以调节人类的污染排放,而作为交换,人类又把它从两亿年前的地层里挖出来,重新散布到世界各个地方……简直是一种共生关系。”
听到纱希精准的直觉判断,临也点头道:
“没错。据说普拉纳教授本人也是为了追求这种和人类共生的理想生物,才做这项研究的。所以,明明已经发现了很多种远古生物,教授唯独用自己的名字给这一种冠了名。”
“诶~又是听那个南风原博士说的吗?”
“只、只是工作时偶然聊到而已……”
屏幕对面,篠惠吃醋一样怀疑的眼神瞬间把临拉回了现实。仿佛为面红耳赤的临打圆场一般,在普拉纳问题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悠里突然拍响了手掌: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我们把这个夏天的日程安排定一下。普拉纳的事情,我们要持续监视,但既然是人类自己的决定,我们不能过多干涉。更何况,怪兽的骚动我们可以处理,外星人的入侵我们可以击退,但像纳豆一样的黏菌,又没有什么明显的危害……我们暂时要做的也只有观望了。”
“……是。”
一边认真地注视着队长,一边轻轻点头。但,临感到自己的心里似乎总有些顾虑说不清、也放不下。
“然后……”
宣布完严肃的命令,悠里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惠,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七月底回来休个假吧,然后一起去镰仓看海。”
“什么嘛,不要。夏天的日本热死了,同样是海,不如你们请假来加利福尼亚好了。”
“当然是你过来比较好一点啦。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吧?纱希可是望眼欲穿哦。”
“诶诶诶——!队长——!”
“不、不要乱说哦!那、那种榆木脑袋会等人……鬼才信啦!”
笨蛋情侣的哀嚎响彻小小的酒吧,引得服务生暂时停下了脚步,就连吧台后专心擦拭着杯子的店长也抬起头来。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看着战友们说笑的样子,临举起酒杯,将杯底最后一口甘而微苦的佳酿送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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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东京都厅发布警报,东京都厅发布警报。目前,都内23区种植的普拉纳菌正在发生不明原因的变异,可能造成次生灾害,请听到广播的市民按照特别灾害训练流程,到所在地最近的避难所避难。这不是演习。重复。这不是演习……”
比蝉鸣更刺耳的警笛声突然划破闷热的天空。废旧的卷帘门外,坂田健一边眯着眼睛,与站在身边的次郎一道仰望着河对岸工厂烟囱上诡异的灰色肉球,一边喃喃自语:
“普拉纳,你到底是财神,还是妖怪……”
长着许多小棘刺的肉球形如扫雷游戏里的地雷,又像吸泵一样贪婪地吮吸着烟囱里的废气,外壁也随之起伏舒张。每当外壁消化了一口废气、开始收缩,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全身的裂隙里便亮起鼓风炉般暗红的火光,从远处望去,密密麻麻的烟囱仿佛一排紧密相连的火柴,只要飞出一枚火星,就能爆发出白热的烈焰。
突然,从身后传来尖锐的紧急刹车声。坂田兄弟回过头来,只见马路上停了一辆防卫军涂装的公务车,穿着LADY制服的邻居高梨临从车窗里探出上本身,大声呼喊着:
“健先生!次郎君!”
“啊,临小姐。”
“请赶快避难,这里随时会有危险!我现在要赶时间没法仔细说,健先生赶快和次郎君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就像平时怪兽防灾演习那样!”
“临,要来不及了。”
“对不起,马上就好。——请注意安全,不要留恋财物!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在得到下一步通知前请千万到避难所里躲好!”
“啊,知道了!我们马上就走。临小姐要注意安全!”
不等临的回答传来,汽车便像野马一样猛然加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健与次郎两兄弟面面相觑。
“该走啦,次郎。万一炸到我们家就不好了。”
健的语气落寞得如游戏结束时的孩子。次郎的视线却再次转移到河对岸的烟囱上:
“刚才临姐姐说,普拉纳很可能是怪兽。如果真是这样,临姐姐她们还有奥特战姬会和普拉纳战斗吗?”
