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道漫长的泥泞斜坡上卖力地一步步上坡前进。
汗水完全浸湿了黑色的短袖新兵训练服,灰绿色的军裤整个下半截都蒙着一层泥渍。
他的身上挎着好几道缠绕在一起的粗重铁链,顺着铁链往后看去,可以发现,铁链的末端竟牢牢栓着一辆集装箱拖车。
他此刻正凭自己一个人的人力,硬生生地拖拽着一辆沉甸甸的集装箱拖车,攀登着这条泥泞但平整的漫长人造山坡。
在他的身旁四周,许多个穿着相同衣裤的年轻男女,也都和他一样,每人各自拖着一辆这样的集装箱拖车,踉踉跄跄地在泥泞的坡道上向上挪动。
“给我迈开腿!你们这些一无是处的废物!你们这是他妈的在养老院里做义工,准备推着自家老年痴呆的太奶奶的轮椅出去遛弯晒太阳吗?”
戴着军帽的教官站在几名新兵的攀登轨迹中间,举着扩音器不断冲着所有人地发出一句又一句半个字都不带重样的怒骂。
齐姆·哈特曼士官长,人称“催命鬼”。
他在进入新兵营之后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哪天出操作训的时候能够有个人来堵上这个该死的王八羔子那张能够当声波武器用的嘴。
“……哈……哈……李,李维靖……我……我真的快不行了……”
一个比他个子矮一些的亚裔青年,正半死不活、 两眼翻白地拼尽全力凑到他的身边,他耷拉着整个上半身,双臂无力地垂在胸前摇晃,每向前走一步都要颤颤巍巍地左右摇摆一下。
他甚至不用看脸,凭这步态和差劲的体力,他就知道这只可能是桐谷。
“别说话,只管走——”他简洁地给出了回复。“你话越多,让催命鬼发现了只会越发把你往死里整。”
“……可……可我真、 真的……真的要遭不住了……”桐谷左摇右晃地向前挪动着,冷汗刷刷地从额头上往下冒,上下两张眼皮已经开始在打架了。
“别放弃,再加把劲儿——”一个红褐色短发的漂亮姑娘出现在了桐谷的另一边。
她轻轻抹着汗,满眼关切地看着桐谷:“——我们用不了多久就快到山顶了,坚持下这一轮就好。”
他知道那是丽塔,只有她会这么关心桐谷这个体能全员垫底的衰小子。
“我……我……我不、 不行了……”桐谷摇摇晃晃地似是要跌倒,两眼快要失去焦距。
“嘿!——看着我!这是几根手指?”丽塔伸出三根纤长白皙的手指,举到桐谷的眼前晃了晃。
“……三、 三根,是三根……”桐谷的眼神恢复了焦距,他顺着手指一路看向手臂,最后目光落在了丽塔那漂亮的小脸上。
“——噗呵呵,你看,这不是还能坚持么?”丽塔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桐谷呆呆地望着她打湿的发梢,和沾着汗水的长长睫毛。
某种神秘的力量似是从桐谷的体内涌现了出来,桐谷他随之咬紧牙关,吃力地勉强跟上了丽塔,还有自己的步伐。
“走吧,这不算什么——”他抖了抖扛在肩上的一段铁链,淡淡地向后扫了桐谷和丽塔一眼:“——在那边的天上,还有几百万克罗瑟杂种等着我们去杀呢。”
……
智子的早餐提示广播让他皱着眉头醒了过来。他感到臂弯中两团同样在迷糊间转醒的温香软玉正于他怀中嘤咛娇哼,拱来拱去。
他随手揽过自己的大美女和小美女,一顿乱吻乱摸后,三人总算在亲热与嬉笑中清醒了过来。
简单地上完厕所,挤在一起刷牙洗漱过后,李维靖一左一右地牵着冷星妍和安素芸来到了舰桥会议室。
Take my love,Take my land ~ ♪
Take me where I cannot stand ~ ♪
I don't care,I'm still free ~ ♪
You can't take the sky from me ~ ♪
Take me out,to the black ~ ♪
Tell them I ain't coming back ~ ♪
Burn the land and boil the sea ~ ♪
You can't take the sky from me ~ ♪
There's no place,I can be ~ ♪
Since I found Serenity ~ ♪
But you can't take the sky from me……
三人在广播中悠悠播放着的一首古地球老歌中落了座,智子为乘客们准备的早餐是三大碗各打着两个荷包蛋的青菜瘦肉粥,以及中间一笼刚蒸好的速冻鲜肉包。
执剑人号上有两个吃饭的地方,一个便是驾驶舱后的舰桥会议室,会议室旁侧有着一套简单的烹饪设备,会议桌同时也可直接当餐桌用。
另一个则是靠近船舱后方机库的一个更大一点的船员餐厅和厨房,不过李维靖很少会用那里。
“我们运气不错,”智子在一旁为三人倒着茶水,“我们在大概半个小时前收到了一段赭岩星的超空间广播信号,是赭岩星的早间公共新闻。需要我为老板您,还有两位小姐播放一下吗?”
“你放吧,”李维靖灌下一大口粥羹,抓起一只包子,“曲率航行中能收到殖民地的超空间广播确实是好运气,不看白不看——”
“好的。”智子将茶水放到李维靖手边,点了点头。
一个全息投屏在圆桌上方展开,播音员的声音伴随着稍显抖动的画面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日前,随着《国土防御第15037号补充法案》在联邦国会的通过,本行星各地皆出现了市民们组织的反对游行与集会。在殖民地首府褐石英市,多名议员与社区代表在市中心的一号矿坑纪念广场上举行了一次反对该法案的集会,约数万名市民参加了这场集会,同时,赭岩星冶金工人总工会、 机器人技工总工会、 矿工总工会以及货运载具驾驶员总工会的代表也都到场出席……”
“联合军没有权力自顾自地在自治殖民地进行永久驻军!我们也没有理由因为一场好几千光年外的战争而接受联合军的驻扎!自治权万岁!反对联合政府滥权扩权!”一个举着画有宣传漫画牌子的年轻人在记者面前如是说道,他亢奋地举起标牌大喊着口号。
“妈的晦气……”李维靖看着新闻,立马就皱起了眉头,连连摇头。
“跟他妈云氦三联大社科艺术院系的那些看见共同进步党的死妈社会正义战士就原地高潮恨不得冲上去吮屌的lefty retard一个德性,”李维靖三口并作两口,咬牙切齿地吞下一个鲜肉包:“欠他妈的克罗瑟人轨道轰炸的弱智玩意,没被打到自己头上就觉得可以折腾这些有的没的恶心别人。”
“早知道当初我他妈就应该去翰林馆大学云氦分校,反正我也有被他们录取。人家无非只是理工科专业稍微比云氦三联大弱势了那么一丁点,但论校园风气可不比云氦三联大好了几百万倍不止。”李维靖摇着头,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
“翰林馆大学?”放下碗的冷星妍好奇地歪了歪头,“我记得那所学校不是在川铎么?是全联邦综合排名最高的大学吧?”
