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默不作声地把步子迈得飞快。
少年们很快踏上了这紧凑的节奏,在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里摸爬滚打,嬉笑怒骂。
晚自习前,纪小梅刚进教室就看见凡烈对她招手:“元旦放一天假,去不去农家乐?平头说他舅舅开的,还可以钓鱼。”他身边还有几个男生女生聚在一起,个个眼睛发光。
纪小梅把手上的书放到桌上:“可以啊。怎么去?有公车吗?”
“骑车啊!”平头抢着说,兴奋得好像已经熬过了月考明天就要出发,“在镜湖那边,去的路上还有一个湿地公园,我们一路上玩过去!”
“得骑一个多小时吧?”纪小梅脑子里过了一遍地图,凡烈似乎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也有公车,不过站点离那个农家乐有点远。”
“行,就骑车。算我一个,”纪小梅点点头,“我平时上学一个来回也得骑半个多小时,应该没问题。”
“好咧!欢迎班长!”平头拍掌,“一,二,三,…七,八个人,我给舅舅报个人数。”
“平头,问问你舅,没钓到也有鱼吃吗?”
“放心,叫声爸爸我的鱼分你一口。”
“滚!你摸过竿儿没!?”
……
喧闹在晚自习的铃声中渐渐消停下来,纪小梅低头打开模拟题集。
公园。湖。骑车。凡烈……
良久,她发现自己还翻在上一周讲过的地方。
“凡烈,你骑的是你爸的车吗?你的赛车呢?就是屁股撅天上骑的那个!”
赵静静落在车队最后边,还不忘大嗓门打趣凡烈。
几个少男少女到了车少的郊区环路上便开始你追我赶,前后口哨声歌声笑声此起彼伏。
凡烈头也不回,直接车把打了个九十度拐回赵静静身边,伸出一只脚做样子要去踢她的车链。赵静静赶紧闪躲开来,加速赶上纪小梅。
“班长!”她嚷嚷着,“凡烈欺负我。”
“慢点,小心车。”纪小梅有点无奈,“你叫我也没用啊。”
“有用啊!”平头突然靠近她俩,“就班长能管他。”
纪小梅没来由地脸红了,她装作没听见,腿上放缓速度落到这两人后边,默默地往前骑。
队尾的凡烈也没有跟上来,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迎着早冬和煦的阳光,骑了很长很长一段路。
一群人正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看!镜湖到了!”
一面浅绿色的湖水像是从天而降,湖边游览道的两侧还残留着些许绿意,远处的水面上漂着一层淡淡的雾。
“就那边那个红房子!”平头冲在最前面,“快点!我都听见鱼在叫我呢!”
一阵“切~”声中众人都开始加速。这个点儿,大伙儿确实都有点饿了。
纪小梅感觉凡烈跟上前来,还没等她回头看,车身就歪了一下。
“你干嘛?”纪小梅自己都觉得这个质问听起来软绵绵的。
凡烈没说话,就冲她傻乐了一声,把脚收了回去。
绕湖骑了小半圈后总算到达目的地。一群大孩子把车子往后院一堆,在平头带领下抱了鱼竿出来,来到后院的一大片鱼塘。
“我还以为湖里钓呢,原来是堰塘呀。”一个男生嘀咕道。
“那你去湖里钓,”平头嘿嘿一笑,“您慢慢钓,等会儿我们几个就先吃完回学校咯!”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乖乖地搬过小板凳在鱼塘边一字排开,有模有样地拿起杆子跟平头学起了串鱼饵。
这里离车道很远,只能听到微风吹过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的一声鸟鸣。
纪小梅坐在最边上,双手攥着鱼竿,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
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但没有抬头。来人在她隔壁的小板凳坐下。
“班长,”凡烈小声说,“鱼都回家了,你也进去吧,他们都在里边打牌呢,都快上菜了。”
纪小梅目不斜视,只把食指放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良久,她没听到隔壁有动静,侧头看去,却瞧见凡烈怔怔地看着她。
纪小梅的心脏漏了一拍。她面色自若地正过头来继续盯着那个安静的鱼漂。
“怎么,我脸上有屎?”
