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尔童适应得很快,因为他即使说不上特别聪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轻,对机械这些东西虽然远远算不上天赋,但多多少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接受得更快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标。
人总是在并非仅仅为了自己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所以尔童格外专注。他的左边膝关节里的玻璃渣也在逐渐被磨圆,不再那么痛而是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酸,每夜尔童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有珠子在滚动,发出咯咯的响声。至于右手的大拇指,虽然偶尔还会失去知觉,无法弯曲,但只要不碰它就没事了。
素琴也是一样。她的手被割伤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适应。
最有新鲜感的一周之后,就到了月底。二十七号晚上,尔童正一边在机床前忙碌,一边想着明天放假该怎么过。很少回生产线上的班长带着副班长,突然一起出现在他们班那排机床的尽头,高声宣布道:“停机集合。”
尔童有些吃惊,因为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但老员工马上欢呼起来。尔童只得关闭机床的电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们排好了队。他好奇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班长,意识到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确实是这样。班长一开口,就是最让工人们开心的事情:“你们上个月的工资,今天财务已经打到你们工资卡里了。明亮,把工资条发下去。”
工人们嗡地一声,兴奋地交谈了起来。尔童这次当然还没有工资,但他一样为工友们开心不已。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日复一日的辛劳,为的就是每个月的这一刻。
副班长笑眯眯的,把工资条逐一分发给工人。每个拿到工资条的工人都专注地看着,带着不一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兴,但也有不满,沮丧和生气,伴随着乱糟糟的讨论:
“这厂好,从来不拖工资。”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发,安心。我以前那厂时不时就拖个三五天的,事倒没什么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烦的很。”
“你有三千四吧。厉害啊。”
“唉,我还不到三千。”
“你怎么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猪肉的。有几次就没吃五块的,吃了十块的饭。”
最让尔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尔童前两天刚刚在有余力观察工友们的时候,就感觉这人有些奇怪了。现在发了工资,他和几位工友的对话更是让他吃惊:“老黄,上个月你拿了五千吧。”
“老黄拿五千不是小意思么。”
“老黄,请我们喝瓶水不过分吧。”
老黄有些苍白的脸上,皱纹都像是盛放的花,挠着花白的两鬓笑道:“才刚过五千……行行,一会出去,想喝什么水你们自己拿……哎,是啊,我家两丫头又开学了……”
招工的那年轻人没有吹牛,确实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除了老黄,班上还有一个拿了四千二的。无论尔童怎么算,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决心搞清楚这个秘密。这时另一位平时说话就有些结巴的工友,则在被其他人捉弄着,吸引了尔童的注意力。有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工人促狭地笑道:“老、老、老顾,发发、发了工资,去干、干啥。”
另一位工友抢着用他的口气回答道:“嫖嫖嫖、嫖娼。”
刚发了工资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气,结结巴巴地反击道:“老子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于是工人们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班长也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正色道:“好了啊,别捉弄老顾了,开玩笑开过头打起架来,别怪我扣你们工资。”接着他又宣布了另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时候小心安全。记得查工资到了没有,有问题及时和我讲。”
虽然放假太多工人们会不满,但每半个月劳累之后休息一天还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静了下来,尔童也满面笑容,看着班长从副班长手里拿过一叠纸,翻了翻之后点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纪,你这个月不良品率越来越高,干啥去了。”
那位工人紧张地回答道:“班长,开年以后我住的那房子楼下每天二十四小时施工,我睡不好,已经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个月绝对不会了。”
班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刘,你老婆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再帮你请半个月假。”
“不用了,已经出院了。谢谢杨哥。”
班长嗯了一声,又点了几位工人的名字,予以关怀,批评或者表扬。特别是一位工友最让大家羡慕,班长说:“小秦这个月表现相当好,不但量排前三,良品率也是第一。我给你申请了三百块奖金,一会你直接去办公室找皮主管,拿现金。”
“哎,哎,多谢杨哥。”那位工人兴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长还是不多废话,点头之后,便换了话题:“现在说说这一批来我们班的新员工。张大宝!”
那位被点名了的工人赶紧答应一声。班长看着他,问道:“就你一个人达不了标了。厂里的规定是第一个星期量要达标,第二个星期质要达标。你有什么困难?”
那工人缩着头,一时没敢答话。班长也不问他,而是转向副班长:“明亮,他怎么样?”
副班长慢慢地回答道:“老实,不偷懒,做事细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性不好,学的太慢。”
“肯干肯学就行。”班长马上道:“我杨恒不让老实人吃亏。明亮,我们再给他一个星期。这个星期你就把别人做的不良品给他每天凑数凑到达标,平时有空了多看着他一点。张大宝,下个星期还不行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啊?”
“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应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感激。尔童心里也很高兴,他喜欢这个班长,也喜欢副班长。他们都是好人。尔童想。但班长马上又让他见识到了另一面,他喊了另一个名字,然后皱着眉头:“雷鸣,你是怎么回事?上班第一个星期就迟到两次,旷工一下午,还有一晚上没来加班。你想不想做?不想做就滚!”
那位比尔童还年轻的新工人不满地喊道:“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时候会睡过头。还有,你是班长也不能骂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谁滚呢?”
这新工人不但不承认错误表示改正,反而顶嘴。班长显然生气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娇生惯养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滚。马上滚。”
其他工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尔童更是感觉到班长不会转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那年轻人显然非常愤怒,他冲出队列,站在班长面前怒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小逼崽子,你这样也出来打工?滚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长满足了他的要求,毫不犹豫地骂道。
年轻工人满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微微抬起,剧烈地颤抖着。但他虽然比班长高大半个头,却没敢做什么,只是虚张声势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诉你侮辱员工!这么多人都在场,你……”
“侮辱员工?”班长转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员工吗?”
“没有!”其他工人整整齐齐地回答道。尔童也在其中。这家伙显然是个害群之马,他觉得班长做得对,而且骂得很爽。
这时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一张纸交给班长。班长看了一眼,签了名,递还回去:“一会拿给皮主管,开了这小兔崽子。”
“走就走,这破厂我还不稀罕呢。”那年轻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后一点尊严,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车间门口。他马上被两名负责安检的保安拦住,凶神恶煞地吼了他一顿。然后他只好回头来捡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们的哄笑声中乖乖过了安检,消失在门外。
“好了。”让工人们笑了一会之后,班长再次开口:“除了个别老鼠屎,大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经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了。”班长虽然没点名,但还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尔童一眼,并向他轻轻点头:“都好好干。”
尔童有些激动地和其他人一起大声答应着。最后班长挥手:“再重复一遍,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来的记得是后天,也就是一号晚上七点四十五集合,别搞错了。去排队吧。”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检出口。一位有轻微小儿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面,尔童很惊奇,这家伙拖着一条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们班排好队后,下班铃声还没有响。
班长是有意让他们先去排队,好第一批过安检。班长真是没话说。尔童看着他和副班长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走向本层的项目办公室,当他们进门的时候,下班铃正好响起,其他班组的工人一起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