“你说的那是翰林馆大学川铎分校,或者应该说是本校,”李维靖慢条斯理地解释着,“翰林馆大学是太阳系开拓时代,人类最早在火星殖民地上建立的一批大学之一,那时候叫做荧惑星翰林馆大学。曲率引擎的发明者,杨文道博士就是荧惑星翰林馆大学出身的。后来翰林馆大学在太阳系大迁出时搬到了川铎,于是便去掉了名字里的‘荧惑星’三个字。再后来他们又在好几个不同的核心世界设立了分校,其中就包括云氦三。顺便,我的老爹老娘就都是翰林馆大学川铎本校毕业的。”
“原来如此——”冷星妍若所有悟地点点头。
“说到这个,”安素芸突然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老哥我突然想起个事,你还记得当初在云氦三联大,有个倒追过你一阵子,结果被你发现是个背地里跟人开群P淫趴的婊子,所以你直接拉黑了的艺术院校系花么?”
“啊,这个我可忘不掉,她怎么了?”李维靖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毛。
“这婊子毕业后去了个艺术舞蹈培训机构当老师,后来在云氦三找了个她自以为很好拿捏的,在网络公司上班的AI维护工程师接盘,”安素芸满脸坏笑地讲述着,“她在跟那工程师在一起后还继续时不时带着炮友回家乱搞,自以为对方根本发现不了。结果有一天她回到家门口突然发现自己的所有个人物品被整整齐齐地打包扔在门口,在质问自己对象之后只得到了一个网络链接,她打开发现自己跟两个炮友3P的高清无码视频在整个云氦星系的所有成人网站上点击率登顶了。”
“由于风评影响太过恶劣,她就职的培训机构直接把她解雇了。而且这个时间还挑得极其毒辣——她不久前刚刚为了攀比奢侈品超前消费了上十万联合币,本来打着让自己对象买单的主意,结果这下全变成了自己负债了。警察对终端、 电脑还有网络系统跟服务器来回检查之后,得出的结论都是‘外部黑客入侵’导致家里的安全监控录像数据泄露。但网上跟圈子里的人基本都认为,就是那位老哥自己干的,只不过他技术非常好,手脚做得极其干净,一点证据都没留下。那个婊子现在无职、 无家可归、 社会性死亡还欠债十几万,几次差点自杀。最搞笑的是,她前阵子碰到了我,居然还想找我问老哥你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我当时可差点没笑死——”
安素芸说完便咯咯地笑出了声,李维靖也跟着一起哄笑了起来。
“哈哈,活他妈的该,”李维靖又拿起一只包子,“这程序员老哥干得漂亮,比学校里的那些舔狗龟奴有种多了,对付这种烂婊子就该这样。他妈的,有时候我真是觉得,我们用纳米医疗、 基因技术还有共生原胞医学彻底消灭了艾滋病跟各种古地球的常见性病是不是一个错误,这让那些不知廉耻的破鞋烂裤裆们乱搞起来是彻底一丁点实际的风险和代价都没有了。”
“话不能这么说嘛,”冷星妍轻笑着,却又无奈地耸耸肩,“你也可以这么想啊,至少这让那些不幸被骗接盘的老实人不用跟着一起付出健康代价了,最多只有接盘本身在精神和性需求上带来的伤害了。”
“总之,我只想用炸弹爆破掉共同进步党在云氦三的办公室,”李维靖一口咬掉了小半个肉包,“顺便再把那些见鬼的女性主义运动组织的老巢也他妈统统端掉。克罗瑟人下次再要打过来建议优先照着这些地方攻击,也算是他妈的给我们帮忙了——去他娘的通奸去罪化跟狗屁性解放!”
“虽然你自己昨晚刚刚一龙二凤玩得不亦乐乎——”冷星妍翻了个白眼,随后又苦笑着摇摇头。
“男人开后宫和女人乱搞是两码事,男人有本事三妻四妾跟保守主义可不矛盾咯~~”李维靖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一条腿。
“……我可算是服了你。唉,不过维靖你这种人的存在,可能某种意义上本身也是人类社会中的男女永远不可能真正平等的这一无奈事实的佐证之一吧……”冷星妍轻轻放下碗,叹了一口气。
“嘿,老哥他可讨厌共同进步党咯~”安素芸笑着用力地吮了一口勺子,“他自从成年以后,政治选举基本回回都投的国民联合党——从联合行政主席大选跟国会大选,到云氦本地的殖民地议会,乃至城市议会和社区代表的选举无一例外。我记得他唯一一次在市议员还是区议员选举里投了个无党籍的候选人,是因为那位候选人哥们儿是一个连国民党联合党都觉得他稍微有点太极端了的极右翼人士——”
“共同进步党和女性主义是人类文明的毒瘤,这是不变的真理,”李维靖言之凿凿地点着头:“要我说全联邦就都该学学靖明星,实行军役举权制,服过兵役的公民才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在部队里,见过最靠谱的伙计跟上司,一大半都是靖明星出身的。我大二暑假还特地去靖明星那边玩了一次,专门去参观了他们修在山上的那座罗伯特·海因莱因巨像……”
这时,飞船内响起了一个独特的信号提示音,智子迅速抬起头,蓝色的光圈开始在她的眼珠里不断地流转了起来:“老板,我们刚刚收到了一个用超空间信道发送的紧急求救信号,根据测算,信号源距离我们的预设航线大约二十到三十个天文单位,预计十二分钟后将会到达最近距离点,我们是否退出曲率航行前往查看?”