凡烈忍不住把头埋下去笑出闷声来。
纪小梅仍然看着前方。
现在气温只有五六度,她浑身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白皙的手紧紧捏着鱼竿。
凡烈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掌。
一阵温暖罩住了她的手背。
这一瞬间纪小梅的心脏差点蹦出来,谁料凡烈只是用力推了一把她的手就很快放开了。
整根鱼竿猛的歪到一边,纪小梅似乎听到水面下有鱼逃走的声音。
凡烈脸上露出坏孩子恶作剧后得意的笑。她觉得脸发烧得厉害,于是把下巴往毛衣领子里缩了缩,咕哝道:“幼稚。”
纪小梅最终是放弃了。
今天一行人其实钓了不少,菜色有炖有烤,再加了两个小炒,颇为丰盛。
开席不久,几个男生就开了几瓶啤酒,边嚷着“班长保密”边干杯。
纪小梅无奈道:“差不多行了啊,等会儿还得上晚自习呢。”
菜上得不慢,但扛不住这群半大小子们抢得欢乐,风卷残云一般。
吃得正酣时好几个人卡了鱼刺,又是一阵惨嚎笑骂,好容易才夹了出来。
看着这群活宝,纪小梅也跟着趴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突然她感觉有人戳她胳膊。
纪小梅趴着侧过头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正看见凡烈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干嘛?”她莫名觉得凡烈的脸有点红,“你喝了多少?”
凡烈也跟她并排趴到桌上 歪头看她。
“就两杯,这么小。”他在桌子下面伸两根手指比了下,好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
“你们俩干嘛呢,别亲上了啊!”突然旁边有人大嗓门嚷了起来,紧接着几个男生一起“哦~哦~ ”起哄,纪小梅赶紧坐直身体,“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回去吧。”
回程总是特别快,来时看过的云,揪过的树叶,都被省略了。大家安静地蹬着车,飞快地冲下一个又一个山坡。
纪小梅悄悄回头,看见凡烈正骑在最后。
这人对上她的视线,马上抬抬下巴甩给她一个痞痞的笑。
她转回头,迎着尚有暖意的风,轻轻抿嘴一笑。
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浑身都轻快起来,腿上加快了速度,仿佛积攒的紧张与疲惫都一扫而光。
突然,纪小梅的前轮好像磕到了什么硬东西,她的车把一歪,感觉车身剧烈震了两下,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中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扬起的尘土中,她头昏眼花,浑身的剧痛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班长!”
“班长!”
迷糊中,纪小梅听到惊呼声此起彼伏由远至近。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两个女生赶快蹲下来扶住她,轻轻帮她拍去身上的灰土。
“还好,” 一个女生说,“脸上划得不深。班长,你还有哪儿疼?”
“我…我没事。可能碰到石头了…”
纪小梅抬头看见凡烈站在两个女生身后,盯着她眉头紧锁。
她突然觉得很丢人,急忙想站起来,谁料刚屈起膝盖就疼得嘶的一声叫了出来。
纪小梅心中暗道糟糕。
她低头一看,牛仔裤被擦烂了一个大口子,脏兮兮的布片耷拉在膝盖处,掀开后一道深深的血口现了出来,周围扎着沙砾混着灰,红红白白的触目惊心。
有个女生马上扭过头不敢看,男生们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平头偷偷瞅瞅凡烈。凡烈眉毛拧在一起 紧紧盯着纪小梅的膝盖,开口道:“你坐我后座上吧!”
“不……不用。”
纪小梅低头把牛仔裤的口子撕大了一圈,让伤口完全露出来。
她小心地站起来,旁边的女生赶紧搀住她。
纪小梅拍拍她示意自己没事儿,然后晃了晃腿,“骨头没事儿,就是破了点儿皮,不深。不蹭到裤子就没那么疼,能骑车。”
“你犟个屁啊!”凡烈忍不住骂出声来,“这口子是碰到骨头了才没更深你搞明白没有?”
