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时,谏议大夫王瑞字干玉,乃骨鲠臣也,出为唐贞观之任。有二子,长名鹏,次名鹗,皆随焉。
鹗颇有素志,处州治中,红梅阁下置学馆读书。阁前有红梅株,香色殊异,结果实如弹,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见而爱之结实时,守登成以数标记,防窃食者,留以供燕赏,馈送,筵之宾客是以红梅畔门锁不开,若遇燕赏,方得开门。
忽一朝,阁上有人倚栏,笑声喧哗。门吏回报,恐是宅眷又不闻声音,遂立阁前看视,则封锁不开。惊诧而回,急报之锁看之,杳然无人。只见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干,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倚高楼莫相顾,一家留取倚栏干。
郡守见之,嗟叹良久,乃曰:“其诗清婉,无凡俗气,此必神仙所题以青纱笼罩之。或遇宴赏,郡中士夫争先快睹,皆称盛事,因看之甚严。
忽一日设宴,王鹗与先生李浩然登阁。是时红梅未有消息乃凭栏曰:“顾盼上诗,意清绝,是谁为之?然未有佳效。”浩然曰:“何也。”鄂曰:“我观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状貌也?”遂以手指红梅而言之曰:“何不便开花,以实前诗处,红梅遂开,清气袭人,莹白夺目,顿觉身在仙境也。鹗惊而叹曰:“非为怪异,乃百花之魁也。”以诗赠鹗:
南北枝头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
从知造化未逼尔,明岁巍科必首登。
王鹗告先生曰:“蒙赐佳章,斯望不浅,未敢续貂,伏惟请益云尔:“移植扬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浩然叹曰:“览此诗,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楼,秉烛,各回书院。
夜到半,鹗独坐于书帷之中,焚香诵读。鹗性孤洁,只留一小童相随,不觉城楼更鼓已三鼓矣,将解衣就寝,忽闻有人声,鹗曰:“是谁?”乃是一女子之声,应曰:“妾乃门者之女,灯下刺绣鸳鸯宿莲池,莲池绣未完,鸳鸯绣未了,适值雨骤风颠,银钅工吹灭,辄至书帷,告乞灯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时,见君气吐虹霓,胸蟠星斗,书声越三唱之丝桐,咳唾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驾秦汉,师孔孟而友曾颜,奴亦乐道喜闻,不敢间断君之书思也。候君就寝,乃敢叩窗,辄欲借灯,不阻乃幸。”
王鹗闻其吐词美丽清雅,颇有文士之风,疑非门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长于斯,况前守于此置有学馆,奴供酒扫,接见贤豪,剽窃词章,暗阅经史,日就月将,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无足怪焉。”王鹗曰:“才学如此,想必能诗。”女子曰:“略晓平仄。”鹗曰:“请灯为题。”乃呈一诗云:
无情风雨扑银钅工,乞火端来叩玉窗。
恨隔疏棂一片纸,却将鸾凤不成双。
诗毕,女子复吟一绝,以答王鹗云:
闻君未觌意何浓,才子佳人不易逢。
只为乞灯当午夜,便劳宋玉咏高峰。
王鹗闻之,神思淫荡。见女子有怜才之心,而鹗有愿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尽衷肠,遂作一诗以见其意云:
蓦闻诗句最钟情,便欲寻芳与结盟。
可奈书窗灯影隔,惜花空自梦瑶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为教人独立于窗外乎?”乃吟一诗云:
独立更深体觉寒,隔窗诗和见尤难。
合欢既肯将花惜,对面何如冷眼看?