“谁知道呢……无论是我们借普拉纳的东风做生意,还是奥特战姬和变成怪兽的普拉纳战斗,大家都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可是……”
当次郎的视线再次与健相对时,健一时竟有些吃惊。那是与少年的年纪不相符的、充满忧虑与自我怀疑的眼神。
“如果LADY和奥特战姬保护了我们,我们又拼命养出让她们受苦的怪兽……这样做难道没有问题吗。”
那个一直像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弟弟,终于要长大了吗——想到这里,健也像下定决心一般板起脸来,对次郎严肃地说:
“听好了,次郎。为了爸爸妈妈的遗愿、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经营工厂,哪怕为此借用普拉纳的力量,也没什么可耻的。在这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上,有好几亿人都借普拉纳的力量找回了应有的生活,说普拉纳是天赐给全人类的宝物也不为过。但既然是天赐的,那哪一天它变成了灾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LADY的大家还有奥特战姬能为我们解决这些灾祸,就是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们不会觉得麻烦的。”
“可是……”
欲言又止的次郎又一次朝河对岸望去。之前遍布铁锈的旧工业区的天际线,此时已变成被普拉纳肉瘤的森林。自己真的能说服这个思想越来越复杂的弟弟吗——看着普拉纳的蠢动日益激烈,就连坂田健自己也开始怀疑起刚才的那番诡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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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刚才耽误了一下。”
“没关系。是临的邻居吧?到现在还没有避难,的确得好好提醒他们。不过,接下来可得系好安全带了。”
“请不用在意我。但愿接下来不会遇到堵塞……”
面前的显示屏上写着“7月24日 星期六 34℃”的文字。但比起炎热的天气、休息日的紧急出动,以及本打算迎接亲友从北美回国、却突然泡汤的酒会,还有一件事令临更加不安。
(没想到,普拉纳竟然真的发生了异变……)
想起一个月前在酒会上短暂的松懈,临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内疚感。虽然眼前的这场危机并非自己的责任,自己作为奥特战姬,也无法轻易应对。
从7月上旬开始,随着世界主要工业国以奇迹般的速度完成了普拉纳的接种,这种短短几个月前还隐藏在格陵兰千米冻土之下的远古黏菌结束了两亿年的沉睡,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全球经济的救星。然而,在慷慨地为人类消化了一个月的温室气体之后,快速增殖的普拉纳突然改变了原始的形态,进化成既不像植物、也不像动物,更像是某种器官的肉瘤,原本以肉眼不可见的形式默默发生的、将温室气体转化为普通空气的化学反应,也演变成肺泡舒张一般诡异的呼吸。
南风原略显匆忙地转动方向盘,汽车从匝道开上通往远郊的高架。从不一样的角度眺望着与坂田兄弟面前一样的风景,临不禁自言自语:
“简直……像在吸食废气一样。”
“没错,就是‘吸食’。我起初也以为这种菌体只是在做一成不变的呼吸反应,但没想到每一次繁殖之后,普拉纳的复杂度都会呈几何级数增长……这根本不是普通黏菌的生存方式,而是一种积极的进化,就好像……就好像‘生命力’本身在菌体中显灵了一样。”
或许是出于科学家的矜持,在说到“生命力”一词时,南风原的话语纠结了许久。
“博士觉得,让普拉纳迸发出强大生命力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清楚。暂时一点头绪也没有。既然是’适者生存‘,那首先得从外部环境找原因……普拉纳也许是因为烟囱排污口的环境太舒适了,才完全脱离自然界的限制,在吞食和成长的道路上狂奔,但也可能是因为烟囱吐出的其他气体毒性太强了,所以才演化出应对毒素的身体机能。无论如何,从现在来看,普拉纳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像极了基因工程制造的生物闯入演化死胡同的表现。”
“演化的……死胡同?”
“没错。物种总会根据环境改变自己,但如果环境过于畸形,物种的适应性反而会变成依赖,从而演化出一些不合理的特性,一旦外部的不稳定条件发生变化,就会导致整个种群的崩塌。如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所谓’加拉帕戈斯化‘,描述的就是这种过程的静态版本。只不过,普拉纳不是演化得太慢,而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演化得太快了,甚至超越了肉体的承受限度,所以只能走向灭亡。”
“灭亡……也就是说,普拉纳可能会消失?”