“求救信号内容呢?播放一下——”李维靖迅速站了起来。
“好的。”智子走向驾驶舱,在操作台上点按了几下。
“……这里……净土渡筏号……我们……袭击……损坏……动力……漂流……个月,请收到信号……予以救援……坐标……”
一段断断续续的破碎音频信号播放了出来,但大致完整内容已可以猜出。
李维靖皱起了眉头,抱着双臂在舱内来回走动了起来。
“我们应该要去救援的吧?”冷星妍也站了起来,“我记得联合政府的星际通航法里有关于太空救援义务的规定的吧?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有任何紧急情况,何况坐标位置正好还顺路。”
“话是这么说,”李维靖轻轻捏起了自己的下巴,“但是这种情况吧……也有海盗一类团伙的故意设陷阱的可能性。尤其是这么个位置,理论上应该离碧洋星和赭岩星之间的常用航线很近,如果遇难了,求救信号广播应该不会用很久就会被往来船只,甚至是两边殖民地的超空间通讯卫星收到。但是求救信号里似乎却说他们漂流了若干个月……”
“……不过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但沉吟片刻后,李维靖忽然又话锋一转,“我们这个星区里海盗活动很低,而且规模和船只都比较不像样子,就算真碰上了,大概率也不是执剑人号的对手。”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两声:“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这么一艘小型多用途私人飞船会有着怎样的武器、 防御系统,还有机动能力的改装。”
说完,他便在驾驶座上落座,并朝着智子下达了一连串指令:“智子,改变航行设置,目的地变更为信号源坐标位置,准备脱离曲率空间。另外升起能量护盾,解除武器系统保险,做好应对紧急情况的准备。”
“你的警惕性还是这么高呢,”冷星妍也坐在了李维靖后方的驾驶舱座位上,扣上了安全带:“该说这是特种部队退役军官的职业病吗?”
李维靖轻轻摇摇头:“宇宙本质上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尤其是……在我们这种靠近人类熟知疆域边缘的区域。在文明的边界之外,有着许多你们难以想象的恶意存在,我们的同类有些时候比克罗瑟人、 嘎斯卡格人这些外星异形还要更加凶险。脱离了文明社会的人类会变成什么模样,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相比之下,海盗只是这些化外之民当中最平平无奇的一种威胁罢了。”
“比如说呢?”冷星妍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雷考利斯的一些深夜电台有时候也会讲一些有关边缘化外居民的猎奇恐怖故事,你总不会也是这类故事的信奉者吧?”
“故事都是有原型的,并非是空穴来风。”李维靖皱起了眉头,语气变得严肃了不少: “我在战争时期亲眼见识过一些化外人类群体,还有一些部队里的老伙计曾经跟他们打过更多的交道,很多实际情况其实比这些故事甚至更离谱。在久远的过去,一些极其不认同人类社会文明秩序,而逃进宇宙边缘生活的人类,他们的后代在狭小的生存空间内经历多个世纪的与世隔绝,以及与主流人类社会的完全脱节之后,会演变成怎样的形态,是超乎常人想象的。他们中有些变成了难以形容的诡奇邪教徒聚落,还有些甚至退化为了食人族——我的部队曾经亲自捕获过一艘食人部族的飞船……你不会想知道当时的画面的。”
李维靖说着,更加用力地摇起了头,脸色变得特别难看:“联合政府有意对这类事件的宣传报道进行了淡化处理,一般会笼统地称之为海盗或者边境恐怖分子、 危险极端分子活动,很少向一般民众谈及细节。因而这些信息往往只是通过部分知情者以非正式渠道流传入民间,最后不可避免一部分地变成了猎奇故事和都市奇谈。”
听出李维靖语气中的严肃后,冷星妍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难看了几分:“……欸,那照你这么说,联邦疆界外的边缘宙域里,真的有太空食人族存在?”
“千真万确。”李维靖低头操作着面前的控制台。
冷星妍不禁打了个哆嗦,双手不自觉都抓起了安全带。
一旁的安素芸看到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噗哈哈哈——星妍姐你反应也不用这么大吧?这食人族就算真给我们碰上了,那也是我跟老哥吃了他们还差不多,没什么好怕的啦。”
“不是这个问题,”冷星妍抿着嘴,“这种现象的存在本身就让我非常不寒而栗,知道人在宇宙中真的有可能会莫名异化成这种样貌,让我有种发自心底的难受和恐慌……”
“我们将在三分钟后脱离曲率航行,请各位注意——”智子握着操纵杆,点了点几个仪表盘。
随着一阵轻微的抖动,执剑人号从曲率空间泡中弹出到了常规宇宙空间。
驾驶舱前方屏幕上,用肉眼即可看到远处有一小团反射着些许光线的人造物体静静飘浮在漆黑的宇宙中。
“智子,放大画面——”李维靖抬手对着屏幕中央指了指。
“是,老板。”
人造物体为中心的一小块画面在分屏中被急剧拉大,众人很快便看清了物体的样貌。
一艘大约两百多米长的老式民用飞船,在多团更小的航天器残骸碎片的包裹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原地自转着。
飞船舰体外壳上可以看到多处明显的受损痕迹,包括肉眼即可分辨出的焦痕和外层部件缺损。
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尾部推进器周边有区域闪着微微的电火花光芒。
“这里是私人旅行飞船执剑人号,请前方船只回答,是否是你们在超空间频道上发送出了遇难求救信号?”李维靖打开通讯器,呼叫起了前方的民用飞船。
“——哦!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收到信号了!”通讯频道中传来了欣喜若狂的高呼,以及阵阵纷乱的杂音,李维靖发现对方的通讯音质似乎非常糟糕。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似乎才总算冷静下来,并作出了应答:“是的,这里是公社聚居飞船净土渡筏号,我们在大约三个月前遭遇小股海盗袭击,虽然击溃了对方,但我们的曲率航行功能和动力系统也遭到了较为严重损坏,因而只能在当前宙域内漂流。你们是三个月来第一个回应救援的船只,请务必为我们提供协助!”
“执剑人号收到,我们正在接近中,请你们保持通讯畅通并做好与我方船只接驳的准备。”
李维靖简短地回应后,随即便转过身来对智子作出了指示:“智子,你查看一下,对面飞船的注册识别编码是不是已经过期了很长时间?”