王鹗高举手,持灯于窗隙之间照之。见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云袖飘飘,顶霞冠而烁烁,神仙之艳质,绝代之佳人也。王鹗曰:“人耶?鬼耶?故来相戏尔。吾乃朝臣子弟,廊庙才人,恪守不谈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语。一失土行,万瓦俱裂,名教之罪人也。适来赋诗这根源,非汝借灯,特是戏谑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转也,淫戏非所愿闻,汝宜速回,无贻后悔。”
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谪降仙子也,适为蓬莱上客,骖鸾舆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经过蜀郡,乃于云际闻君弦诵,特伫以听;隔窗外而见郎神气清爽,玉树琼枝,骨格孤高,原非尘埃中人。妾为宿缘仙契,固非偶然,愿奉箕帚之下尘,以和鸾凤之仙侣,尔亦如弄玉之于箫史,琼姬之于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
王鹗曰:“此非仙侣之言也。我闻神仙居溟漠之洞,处无虚之乡,登太极之门,住蓬莱之岛,同天地之寿,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坏,此身不毁。吾今见汝以丝帛之服饰身,以淫乱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犹在,何得为神仙乎?”
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闻天地之大,岂偶然哉!日月交光,阴阳相游,上至天仙眷属,不异人寰,下至草木昆虫,岂无配偶?婴儿少女,存大道之玄机;乾覆坤载,作万物之父母。而以独阳不成,孤阴不生。郎是儒生,穷理多闻,廉耻四维,固不可不张,大道玄门,亦不可不度。妾虽仙侣,降谪凡世,与君夙契姻缘,今当际遇,布露再识,无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识。”鹗曰:“既是流品与鹗有缘,奈严君在堂,家法整肃,何况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礼欤?”
女曰:“礼固然也,男女之情,虽父母亦有不可间断。郎与先生李浩然阁上之诗,则妾所愿也。君指‘首句谁为之,无有佳效,’妾领君言,故发南枝,满春色于花间,寄芳心于言外。君寓意作诗以挑之曰‘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妾本仙质上品,南宫仙属,我见君诗,已见先有情矣。是时妾在阁上,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见。今夕私逼,岂偶然哉?君如肯点头领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药,可驻君颜;妾有大道,可赠君寿。同日与君入蓬莱,居长生馆,坐龙车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食王母千岁之桃,饮麻姑琼液之酒,享物外逍遥之乐,结天下无尽之缘。过隙白驹,乃人间之光景;黄粱槐国,实昨夜之悲欢。生死轮回,立而可得。利禄如蝇头蜗角,郎且勿贪;山家有凤舞龙吟,君宜静听。比时取舍,可自裁之。”
鹗曰:“天道甚远,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乱。鹗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独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灭灯拥衾而坐。仙子推门,不得入,乃扣窗再嘱曰:“君已无情见拒,奴亦暂且告别,他日再来。”抱恨而去。鹗通宵不寐,书窗渐明,方下榻而观。案下有诗一绝云:
尽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叹芳英。
萧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鸾驾玉京。
鹗只疑是妖魅,恐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闻东阁有人歌红梅曲者徐徐而来。细听其声,乃昨夜女子之声。鹗遂灭灯就寝。其曲乃《减字木兰花》也:
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赋。
素质玲珑,微抹胭脂一点红。
迥然幽独,不比人间凡草木。
移种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罢,继诗一绝云
一谪人间已有年,暂抛仙侣结尘缘。
多情却被无情恼,回首瀛洲意惘然。
诗罢,复来扣窗。王鹗不应。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无情,一失机心,终身之恨。”俳徊窗下,往来叹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乱,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怒骂而去。不觉鸡声报晓,楼阁初残,则听窗声,杳然无迹。鹗乃整衣下榻,又见案上一幅花笺,观其字如凤舞龙蟠,翰墨潇酒。其诗曰:
谁道仙姬不嫁人,请看弄玉与云英。
料君未有封侯骨,敢问君王乞与卿。
鹗见诗意谓昔云英弄玉之事,又闻昨夜怒骂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刘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阳台宋玉之事,独行独坐,如醉如痴。窗前绝弦诵之声,梅下注相思之泪。焚香静坐,遐想缅怀,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绝以惆怅云:
当年错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颦。
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寻春。
又于红梅阁下题一绝云:
南枝曾为我先开,一别音容回不来。
尽日相思魂梦断,雨云朝暮绕阳台。
又于阁上眺望,徒倚栏干以吟风,笑咏桃花而卧月。
自此寝食日废,念兹在兹,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鹗染红妖魅也,多方劝谕,勉之以诗云:
书中有女玉颜新,感事寻梅太损神。
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双亲。
王鹗终不听,自此嗟叹悲泣,略无情绪。时绕梅边,如有所待,或见怪异,致被父母怀疑于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鹗寝于中堂,千金求医,多方疗冶。旬余稍妥,饮食渐进,举止如常。
忽一日,鹗又独步红梅阁下,惆怅不已。特见梅花自开,芳枝斗艳,寒蝉噪于疏影,清风袭入暗香。忽忆壁上之诗,依前诵“南枝曾为我先开”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觉泪下,遂望南枝别作一绝云:
风流业债告人难,女貌郎才好合欢。
今日花开人不见,几回肠断泪阑干。
诗毕,又作《减字木兰花》词一阕云:
素英初吐,无限游蜂来不去。别有春风,敢对群花间浅红。凭谁遣兴,写句花笺全无定。白玉搔头,淡碧霓裳人倚楼。
作罢,见树上有一幅花笺,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诗云:
知君情梦慕淫芳,我亦思君懒下床。
只恐临轩人不顾,令人道是野鸳鸯。
王鹗看罢,诗意谓定今宵欢会,乃下阁复归书院,喜不自胜,预设绮席,薰降真香,排列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来,鹗喜萧敬迎之书帷中,叙间阔之情,分宾而坐。仙子笑谓鹗曰:“前日相拒,非君无情,今日相会,莫非良缘?”王鹗答曰:“恨无仙骨,多有夙愆,初时拂逆仙颜,深为冒犯。自愧沉沦业海,以致仙凤迥隔,恐万劫难逢。岂期再睹玉颜,从此再无相负。”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时,知君素有仙方,偶会期愿可谐,尽在天上人间。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忆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诗词,又心口相应。与子偕老,地久天长。”鹗再拜赋诗云:
敢将风质伴仙俦,同坐云车玩十洲。
今日幸谐鸾凤侣,桑田变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见君颜,缘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坚,确信是天缘,非人所能合也,妾最固辞哉!妾有仙家酒肴,长春美酝,千岁松醪,瑶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龙肝凤髓之馐,愿奉君前,惟情所愿。”但将碧玉簪敲身上所系佩玉数声,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嘉肴美馐,罗列于前。果非人世间所有之物,自是仙家异色品味也。鹗因问曰:“仙子名籍,属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宫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间,随意游赏。见郎君精神爽异,才思孤高,契妾夙心,愿谐仙侣。正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入地共成连理枝,每携手以同行,长并肩而私语,天地有尽,此誓无穷。”遂解衣就寝。仙凡胥庆,始觉人间玉绳遄转,银漏急催,却早城乌啼晓,扶桑鸡唱,欢情未厌,离思复牵矣。
仙子晨兴,急整霞帔,忙穿绣履,乃别鹗曰:“妾获倚书帏之谐,素望后期未卜。”离情缱绻,不忍别去。许以七夕复会,遂以分袂,命驾云车。行间,又谓鹗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张氏,小字笑桃,籍在琼楼,别有名号。君宜记之。”言讫出户,望东北角腾空而去。
后至七夕之夜,王鹗瞻候,仙子果至。鹗笑而迎之。遂携手而书帏,再叙旧欢。仙子言曰:“妾暂赋《式微》之章,君忽恋人间之喜,故来见辞。”鹗曰:“何弃我速乎?”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负私约耳。若失大信,将何面目以见我仙侣乎?虽是暂别,何用增悲,既谢留别,难为割舍。妾欲与君同赴华胥之约,可乎?”鹗曰:“凡愚下质,梦不到于仙宫,既许同游,愿尾车尘之后。”