纪小梅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她来回踱了几步,“你们看,真没事儿。快走吧!等会儿找个门诊处理一下就好了。”说着她已经俯身把自行车扶起来,跨上去试着蹬了几步,然后停下回头跟大家做了个OK的手势。
众人对视了一番,就又都上了车子往回骑。
平头在最后头,他拿胳膊肘顶了顶凡烈,直冲他使眼神。凡烈不耐烦地甩开他,闷头往前骑。
一路无话。
进了市区,熟悉的街道逐渐出现在两边。纪小梅小心地减速,单脚停在步行道上。
“好啦,前面有个门诊,我进去了,你们先回吧。”顶着这个血口子骑了一个多小时,她却好像没事儿一样,“等会晚自习估计去不了了,记得帮我请个假。”
两个女生急了起来,”你一个人怎么行,我们陪你,今天也不去学校了!”
“行了!”凡烈突然开口,“你们都回吧!这门诊我熟,我陪她就行。”这话一出,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跨上车子挥手离去。
纪小梅推着车子慢慢往街边那个简单贴了门诊部字样的门面走,凡烈单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一只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 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感觉到凡烈浑身散发出的不爽劲,她有点尴尬,咳了一声问:“你以前来这看过啊?”
凡烈的爱理不理地回道:“以前小学离这不远,来吊过水。”
纪小梅更尴尬了。
她放弃了搭话,默默地把车子停到门诊部前的树下锁好。
等她起身,一双大手从身侧伸了过来。
她看凡烈把她的车子又往树干上靠了靠,推了推确认稳当了才转过身来道:
“进去吧。”
“咦~哟~你个小女娃怎么伤恁们厉害~”坐班大夫边拿棉球清创嘴里边啧啧着,“你这要肯定留疤哈!”
纪小梅这会儿疼得背上都出汗了,她索性闭上眼,紧紧咬住下嘴唇。
就这时她感觉胳膊被戳了一下,凡烈在她耳朵边小声说:“你嘴巴都要咬出血了,来,我的手给你咬。”
纪小梅把头偏过去,“不用。”
凡烈悻悻地退回去,看着那个逐渐现出全貌的伤口皱紧了眉头。
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忙活,“这儿,还有这儿,皮都要撕干净,不然肯定要化脓。”
“啊---”纪小梅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突然她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左手,手心还湿腻腻的。
她睁开眼,凡烈赶紧转过头去躲开她的视线,手里却又把她的手掌攥了一下。
医生抬头看看两人,口罩下面也不知道什么表情。但纪小梅感觉他好像心情不错。
从小门诊出来,两人才发现外面都快黑了。
纪小梅俯身开了自行车锁,推上就准备走,被凡烈一把把车把夺了过去。
“怎么,你还准备这样拖着腿推回家啊?”
“还行,半个小时应该就能走回去。”纪小梅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我车座是有刺嘛,你就那么不想坐?”
纪小梅无奈地说:“我车子扔这大街上,明天来说不定就没了。”
“那我给家里打电话,等会儿让我爸司机帮你把车子弄回去。” 凡烈马上说。
纪小梅脸色有点变了,她低下头,小声但坚决地拒绝道,“不用了,谢谢。”
她上前想去拽回自己的自行车,却被猛地拥进了一个高大的怀抱。
凡烈抱住纪小梅,热气喷在她的左耳上。“你他妈怎么这么犟!我为什么留下来,你不明白吗?”
这最后几个字,听起来音都有点儿破了。
纪小梅觉得耳廓发烫,她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却情不自禁地轻轻伸出双手围上了凡烈的腰,更贴紧了他一些。
几乎是她感受到小腹上那个硬邦邦的触感的同时,凡烈一把推开了她。两人尴尬地分开,保持一个正常的社交距离。
凡烈战略性地后退了两步,转身一手握住自己的车把,一手掌住她的自行车,回头招呼她:“这样行了吧姑奶奶,快坐上来!”
两人终于达成一致,纪小梅乖乖地坐上了他的后座。
略有寒意的风带来了少年的气息,她看到凡烈小臂上的肌肉隆起,掌住她的自行车车把的那只大手手背上血管分明。
纪小梅小时候在纪母后座上好几年,早就不需要扶着人也能四平八稳,但此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搂住了凡烈的腰。
凡烈触电一般,浑身肌肉都瞬间支棱起来。
他骑了几米就停下,回头无奈看她。
纪小梅眨眨眼,双手作投降状,然后乖乖放回身前大腿上。
凡烈被她气笑了,小声不知道骂了句什么。缓了一会儿,他吹了声口哨,继续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