“正在检索信息——检索完毕,编码已确认。老板你说的没错,净土渡筏号的飞船注册码已经有超过两个世纪没有更新过了。我们是否因此暂停救援行为,或是就此向对方提出疑问质询?”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对面大概是什么人了。”李维靖将放大的飞船画面拉动到自己面前的全息投影分屏上,左右来回拨了拨,似乎是放大了几个更细小的局部来查看。
“呃,他们是什么人?”冷星妍好奇地探过头来。
“一支无政府主义太空游民,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李维靖挪动着投影分屏,在其上标注出了几个位置:“在刚刚的通讯中,他们自称为‘公社聚居船’,这一措辞是无政府主义太空游民称呼自己家园船只的专用词。而你再看这艘飞船的型号和样式,它属于一类用于进行长距离恒星际航行的多用途中型运输船,经过了一些改装,而这种船只正是太空游民最常用的类型之一。”
“这类飞船原本主要使用者是一些家庭,或者宗族经营的舰基星际行商,他们和太空游民一样会长期居住在飞船上,因此飞船在设计上和大型移民船类似,对容纳较多的乘员人口进行长时间生活的需求有较多的考量。太空游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做出了与行商宗族类似的选择。而这种型号的飞船虽然适合运载大量的货物和容纳大量乘员长期居住,但机动力与灵活性并不高,可用于直接收纳搭载附加武器系统的冗余空间也相对有限,改装起来会很麻烦;因而这种船只完全不适合任何进行劫掠、 袭击活动的团体用作行动舰船。所以,综合以上几点,对方应该确凿无误是一支太空游民。”
“原来如此,”小嘴微张的冷星妍点了点头,但随后又好奇地提起了问:“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无政府主义太空游民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对他们没什么了解,只是偶尔在网上看到有人提起过,说是一群不认同政府制度,因此拒绝在联合政府的主权殖民地上定居,所以集体乘船留在太空里长期生活的人?”
“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样,”李维靖关掉全息投屏,忽然冷笑了两声:“联邦境内的无政府主义者有很多不同的派系,尽管他们的绝对数量很少。他们当中有一些是从激进自治派,或者是分离主义者中分化出来的,有一些则是更加‘本格’的无政府主义信奉者。而他们的最大共同点,就是不认可联合政府这一存在本身。”
“从纲领和政治诉求上来区分,比较温和的派系只反对联合政府,不反对殖民地自治政府。他们的诉求是希望解散联合政府和联合防御军,只留下各个殖民地的自治政府各行其是。比他们更激进一些的,则是连殖民地自治政府也反对,要求将政府全部解散,让所有星球上的人类社会转变为某种他们臆想出来的公社制度。然而无论哪一种,在我看来都他妈是跟共同进步党的社会正义进步派一个等级的傻逼玩意。没有统一的政府和军队,人类在宇宙中的种种威胁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而从手段上来区分,最温和的无政府主义派系则是那些组织非暴力运动来伸张政治诉求的,我在云氦三就见过不少,云氦三联大里面就有几个这种弱智社团,我有一次差点揍了他们其中一个的社长。而那些最激进的派系,则是那些在各个殖民地公然发起武装叛乱,煽动独立和分离主义的家伙。这些狗娘养的玩意甚至在克罗瑟战争的时候都不消停,更不如说他们干脆将之视作对抗联合军的‘天赐良机’,在边境殖民地上大肆发动暴乱,袭击军队和政府机关,抢劫补给品,拖我们的后腿。我要是哪天撞见了这帮天杀的家伙,我非得他娘的给他们全宰了不可。”
“而太空游民,算是其中还比较有自知之明的一个派系了。他们虽然自身不认同联合政府的制度与秩序,但至少他们不会强迫或是喋喋不休地尝试说服他人也去接受他们的意识形态。他们自己坐上家园飞船,离开殖民地在太空中游荡,同时以拒绝交税和进行各种各样的法律登记来表达自己对政府管辖秩序的脱离。”
“不过嘛,”李维靖说着说着,脸上又逐渐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在我看来,他们的这种表态行为其实……嗯,也有点搞笑。因为虽然我们在通俗习惯上,常常将各个殖民地称之为某某星球,但其实在联合政府的法律定义上,殖民地真正的基本单位和主权范围是‘恒星系’。例如我的老家云氦,围绕着云氦主星这颗气态巨行星的卫星之中,一共有云氦三、 云氦四、 云氦六三颗卫星都被开发为了殖民地,但实际上整个云氦星系才是一个完整的主权殖民地,三颗卫星共同拥有一个统一的殖民地政府。所以,即便是在星空中巡游,只要你仍处在有人居住的恒星系的狭义范围内,你仍然没有脱离联邦的主权领域。”
冷星妍略显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感觉你对这些无政府主义者的恶意似乎也有点大欸……”
“我对一个普遍由傻逼和疯子组成的群体很难不带有恶意,”李维靖一边操纵着飞船行驶,同时再次摇了摇头:“但即便是这样一群可能两个世纪都没交过税的傻逼和疯子,联邦星际航行法还是要求我们必须得去救他们一把,可见联合政府对他们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另外,还有一个冷知识:我先前讲过的,那些游离于银河边缘的食人族和邪教徒聚落,它们其中有一部分,就来自于一些……走得太远的太空游民。”
说完,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冷星妍和安素芸:“你们两个一会儿跟我去做一下准备,不出意外,我们要去他们的船上登门拜访一下了——”
……
冷星妍和安素芸看着李维靖穿好外套,并且戴上了几件战术准备,尤其着重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单兵能量护盾和佩枪。
“你们两个也都戴上,”李维靖说着便把两个单兵能量护盾手环递给了二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检查好之后你们俩也去那边各拿一把手枪佩着,以防万一。”
“了解~~”安素芸活泼地蹦跶到了装备柜前,而冷星妍却一直微微蹩着眉毛,似是有所忧虑。
“我说,”冷星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护盾手环,“他们在通讯里说,自己在太空里漂流了整整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会不会……已经出了什么非常严重的情况……我实在是不敢想象这种情形下物资短缺的后果……”
“如果他们的能源还够用,而领头人也不是个纯粹的傻逼的话,那么理论上应该问题不大。”李维靖倒是显得挺淡定,“这种长期聚居的家园飞船上一般物资储备都会维持在一个安全线以上,而且肯定有完整的农作物栽培和禽畜养殖系统,而水和空气都是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循环系统再生的,损耗非常低。所以说只要有能源,基本生存需求理应不会有大问题。”
“但愿如此吧,”冷星妍抬起一条腿,将一柄匕首的装佩环带扣在了小腿上,“我现在算是充分理解你出门为什么要在执剑人号上准备这么多物资了。”
李维靖微微一扬嘴角,然后朝着驾驶舱方向喊到:“智子,还有多久?”