仙了遂以手携王鹗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鹗神思恍惚,见侍从数人,体貌妍丽。忽见二只白鹤从空而来,请仙子、王鹗乘之,向空而去。
至云端,见琼楼鹤绕,碧殿鸾翔,奇花开春,鸣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来,迎入仙府。有命:“置宴于碧霞殿。兹者承劳仙眷远来,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鹗曰:“主人情重。”遂同往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铅粉,自有仙姿。主席者先为笔桃叙间阔之情,次及鹗。鹗曰:“鹗乃诗书寒儒,簪缨孺子,不期庸质,误入洞天。既获瞻承,曷胜荣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会,喜遇佳宾,愧无倒履之迎,幸有投辖之饮。”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馆请诸仙主座。
须臾,仙女十数辈皆来,披霞佩露,绝质奇容,前揖主席,次与笑桃叙久别之怀。乃与王鹗相揖,排列而坐,开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辈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为期,岂料有此佳会。乃蒙君子不鄙而访临,决匪人为,实惟天幸。然所居之馆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馆,以众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庄、王兰素、韩婉清、李渭琼、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酝,可驻人颜;二曰碧玉浆,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寿。今酒已三行,吾辈各举前日阁上所题之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枝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干。”
房杰曰:“果是出尘之句,实符今日之仙会也。杰最续貂。”乃和其韵:
朔风晴雨对严寒,南北枝头总一般。
向暖让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须干。
合座称赏,曰:“杰旧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诗,幸逢敌手,愿和以示鹗。”云:
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态万般。
吹彻风箫还起舞,参横月落满栏干。
众仙称贺,才调清雅,一座尽吹,鹗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于前,殷勤相劝,鹗又强饮,乃至大醉,群仙曰:“华胥僻陋,谢君访临,此会千载一遇,愿得佳章,用光此席。”鹗曰:“仆虽不才,唯命是从。”乃作诗一绝云:
喜随鸾鹤会群仙,济济仙才尽出伦。
相庆佳期觞咏处,不知谁是惜花人?
仙女看诗,相顾而笑曰:“谢君佳作,甚有余味。”酒已罢,乃随众仙登阁玩赏,见红梅甚发,大胜于前。众仙觅诗,鹗又赋云:
误入华胥喜结盟,倚栏还欲赏梅英。
题诗聊索仙成美,谁道无情却有情。
众仙见诗,皆含笑相谢。惟笑桃改容,谓鹗曰:“何酒后把心不定,乱发狂言?”遂投笔砚于前。鹗曰:“诗本性情,诚酒后狂妄也。”诸仙劝笑桃,令鹗再作,以解其愠。鹗遂奉命,仍以红梅为咏,寓前日持赠故人之意云:
玉骨冰肌别样春,淡妆浓抹总宜真。
个中谁辩通仙句,折取南枝赠故人。
笑桃见诗,且喜且怒,颦眉蹙面,谓鹗曰:“君词清绝,始见郎君,奈何末句折我南枝,似乎诗谶,恐妾与君佳会不久!”鹗云:“仙缘奇遇,正望情如胶漆,生则与子同处,死则与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离?”笑桃曰:“郎是梅树,妾犹花也,折以赠人,可乎?”次又谓鹗曰“生死在离合,自有定数,亦非人所能为。果应折取南枝,使妾之心进无所望,退无所守,虽欲再与君遇,不可得矣!”遂放声大哭。玉颜声娇,坐客闻之,莫不流涕。鹗曰:“醉后诗词,有何足凭?仙子之言,果为诗谶,岂折南枝系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鹗乃再赋一诗,以解其怒云:
春风勾引上瑶池,共赏琼芳醉玉卮。
寄与花神须爱护,冰壶留浸向南枝。
群仙怒曰:“碧霞之殿,华胥之仙馆也。南宫之仙,我之姊妹也。为君有仙骨,故以身相托,游君以华胥,饮君以琼液。蓬苑之仙花,可为轻易折以与人?狂生之喜,酒之过量也。”遂令众仙推鹗。鹗乃惊醒,身已在红梅阁下矣。
时画角催晓,玉龙东驾,天外清风徐引,梅边香风袭人。鹗心绪恍惚不堪,起造红梅阁上,即见仙宫所赋之诗,皆题壁上,墨迹未干复望阁下,红梅花开满枝,唇轻点绛,面莹凝酥;稍南一枝,独出群花之外。鹗曰:“夜来所言折取南枝,此身坠于阁下,情人何在,不得同归!”遂大怒,欲折之。其枝稍高,手不能及,便阁下呼一使,令折取春花忽堕数片于阁前,次第相成一韵:
昨夜蓬山共赏春,惜香怜玉最相亲。
东风好与花为主,可折南枝赠故人?