“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或者说,这是我们唯一可以确认的结果,除此之外发生的任何变化,我们都完全不可能预知。可即便是消失,如果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造成的次生灾害也不堪设想。”
“的确,过量的高温气体,还有过分强烈的呼吸作用……即便最后只是消失,也有可能在工厂上空引起剧烈爆炸吧。”
“没错。而如果刚才提到的第二种解释成立,普拉纳是为了承受废气的毒性才走上演化的歧路……它们就不只是高爆弹,而是毒气弹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
听到毒气二字,临吃惊地捂住了嘴。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恐怖的画面:在没有负压装置、更没有防毒面具的地下防空洞里,坂田兄弟挤在混乱的人群中间。随着地面传来一阵爆竹般的闷响,毫不知情的人们以为险情已经解除,殊不知从门缝中飘来的一缕缕灰烟,正把东京市民的庇护所变成一间间无情的毒气室……
“没错,市民根本来不及逃走。都厅和我们防卫军这次制定的方案,也是让普拉纳接种地周围3公里以内的民众到地下室躲避,其余民众全部往城外疏散。”
“这样一来,不就把那3公里内的人们活活牺牲掉了吗?!”
想到坂田兄弟的脸庞,临不小心提高了声调。南风原用充满歉疚的眼神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助手,然后继续注视着前方。
“是的。临之前提到,要和怪兽防灾演习时一样避难吧?这次的普拉纳事件,的确等同于一次怪兽的袭击。只不过,这次把怪兽引进门的是我们自己,而奥特战姬恐怕也没办法替我们收拾残局了。不,这一切都怪我,如果当初我能更勇敢一些,向普拉纳教授提出自己的意见就好了……”
“没有这样的事。接下来就关注眼前的任务吧。”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懊悔,正在开车的南风原时不时抬起左手,有些粗暴地捋着额前的头发。在临的心里,强大的感性与冰冷的理性也激烈地碰撞着。
(即便奥特战姬,也没有办法,吗……)
感性正呼唤着奥特战姬·杰妮丝的力量,可理性仍清楚地知道,南风原博士所言不假。的确,普拉纳的位置过于分散,自己即便现出杰妮丝的真身,也只能用手镯与念力控制住一两片街区的爆炸冲击,根本无法拯救东京,更谈不上拯救世界。更何况,如果这桩错误本就是人类选择的结果,自己作为奥特战姬,也没有主动干预的权限——可是,这真的对么?
(感觉要……忍不住了……)
与同样化身人间体来到地球的希尔菲、闪耀和塞蕾丝不同,奥特战姬·杰妮丝并没有储存光之能量的变身道具,而是用精神力诱导体内的能量,凭想要守护他人的强大愿望变身。而此时,焦急地眺望着窗外的临突然意识到,一股滚烫的能量正不受遏制地在胸中湍流。难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动摇到连奥特之力也无法驾驭的地步?想到这里,呼吸就越发急促,眩晕与心悸更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临的意识袭来。
“临,没事吧?是我开太猛了吗?”
“我没事……赶路要紧。”
从余光里看到助手的脸色有些不对,南风原投来关切的话语。恢复了清醒的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内心的纠结,没有半点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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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LADY日本支部的星野。现在东京都23区的普拉纳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突破临界点。希望大家千万千万不要离开避难所。如果无法赶到避难所,请到附近最坚固的建筑一层或地下室躲避,如果发生意外,我们会第一时间赶去救援……”
“可恶,信号又断了。”
手机里功放的网络广播戛然而止,坂田健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抬头环顾四周。避难所挤满了附近的居民,坐着轮椅的老人闭目假寐,背着婴儿的主妇皱着眉头交头接耳,孩子们更是无忧无虑地玩着Swtich。为数不多和自己一样的壮年男性,大多穿着不便行动的西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默默地擦着汗。虽然挂在墙头的电视上显示着巨大的“警报”字样,避难所里却没有半点紧张的气氛。