“预计七分钟后与对方接驳。”
“——但愿这些家伙别因为人数差距而起什么愚蠢的歪心思,不然可有他们后悔的了。”李维靖轻轻掰了掰手指骨。
他顺手摸出了挂在胸口的联合军兵牌看了看,自从上次雷考利斯事件之后,不知为何他重新开始日常戴起了联合军兵牌。
他隐约记得似乎是因为冷星妍有一次对他说,她觉得他戴着这玩意看上去“更性感”。
两艘太空船的侧舷在无人深空中缓缓靠近,侧舷舱门周边的接驳通道一点点展开,最终对接在了一起。
李维靖站在舱门口,静静等待着通道充压。直到绿色指示灯亮起,伴随着一声提示音的鸣响,飞船的舱门向侧面滑开。
另一侧的舱门口出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白人瘦子,他留着板寸短发和略显凌乱的短胡茬,穿着一件有点土气的旧夹克背心,手里握着一块平板终端。
他看到李维靖后便满脸欣喜地跨步上前,伸出手问好:“你好,我是诺什·麦考利,是这艘飞船的首席领航员——谢天谢地,我们可总算等到有人救援来了!这边,请跟我来——”
“幸会,”李维靖也礼仪性地淡淡笑了笑,在门口和诺什握了握手,但就在他跟着诺什上前一步,探头进了对方舱门内后,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扶着门框停下了脚步:“——呃,这位,麦考利先生,看上去您的同伴似乎跟你有些不同意见——”
一个反戴鸭舌帽的高个儿大胡子胖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李维靖的去路。
他穿着一身七拼八凑的战术装备,双手搭在胸前挂着的一挺装着扩容弹匣的高斯突击步枪上。
他须发皆为深褐色,四十来岁的模样,块头非常大,看上去至少比李维靖重三十公斤以上。
他用一种冷淡而戒备的神情盯着跟前的李维靖,身后跟着五六个男女,和他一样穿着战术装备,荷枪实弹。
“喂,盖瑞,拜托,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先不是都说了——”诺什见状似乎也有点头疼,他摊着双臂转过身来,试图说服自己的同伴。
“他带着武器,”名为盖瑞的大胡子开了口,嗓音沉闷但洪亮:“如果想要登船的话,请这位先生卸下身上的武器交给我们,您身后的两位女士和机器人助理也是一样。”
盖瑞的手指在自己胸前的枪身上点了点,眼睛扫了一眼李维靖腰间佩着的手枪,随后盯向了李维靖的胸口——那里挂着他的联合军兵牌。
李维靖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盖瑞后,抱起了双臂:“是吗?可我的意见恰好相反,这位老兄您在这里摆出的这副阵仗,让我觉得自己更有必要在保持武装的情形下登船了。顺便,你们也还没有资格碰我腰上的这把宝贝——”
他抬起头,向前微微挪动,针锋相对地直勾勾对视着盖瑞,目光中和眉宇间毫不示弱地写满了挑衅二字。
盖瑞的眼角跳了跳,李维靖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让他多少感到了些许冒犯。
他缓缓正过身子,扶着枪身微微发出鼻息,他不满地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李维靖胸口的兵牌,然后再次抬起头对上了他的双眼。
就在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回应李维靖时,他身后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看他的胸口!他戴着联合防御军的兵牌,他他妈是个退役联合军——”盖瑞身后的几位武装人员中,一个看上去最年轻的,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突然喊出了声,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加掩饰地憎恶与仇视表情,接着他甚至举起了枪口:“——兰伯特先生,别他妈的跟他废话了,我们就该直接缴了这条联邦狗的枪——”
“——安静,杰瑞,这里由我来做决定。”盖瑞偏头喝止了那个小伙子,然后再次看回李维靖:“你看到了,你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不受欢迎,所以我不会允许你们带着武器走进我们的家,我们的社区。想登船,请先缴械——”
“嘿,你们他妈的在搞什么,”诺什一下子也按捺不住了,挥舞着平板终端呵斥起了盖瑞等人:“三个月!我们在这片荒无一物的太空里漂了他妈三个月!这位先生和他的人是我们这三个月以来得到的第一次救援,是我们脱险的最佳机会,你们几个他妈的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是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事情的时候吗?”
“我他妈的是在为整个公社集体的安全负责——”盖瑞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你是会读心术还是怎么着,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个挂着联合军兵牌的陌生人必定是个助人为乐的大善人?”
“所以呢?”诺什也红着脸怒吼了起来,“一个退役UDF军官,带着两个女孩子登上我们的船,就是他妈的特地为了用腰佩的防身手枪来屠杀我们全船几百号人?这可真他妈的不能再合理了,不是吗?”
就在铁青着脸的盖瑞·兰伯特想要对着诺什吼回去的时候,另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好了,都停下,诺什,还有盖瑞。尤其是你盖瑞,把那些枪都收起来吧,让警备队的大家都退下。”
一个坐着带有悬浮机能轮椅的老人出现在了后方,所有的船员看到他之后都自动为他让开了道。
他看上去是一个东亚裔,年纪应该已经非常苍老,前半个脑袋已经全秃了,露出了点点的老人斑;后半头白发留得很长,被整齐地梳在脑后。
他身上披着一件浅褐色的夹克大衣,衣领敞开,露出了内里穿着的素色长襦袢的交领。
老人的身旁还跟着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女性,面貌轮廓与他似是有几分相像。
她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握着斜挎在胸前的一只小挎箱的背带。
李维靖从老人襦袢下摆下露出的脚脖子可以看出,他的双腿似乎有着显着的组织萎缩。
“可是——”盖瑞看到这位老人后,发怒的气势也骤然为之一泄,但脸上仍然写满了不满,眉头紧锁。
“没什么好可是的,盖瑞,”老人微微扬了扬握着轮椅扶手的左手,“我们对待客人要有礼貌,尤其还是对我们伸出援助之手的客人。你们几个都把武器收起来吧,回舱房去休息一下,或者找点别的工作和任务。这段时间比较困难,大家神经都绷得很紧,我能够理解,但现在没必要继续这样了——我们已经等来外界救援了,不是吗?”
老人说着,微笑着看向了正前方的李维靖,他略显吃力地微微前倾上身,向李维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个飞船公社的现任话事人,斋藤守。非常感谢这位先生,以及两位年轻的女士,回应了我们的救援请求,并且来到了这里。我对方才我们中一些同伴不太友善的举动表示抱歉,毕竟在宇宙中孤立无援漂流三个月后,人们有时候可能会变得有点神经质,做出一些不那么恰当的行为,还望这位先生谅解。最后,还没有请教这位先生的尊姓大名?”