王鹗看诗未毕,其使将南枝折下矣。
鹗将花枝持归书院,以瓶贮之,痛惜流涕。是夜,闻人扣窗,鹗因是笑桃之来也,乃出迎之。见笑桃蹙眉皱黛,粉褪红销,举止无聊,所言失序。鹗惊谓曰:“仙子何为苦恼狼藉如此耶?”笑桃曰:“为君坏找南枝,今妾何计归故园邪?侍女分离,妾欲以侍情郎,郎有堂君在上,必不相容,进退无路,去止两难。”王鹗曰:“既无归路,正契仆情,幸谐同衾共枕之乐,安得有再来忽去之理?”笑桃曰:“两人同心,誓不更改,岂不知桑中之奔为女字之耻,不告而娶为男子之非乎?”鹗曰:“父母虽严,心常爱我,以我恳告,必相怜悯。倘得允从,与子偕老,实所愿也。”仙子曰:“若谐素愿,与子相偶,不惟大有益于君,令君取富贵如反掌耳。”鹗曰:“愿得成双,何言富贵乎!”
鹗遂入阁拜夫人。夫人曰:“何谓也?”鹗曰:“见有犯理之事,冒罪恳前,数日前遇仙女,已许鹗为配偶,其缘已偕,既无损于身,且在益于儿,为天上之仙俦,非图人间之富贵。伏愿容许,以伴读书,而亦可进取,誓不别娶。”夫人惊曰:“儿想被妖精之所惑,故来发此狂言,果是神仙,岂染此凡俗?汝且远之,勿以介意。久则夺尔神气,坏尔形质,死在须臾,堕入鬼录。父母养尔成气,袭箕帚之业,惟不知汝心保为如此也!”
夫人告于谏议,谏议曰:“我有法术,能制妖祟;从鹗之言,请试之。乃备大礼以迎新妇,大会宾客,先求有道仙官书灵符,候新妇至,降真香,沉香而焚之。果是神仙,何得畏惧?若是妖邪,岂敢进言!”
遂择日与鹗纳妇,书请群僚,云:“新妇幼小,养在宅中,今日长成,宜其家室,故请同僚同光此席。”众僚各备礼相送,谏议辞不受贺。乃集众官寮属,酒已三行,及烧斩邪符,焚降真沉香,令新妇出。笑桃同鹗拜于筵间,亦无所惧。新妇乃顶玲珑凤冠,摄玎玉佩,长衫大袖,淡饰雅妆,绣履踏月,纨扇掩面,侍女扶持,相参礼拜,从容中度,殊无失节。合属官僚皆称贺。众议曰:“新妇新郎,真神仙中人也。”
须臾,左右侍从捧玳瑁盘,进百花鲛绡两端,上奉翁姑;遗梅脑一盒,以奉众上,香味袭人,非凡间之物。郡中士夫百姓,皆欢欣鼓舞。宴罢宾客,谏议谓夫人曰:“我家三世奉善,誓不杀生,征事平正,传家清白,以慈祥接下,天遣仙女以配吾儿,果无疑矣。”自是养亲以孝,勉夫以学,出言有文,治家有则。
当年朝廷选士,鹗以进身为重,昼夜攻书,忘餐废寝。笑桃谓鹗曰:“何苦如此?”鹗曰:“进取之法,以苦为先。正扬名以显父母之时,苟不劳心,实为虚度此生矣。”笑桃曰:“我为君先拟题目,令君是预备应试,可乎?”王鹗曰:“试官不识何人,子却先知题目,亦不妄邪?”笑桃遂怀中取出三场题目示鹗。鹗曰:“子戏我乎?”笑桃曰:“君勿见疑。”
鹗遂日夜于窗下按题研穷主意,操笔品题。数日间,思索近就。笑桃谓曰:“君文虽佳美,愿为君赋之。”略不停思,一笔而就。引古援今,立意造辞,皆出人意表。鹗惊异之,叹曰:“真奇绝尘世!”遂熟记焉。试期之日,鹗别父母及笑桃而行,笑桃谓之曰:“前程在迩,切勿猖狂。”