“健哥,也许普拉纳……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
之前对普拉纳比自己更警惕的次郎仿佛也被这气氛感染,言语间有了动摇。健摸着弟弟的头顶,说:
“如果普拉纳最后没出什么事,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听说科学家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只是在这里瞎担心也没用吧。”
“嗯。”
但,普拉纳接下来到底会怎样——在来避难所的路上,也许是出于一家之主的觉悟,原本对普拉纳无比欢迎的健自己,心里反而越来越没底了。毕竟,普拉纳无论是发生爆炸,还是默默地走向死亡,都是关乎坂田工房安慰的大事。
突然,壁挂电视上红底白字的避难警告画面切换成了公营电视台的直播画面,将人们的注意力纷纷吸引过去。
“啊,这不是高尾山展望台吗。”
人群中不知有谁嘀咕了一句。没错,像漂白过一样明亮的天空中,摄像机镜头正以极高的倍数,从西南方的山顶,聚焦被普拉纳占据的东京天际线。除了环绕在都心地带周围的工业区,都厅舍、东京铁塔、晴空树……几乎所有地标建筑的顶端都吸附着一只普拉纳,一边拼命地收缩、舒张,一边喷吐出无形的热气,令周围的光线为之扭曲。
从高尾山的主视角只能看到东京的西郊。但在屏幕右上角的分画面里,从东京湾、千叶和埼玉方向发来的信号也显示了同样的景象。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曾容纳两千万人类居住的钢筋混凝土世界,竟不知不觉地成了巨大肉瘤的森林。即便每天都能在家门口仰望普拉纳的形象,第一次看到全景画面的坂田健还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也……太夸张了吧……)
突然,人群中再次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
“防护服?为什么高尾山的那些人,穿着防护服?”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坂田健也从直播画面中看到了异样。没错,明明远在郊外的高尾山,展望台上的工作人员却像深入生化灾害现场一样,穿着厚重的塑胶防护服走来走去。这也许只是他们的制式装备吧——但在避难所内,原本悠哉的气氛陡然疯狂起来。
“不要……难道说,会有毒气?”
“毒气还算好的,我们这里至少是封闭避难所……万一是核辐射就糟了!”
“可恶,联合国也好政府也好,从一开始就在骗人!”
“哇啊啊啊啊啊——”
“普拉纳原本就是细菌,接下来是不是要变成病毒了?!”
“老大爷不要说不负责任的话。细菌是不会变成病毒的,根本就是两码事。”
“我看你才不负责任!”
“等等,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尖叫、咒骂和哭声交织成不断一股漩涡,将本就有些拥挤的避难所搅得混乱不堪。有的人彼此争吵,有的人瘫坐在地上,但越来越多的人涌向铁门,对厚重的门板拳打脚踢、甚至用指甲抓挠,发出令人不快的噪声。
“喂,走路看着点!脚下有人啊!”
面对突然爆发的人潮,坂田健一把抱住次郎,弓着身子躲到了承重柱后面的空隙里。面对情绪失控的一群上班族,来不及躲闪的一对祖父和孙女被活活推倒在地上,无论身影还是哀嚎,都渐渐被人群掩埋。除了尽可能捂住次郎的眼睛与耳朵,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这时,电视里响起平淡的男声:
“根据地球防卫军监测部观察,普拉纳种群距离突破临界点还有十秒。十,九,八,七……”
“别吵!别吵!快看电视!”
尖锐但不紧不慢的倒计时音效像命运的脚步声,再次夺走了所有人的感官与心。混乱的场面顿时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关注着普拉纳最终的变化。
“……六,五,四……”
镜头中央,如藤壶般成群寄生在东京市上空的普拉纳逐渐停止了搏动,像精疲力竭了一样陷入沉没。灰色的表皮像未熟的牛肉一样泛起红色,原本从裂隙中透出的火光却越来越明亮。随着播报员口中的数字不断变小,形同肉球的普拉纳,似乎正逐渐变成一颗颗火球——
“三,二……”
“——一。”
※※※
—此时,高尾山展望台。—
“包括防卫军朝霞医院在内,首都圈87%的医院设施都处在危险地带!医疗人员无法展开,请求立刻到地下室避难!”
帐篷里充斥着歇斯底里的尖叫,但在厚重的防护服里,一切都像耳鸣般疏远。透过略微模糊的观察窗口,临紧紧注视着监视器屏幕,通过内置在防护服里的对讲机,报出不断跳动的数字。突然,看到熟悉的地名后异常高涨的数字,临的声调不禁提高起来:
“小金井市,避难率87.3%,普拉纳饱和率98.1%,杉并区,避难率63.2%,普拉纳饱和率91.7%……练马区,避难率77.4%,普拉纳饱和率99.2%,距离临界点不到两分钟!”