“李维靖,碧洋星移居者,在去赭岩星办事的路上收到了你们的求救信号——”李维靖玩味地挑了挑眉毛,但还是稍稍俯身低下头来,礼貌地与斋藤守老人握了握手。
“那么,李先生,幸会——”斋藤守再次笑了笑,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如不介意的话,可由老朽我,和诺什一起为您介绍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也带您在我们这里走走看看?如果可以的话,那几位请随我一道往这边来吧——”
斋藤守稍稍转过轮椅,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维靖点点头,跟了上去。走之前还转头瞥了盖瑞一眼,带着自己那独有的,可以非常令人不快的玩味笑容。
斋藤守身边的那位中年女性却又走到了盖瑞身前,整了整他的衣领后,摇了摇他的肩臂开口道:“等会儿记得来厨房帮我忙,把你这些枪都放一放,别成天抱着武器到处巡视了。”
盖瑞顿了顿,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无奈地点点头。
这时,跟在李维靖身后的安素芸走到了他的面前。
身材娇小的她抬起头,上下扫视了一番盖瑞后,突然摆出一副很拽的样子,恶狠狠地叉起了腰:“死胖子,我告诉你,我老哥刚才要是真想修理你,他只需要一脚踹在你的肥屁股上,就能让你撞破这艘破船另一边的船壳再飞进太空里去。你该好好庆幸一下你们这儿管事的老人家还算明事理。现在,给我他妈的往后面闪闪边,你那山猪一样的肥啤酒肚挡着老娘我的路了。”
盖瑞瞬间额角青筋暴起,老脸涨得通红,但在看了看安素芸的个头,估摸了一下她的年纪之后,他最终还是撇撇嘴后退了两步,只是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恼火的粗气。
而安素芸走过去之后还继续回过头来,边走边对着盖瑞比出一根中指,同时扮了个挑衅的鬼脸。
……
李维靖、 冷星妍、 安素芸还有智子一行人,跟着诺什、 斋藤守,以及他身边的中年妇人穿行在净土渡筏号的走道与船舱中。
他们穿行过一片改造开辟出的宽阔舰内公共活动空间,一群儿童在空地上踢着皮球,四周各处和一些角落里种着不少绿植。
几名成年船员和一台伺服机器人推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路过,他们看到斋藤守之后都纷纷热情地同他问好。
“同时也介绍一下吧,”斋藤守笑着看了看他身边的女人,“这位是洋子,我的孙女。她是船上农作物栽培生态园的负责人之一,而之前的盖瑞是她的丈夫,他是警备队的负责人,负责保护公社成员们的安全。”
说着,众人又经过了一个空间宽阔的公共船舱,两侧堆着不少洗衣机和烘干机,看上去应该是飞船的洗衣房。
“你们具体是碰上了什么问题?”李维靖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船舱,同时向斋藤守询问起了他们的状况:“来的时候我看到你们周围漂着好几个其他小型飞船的残骸,那些就是袭击你们的海盗?”
“没错,”斋藤守点点头,“三个月前,我们在附近恒星系的小行星群里停留的时候,一伙小规模的海盗盯上了我们。他们只有三艘小型武装飞船,但他们似乎认定我们应该是更好拿捏的软柿子,而事实证明,他们显然太小看我们了。”
“但你们受损也不轻,不是吗?”李维靖看了看诺什,“除了曲率引擎损坏,你们的常规动力系统也出了问题吧?另外,你们是不是通讯设备也有一定程度的损伤?”
“是这样的,”斋藤守和诺什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净土渡筏号的多条重要管线在交战中受损,造成的短路和能量、 电力输送故障重创了飞船的大量重要系统:曲率引擎多个核心部件烧毁,完全停摆;常规动力引擎被直接击中,目前最多只能以最大航行功率的百分之七运转;最要命的是,我们的超空间通讯天线也有一定的损坏,无法进行大范围广播和连续发射,只能以小角度定向发送信息,而且每次发送必须间隔相当一段时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维生系统和循环系统基本没有受损,所以我们大体还能在飞船上继续正常生活。”
“难怪,这就解释了你们为什么发了三个月的求救信号都没人收到。”李维靖边说边随意地四下张望着。
“所以说,您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呃咳咳咳咳——”斋藤守说着,突然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斋藤洋子连忙从挎箱内拿出一个结构独特的吸入剂小药瓶递给祖父,斋藤守将之吸入口罩住自己的鼻腔,按了按药瓶上的一个开关,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呃,呼~~不好意思,上了年纪,肺功能有点不太好,”斋藤守放下药瓶,随和地笑了笑:“有时候需要定时吸入这种呼吸道与肺黏膜保护剂,才能比较舒适平缓地正常呼吸。”
李维靖扫了两眼药剂瓶,微微皱起了眉:“这是自制药物?”
“没错,”一旁的斋藤洋子拿回了药剂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制作起来不难,只需要几种已经得到普遍药用栽培的外星植物就行,包括淡海星山藤蕨的茎纤维研磨浆和澜晴星丛堇的花果萃取物。有了原料,理论上只用学校实验室水平的器材就能制取。”
“学到了,这下将来又多了一条节省医保的好法子~~”李维靖笑着耸了耸肩。
“呵呵,毕竟我们在这里,万事都得靠自己。”斋藤守一边操纵着轮椅前行,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肢。
“如你所见,从很多年前起,我这两条腿也不怎么好使了。而我们这里缺少制作精密医用义肢的条件,同时船上的医生也说,以我这个年纪和身体状况,非常不合适在我们条件有限的医务舱里进行义体替换手术,所以最后就只做了这么把椅子出来,不过我本人还挺满意,这椅子坐着挺舒服的。”
说着,斋藤守还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轮椅扶手,而李维靖则对此不置可否。
众人缓缓地走过飞船后方的仓库区,李维靖注意到大门最厚重的一间货舱门口守着好几个警备队员,他们在看到自己和冷星妍等一众陌生人经过时全都无比警惕地盯了过来。
最后,几人终于来到了引擎室。
不少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正在这儿跟几台作业用的无人机还有机器人助手一起忙里忙外,李维靖一眼就扫见了一大堆明显的零部件损毁,许多机器上还有不少地方被烧得焦黑。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轮机长格拉维奇,”斋藤守伸手示意向了一位迎面走来的中年人,中等个头,棕色短发,留着胡子,手里握着平板终端,身上穿着一件背上有两只额外机械臂的工程用外骨骼,神情看上去有点憔悴。
“所以,这几位就是收到我们求救信号的过路人?”一直低头看着平板终端的格拉维奇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李维靖等人。
“没错,介绍一下,这位是船主李维靖先生——”斋藤守偏头示意道。
“你好,”格拉维奇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你们飞船上引擎轮机的各类核心备用零配件储备多吗?”