鹗到东京,领试题,皆笑桃所拟者。就便上卷,并无涂抹改易。主考咸称“文章老健,必有神助之者。”称为奇才,大魁天下。
鹗既得意,泥金之报,殆无虚日。忽御笔诏授眉州签判。鹗归辞父母亲戚,携笑桃之任。前眉州太守已替,新太守未来,遂权郡印。
忽一日,有守门吏报云:“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权郡有亲,故来相访。”遂至厅上,乃见其人顶平目深,高唇长舌,鬓卷发长,其容貌虽粗欲之常人,其言语乃文章之秀士,一进一退,灿然有礼。王鹗曰:“素昧平生,有何姻眷?”秀才曰:“潜本巴郡人,寄居眉州三峰山下读书,积有年矣。为与汝夫人有亲,故到于此。一日权州到任,失于探问,不得讲探亲之礼,幸恕狂率。请略告夫人。”
鹗遂入宅,谓笑桃曰:“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夫人有亲。”笑桃闻之情思不乐,谓鹗曰:“彼乃妖精,急以剑击之!”秀才见鹗急来,有杀气,指鹗谓曰:“汝妻是我妻,未蒙见还,反欲害我。”便下砌走。鹗急遣人追之,不知所在。鹗谓笑桃曰:“彼何故有此事?”
笑桃谓鹗曰:“君相遇情好,恕妾之始末,不可不谕。妾乃上界仙花一枝红梅也,身已列于仙品。时西王母邀上帝,设宴,令仙苑群花尽开,以候上帝之观望。时妾适因群仙宴,酒醉未醒,有违敕旨,遂得罪,便令人将妾自天门推下,随落三峰山下。妾既推下,残命未苏,久之,遂依根于石上,附体于岩前,迎春再发,以候赦而复归仙苑。不意所居之地有一巨穴,中有巴蛇。此畜寿年千岁,乃聚土石之怪、花木之妖于洞,恣逞其欲。妾乃被胁入洞中,欲效欢娱。妾乃仙花,誓死不从。此畜爱妾貌美,又且畏天行诛,监妾于后洞。
一日,此畜归巴中看亲,妾乃乘间走出洞门,复归三峰山下。斯时太守张仕远适来此山,见此红梅一株,香色殊异,乃移妾栽向阁之东。栽近月余,巴蛇归穴,探知其事,欲谋害张仕远以夺妾。张公乃正直之人,尝有鬼神拥护,无可奈何。一日,张公解任,除唐安郡守,爱妾此花,携之入蜀,栽于唐安郡东阁内。张公解任之时,则妾已得地,本固根深,不容转移,于是久住于蜀。妾遇君时,有姊妹数人,虽群花之仙,非品格之仙也。而妾乃居南宫,君旧折我南枝,曾为堕落。自此南宫既坏,我无可依。配君数年,男女已长,妾亦尘缘将尽,复居仙苑,异时为天上人也。”
鹗闻之,乃思前日诗意折花之谶,劝勉笑桃,幸无介意。
后数日,群僚请太守众官合宅家着聚住三峰山下游赏。笑桃闻邀同往,不肯前去。王鄂强之。至三峰山下,妓女列宴,笙歌满地,游人欢悦,车马骈阗。至暮,忽一阵狂风吹沙拔木,天地昏暗,雷奔雨骤,人皆惊避,乃见一大蛇从穴中而出,官吏奔走,鹗亦上马,令左右卫护宅眷以归。须臾,有一骑吏驰至宅内,急报太守:“有一大蛇,形如白练,拥了宜人轿子入穴。”鹗举身内扑,哭不胜悲。
次日,令人往三峰山下寻觅踪迹,惟有红履在地。王鹗曰:“此乃孽畜所害。”计无所施,乃急修书以报父母。