“辛苦了,临。请继续监控。”
“……是。”
之前不断冲击着心脏的那种变身的冲动,此时已被忙碌的工作冲淡,可一想到熟悉的街道与坂田一家的笑容,临的内心仍感到动摇。关心身边的亲友,对地球人来说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对以正义仲裁者要求自己的奥特战姬来说,却可能是危险的偏见。然而,无论作为人间体还是作为奥特战姬,自己在普拉纳即将发生的异变面前,都近乎绝望地束手无策。
—我和星野队长正在从防卫军医院疏散病人,马上就要进地下掩体了,请不用担心!—
—光之丘中学的师生都已经疏散到最近的防空洞里了,我正在帮本地养老院疏散,各位队员优先注意安全。—
—成田机场的防灾设施挺方便的,所有人现在都进避难所了。真是的,为什么刚下飞机就摊上这种事……—
—我正在高尾山指挥所。东京全域的普拉纳都已逼近临界点,大家请尽快行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机。—
接到纱希、悠里和惠的心电感应后,临用一如既往的语气作出了应答,接着发出一声叹息。无论是作为LADY队员、高中教师还是刚刚从美国飞回日本的游客,战友们都在一线活动着。自己原本也应到LADY医疗班待命,但在整个首都圈全部陷入危险的当下,就连防卫军的医院设施也难逃瘫痪的命运。如果没有被南风原博士直接开车接到指挥所来帮忙,自己也许能和坂田兄弟与邻居们一道躲进避难所,但现在看来,只拯救一片街区,
是根本无法挽回这场巨大的危机的。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这时,观测站里所有仪器都像蝉群一般,发出整齐而嘈杂的尖啸声,几乎盖过了人们的呼喊。
“普拉纳活性快速上升中!距离临界点还有……30秒!”
“快!快去地下掩体!”
“要……要来不及了!”
在过于庞大而未知的恐惧面前,撤退命令一发出,本应训练有素的防卫军干部竟立刻作鸟兽散,像逃难的野兽一样拥向背后的掩体入口。再这样下去,会发生踩踏——这时,所有人防护服内置的对讲机里响起南风原坚定的呼喊:
“不要慌!所有人原地趴下,我们在开阔地,不会有事的!”
霎时间,展望台上的所有人都如触电了一般扑倒在地,鸦雀无声。只有临一边静听着监视器里倒计时的嘀嗒声,一边眺望着远方的天际线——
※※※
“一”的报数之后,是漫长而刺耳的蜂鸣。长达半分钟的死寂之后,被坂田健抱在怀里的次郎抬起头来,发出了避难所里的第一股声音。
“普拉纳……”
头顶的地面上并未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串轻微的闷响。电视屏幕里,遥远的东京天际线被一排铝热剂一样炽烈的火花包围,但在骄阳的背景下,却也没那么刺眼。当成团的火花逐渐冷却消失时,次郎忍不住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开花了?!”
无论怎么揉眼睛,屏幕上的画面都没有改变:在刚才那阵不痛不痒的爆炸之后,东京没有变成一片焦土,而是被一朵朵酷似巨魔芋的暗红色花朵遮蔽。巨大的红花高高挺立在烟囱与大厦顶端,从根部伸出的蕨类叶片像巨蛋穹顶般遮天蔽日,将闹市与工业区变成二叠纪时代的森林。即便再怎么不相信,这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原来……普拉纳……”
不等次郎回过神,一直跪坐在旁边的坂田健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茫然的表情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但紧盯着屏幕的眼睛里却燃起了既惊又喜的光芒。
“普拉纳真的是我们的守护神啊……”
听到健的喃喃自语,一旁有些秃顶的中年上班族突然高声嚷道:
“对啊!没有普拉纳,我们公司这个月肯定要裁员了。看来联合国的那帮科学家,也不只会害人嘛!”
接下来附和的是坐在轮椅上的一位老太太。
“多亏了普拉纳,我孙子才能找到工作啊……”
“普拉纳,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刚刚还笼罩在一片恐惧气氛中的避难所里,突然回荡起大人们狂热的欢呼,彻底放松了神经的坂田健,也加入了三唱万岁的行列。只有次郎睁大怀疑的眼睛,注视着屏幕中那片妖艳的空中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