“应该还算比较齐全,”李维靖歪了歪身子,扬着眉毛看了一眼格拉维奇身后的曲率引擎轮机部,“但你们这边如果损坏部太多的话,恐怕会不够替换的。”
“剩下的缺口应该还不算非常多,”格拉维奇转过身,对李维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自己来:“斋藤先生跟诺什应该已经跟你讲过大概情况了,我们的核心管线在交战中受损,连带产生的输能故障烧坏了大量的动力、 引擎系统的核心部件。主要管线我们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但有几个最关键的地方因为缺少足够的替换部件,实在是没办法修好。我们有去打捞过海盗船的残骸,但即便是靠回收他们的破烂也还是没能凑够剩下的一些部件缺口。”
“具体差些啥玩意?说来听听?”李维靖走到曲率引擎旁,伸手敲了敲一处有焦痕的引擎盖。
“首先,曲率引擎必须的冷晶体电容被烧坏了一大半,”格拉维奇打开引擎的一个位置,露出了数个柱状部件插槽位,“我们用尽各种办法东拼西凑下来,最后还是少了三个冷晶体电容器,只有把这玩意补上曲率引擎才能启动。”
“然后,曲率引擎的附属引力泡调节装置的内置计算单元也烧坏了,”格拉维奇一边说着,一边让背上的两条机械臂打开了引擎上一个更精密的盒状部件,“至少还有两个量子计算主板需要替换。”
“问题不大,这两样我都有。”李维靖凑过去看了看,取出了一个量子计算主板端详了片刻。
“最后我们还需要一个BRX003型号的通用燃料泵,”格拉维奇从平板终端上调出了几个全息投屏和全息结构图,“这个是修复常规动力引擎所必须的,只有先把这玩意在这个地方重新安装好,我们才能继续剩下的常规动力引擎修复工作。”
“没问题,这个我也有,那看来问题解决了?”李维靖扫了一眼全息结构图,摊了摊手。
“事实上,我认为并没有——”一旁的智子突然发话了,她的两眼之中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闪着蓝色光圈,她一直在对引擎室进行着扫描和检测:“我刚刚检视了一下你们的管线修复状况,我认为至少还有十三处应当优化或是重新修复的问题区域。它们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对引擎的使用造成直接影响,但长期运行之后会产生许多副作用冗余积累,从而进一步缩减引擎的使用寿命,和增加特定故障的发生率。”
格拉维奇略显惊讶地瞪了瞪眼,微微张了张嘴后看向了李维靖:“——令人印象深刻,你这机器人助理挺不一般的。”
“那是——”李维靖随意地耸了耸肩,然后回过头去看了看斋藤守:“所以,现在是怎么样?我和智子直接回执剑人号上取零件,然后马上开始修理作业?”
“这样最好不过——”格拉维奇下意识地应答,但随后却又迟疑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了看斋藤守,直到斋藤守对他点点头之后,他才再次肯定地同样颔首回应。
“那我们走吧——”李维靖说走就走,斋藤守等人也随之跟上。
“如若不嫌弃的话,等会儿李先生和两位姑娘可以留下来吃顿饭再走,也算是我们这些受关照一方的一点心意。”斋藤守语气平和地缓缓说着。
“但我可事先说好,”李维靖稍稍皱了下眉毛,“我可不打算免费提供这些部件,你们要的这些玩意没一个是便宜的,尤其是冷晶体电容。”
这时,先前的那位年轻警备队员杰瑞正好从旁路过,他听到这句后当即露出了一副仇恨的表情,恶狠狠地骂道:“敲骨吸髓的该死联邦走狗——”
“嘿!你!”听到这句的安素芸一下子叫住了杰瑞,然后狠狠地骂了回去:“就是你这个没妈的娘炮小白脸!我告诉你,你再让我听见你骂我老哥一句,我就把你的老二和卵子阉下来扔进肥料槽里去,反正你这种废物也用不着那玩意对吧?”
杰瑞猛地一惊,涨红了脸。
照理说,一个看上去比他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小个子少女的威胁与叱骂不应该有多少威慑力可言,但他面对着这位小个子姑娘却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感到了一股凉意,最后只是抽动着眉角和嘴唇,悻悻地走开了。
“支付合理的报酬那是自然的,”斋藤守只是淡淡地看了看杰瑞的背影,无视了这点小小的口角:“我们姑且还是有一些用于常规交易的积蓄的,这点尽请放心。”
……
李维靖很快取来了各项元件,让智子跟净土渡筏号的轮机组一同参与了修理作业,而他自己也拿过一个平板终端,浏览起了净土渡筏号引擎部各个装置机组的一些参数。
冷星妍和安素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她们在一旁跟斋藤洋子围着一个植物栽培槽讨论起了什么,看上去似乎还挺聊得来。
几个小时后,引擎部的主要修理工作基本完成了。李维靖和他的两位小美女在斋藤守的邀请下,与他一同前往净土渡筏号的公共食堂用餐。
老人带着三位宾客在一张靠近舷窗的餐桌旁落了座,斋藤洋子和一个老旧的服务机器人端来了一道道饭菜。
于是,李维靖就这样看着一盘盘日式海鲜炸虾猪排饭和寿司卷被摆在了几人面前,而紧跟其后的则是一碗碗味噌汤。
他看着自己面前那碗味噌汤一下就拧起了眉头,他知道各大星球的日裔移民们一天不喝这玩意就浑身难受,但自己一个正宗汉裔是真的不喜欢这东西,搞不明白这寡淡的怪味道有啥好喝的。
所幸,慧眼如炬的斋藤洋子似乎一眼就捕捉到了他愁眉苦脸的神情,立马不动声色地给他换上了一碗紫菜蛋花汤。
李维靖随即喜笑颜开,操着他那半生不熟的少佐口音点着头连道一声“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斋藤洋子似乎也觉得他这表现十分好笑,颔首留下一句“どうぞごゆっくり”后便捂着嘴轻笑着走开了。
他转头看去,却发现盖瑞·兰伯特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走了进来,洋子上去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和丈夫儿女有说有笑地在旁边一桌坐了下来。
不过,理应好好陪自己老婆孩子的盖瑞却显得有些三心二意,他时不时便向李维靖这边投来不友善的眼神来回扫视。
回过头来的李维靖对上了斋藤守满含笑意的眼神,他便也抬了抬眉毛,回以一个随意的微笑。
不过,在他拿起筷子的同时,他忽然发问道:“话说,斋藤先生,您介意我问一点关于您私人家事的问题吗?”