一日,郡中有一先生,衣鹿皮衣,来郡衙求谒。门吏不宵通报。先生叱门吏,直至厅前。先生揖云:“知权州有不足之事,贫道故来解之。”鹗曰:“我之不足,君安解之?”对曰:“巴蛇害人性命,何不杀之?”遂请至阶,及坐,问:“先生有何术可以御之?”曰:“来日与君同住三峰山下。”
乃以壮士百人,直至穴前。先生画地为坛,叩齿百遍,望天门吸气,吹入穴中。须臾,穴内如雷声,其中文乃挺身穴中而出,身长五丈余,赤目铁鳞,一见先生,欲张口吞之。先生大叫一声,震动山谷,其蛇乃盘绕。先生取下瓢,下火数点。须臾,火起十余丈,旋绕大蛇于火中烧死,白骨如雪。先生乃取火丹入瓢。鹗曰:“感荷先生大恩,今孽畜烧死,已报其仇。欲得宜人尸骨归葬,吾愿足矣。”
先生遂与鹗领军士入洞中。行至一里余,见洞中峥嵘,朱帘半卷。先生将入其门,见仙洞高明,花亭池沼,绝无鸟迹,唯乱花深处,乃有群女出焉。笑桃亦在其列。鹗见笑桃,唤曰:“王鹗来寻宜人。”笑桃答曰:“妾在此无恙。”
鹗遂与笑桃并众人出穴,一同拜谢先生。先生曰:“今日之事,满吾愿也。”吾非凡人,乃三峰山下万岁大王。为孽畜居穴中,累被他害,终不能报,遂往名山拜求神仙,欲觅方术,蒙仙师授我火丹之诀。”言罢,只见大虎踊跃,大叫于三峰山下,先生忽然不见。王鹗乃与笑桃并轮归州,郡僚宴贺。
未及半年,忽有吏报云:“家有书至。”鹗开视之,其中云“汝可归毕姻陈氏”事。时笑桃在旁,见书泣曰:“妾不负君,君何负我?”鹗曰:“我前日修书奉父母,宜人已被害,而敬以达之父母,盖深惜痛之也。不意父母念我远宦,为结陈侍郎家婚姻,不知宜人复为先生救出。今当再修书以报父母知之,则可以速退陈侍郎家婚姻也。”笑桃曰:“不可。前日报妾已死,今日报妾复生。若退陈氏亲事,则必问其事之由。既说巴蛇所驱,人必疑巴蛇所生子女之辱,当何言哉?有何面目归见翁姑?妾已随君有年,子女俱已长成,节缘已尽。妾所居南宫之地,今复修成,妾当归矣。君宜念妾所生子女,宜加保护,毋以妾为念。君若不弃,异日红梅阁下再叙旧欢。”言汔泪下。
王鹗子女相抱而泣,不胜其悲。笑桃辞王鹗,下阶,衣不拽地,望空而去。鹗追不及,抱子女哀哭,昼夜不绝。郡中闻者,皆为哽咽。鹗愁肠如结,离恨如丝,携子女以入房,痛鸾凤之折伴,遂将郡印帖于僚属,乃携子女还家,以构陈氏之好。鹗虽再娶,而意不满所怀,遂嘱托朝宰,改任向蜀。未几,诏授唐安郡君。鹗喜,趣装,携子女之任。
未及半月,早到唐安。骑从拥后,旌旗导前,竹马来迎。受贺方毕,遂载酒肴,携子女,直诣红梅阁上,叙旧日之情。花艳重研,鹗乃指梅谓子女曰:“母当时临别约我来也。区区既到,何得无情?”子女号哭,鹗亦伤心,乃题诗于壁以记云:
宦游何幸入皇都,高阁红梅尚未枯。
临别赠言今验记,南枝留浸向冰壶。
鹗乃画一轴红梅仙子,永为奉祀;伏愿男登高第,女嫁名家,地久天长,流传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