“尽管问吧,我大概也能猜到你在好奇什么,呵呵~~”斋藤守露出了一个自然而爽朗的笑容。
李维靖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斋藤洋子:“您之前说,洋子女士是你的孙女,但我们似乎并没有看到您的儿子和儿媳?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吗?”
“不是什么值得特别说道的事情了,”斋藤守略显苦涩地笑了笑,“不出意外的话,洋子的父亲应该还好好地活着,可能是在东和星或者是淡海星上。”
“哦?”李维靖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毛。
“我的儿子,广志是一个并不认同和接纳我们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斋藤守轻轻端起他自己的那碗味噌汤,小啜了一口:“无政府主义是一种思想,而思想,并不是一种能够遗传的东西,也无法被强加于他人。尽管我们从小一直在教导他我们为何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理由,但最终,当他自己见识过这个宇宙之后,他依旧还是选择了否定我们。”
“尽管他曾经一度选择为了家人而留下,但我们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最终还是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终于有一天,他在一次短暂的贸易空间站停泊中一个人不辞而别,甚至不惜为此抛下了妻子和女儿。一些年后我们打听到过一些消息,据说他在东和星上有了一番颇为可观的事业,而且……他后来好像又去了淡海星,在那里……另行组建了新的家庭。”
“广志的妻子阿秋,本就是一位心灵较为脆弱的人,非常需要他人的关怀。广志的出走本身就已经对她造成了极为严重的打击,让她长年陷入重度的抑郁症之中。而当她得知了广志在核心世界有了新生活和新家庭后……这件事把她彻底击垮了,她最终在一个晚上趁我们不注意,用一瓶酒和一袋头孢抗生素药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呃,十分抱歉,没想到您的家庭发生过这样的不幸事件——”李维靖暂时放下了筷子,低下头轻轻合掌朝斋藤守比了比。
“无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斋藤守缓缓叹了口气,“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为了洋子,还有她的孩子们,我们的生活终归还是要继续下去。”
“确实如此,”李维靖再度拿起筷子扒拉起了炸猪排,“顺便,虽然我能够充分理解您的儿子为何不想在这里生活,但抛妻弃女绝父母这种行为我个人完全不能苟同,大逆于孝悌人伦,有悖为人之义。”
“呵呵呵呵,所以说,李先生大约也是位通情达理之人嘛?”斋藤守再次和蔼地笑了起来。
“斋藤先生您也别急着夸我,”李维靖咽下一口米饭和炸虾,又灌了一口紫菜汤:“如果把我放在您儿子的位置上,嗯,我想想,我大概会挑一个更恰当的时机,留下一封措辞合适的诀别书,然后再想个法子把老婆孩子一起‘拐’走——当然,发达之后我也许会想办法往家里寄钱,虽然您大概不会收,但寄还是必须要寄的——”
“噗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斋藤守听了这话,反倒开怀大笑起来:“李先生的为人准则倒也很有趣嘛,虽然我也能体会得出来,李先生您的确跟广志一样,是相当不喜欢无政府主义的咯?”
“毕竟我个人确实找不出一个喜欢无政府主义的理由,”李维靖用筷子夹起剩下的一只炸虾,“无政府主义既没有拯救玄远星上六百万惨死在克罗瑟人轨道轰炸下的移民,也没有帮忙把我从战场死人堆里拖出来——反倒是许多无政府主义者所仇视的那些东西为此做了不少实质性的工作,所以,对我个人来说,在其中做出选择,也是一件很容易,也很自然的事情。”
“——虽不苟同,但能理解。”斋藤守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握在手中汤碗,“人各有志,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们若都能多彼此倾听一下异见他者的话语,也绝不是一件坏事。李先生所言,老朽我今日算是听过了,我只求将来,若他日有缘,星海再见,李先生可也愿听两句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的闲碎之言?”
“自当洗耳恭听——”李维靖捧起汤碗,扬着一侧的眉毛向斋藤守轻轻举碗致意:“贵舰饭食甚好,倘若下次净土渡筏号还路过碧洋星,斋藤先生也可下到地上来转转,到时候就轮到我李某请斋藤先生吃饭了。”
“呵呵,万分期待——”斋藤守放下碗,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点了点。
一旁刚炫完一大盘饭菜的安素芸悄悄歪着身子凑到了正秀气地小口吃饭的冷星妍耳畔,用一只手掩着小嘴:“星妍姐你看,老哥他这人就这德性,一点都不老实:前脚在那儿一口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都是傻逼疯子’的,结果这后脚立马就搁这儿跟人老人家攀亲套起近乎来了,要多客气有多客气,你说他这人好笑不好笑噗呵呵呵——”
冷星妍也轻轻一笑,同样掩嘴回道:“可不是吗?不过要往好听的说,大概也可以说他这是情商高?”
……
在对接舱门口,李维靖从斋藤守手中接过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些许联合币纸钞。
实体现金在这个时代有时候仍然会被使用,虽然已经并不常见。
大多数情况下,日常金钱交易与消费往往直接通过个人终端转账来完成。
而在企业自治行星上,人们在进行地下交易时则更喜欢使用一类能使货币流动轨迹难以被追踪的中转货币数据存储器。
“如果我对市价的记忆没错的话,这些钱可能不太够,所以我还为李先生准备了一件礼物——”说着,斋藤守从洋子的手里接过了另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将之递到了李维靖手上:“这是一套古地球时代的古董茶具,应该可以追溯到明治日本。李先生可以打开看看,顺便让您的智能助理查验一下。”
李维靖为之一惊,打开盒子后,递给了一旁的智子,让她查看起了这套摆在软垫里的传统工艺茶具。
“材质年代检定与工艺特征符合描述,至少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智子的双眼无声地扫描过茶具,随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套古董的市价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引擎零件的价格,如果被拿去拍卖的话只会更高——”李维靖从智子手中接回盒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对李先生您而言或许如此,但对我而言,这仅仅只是一套喝茶用的杯子和茶壶。”斋藤守语调平缓,脸上只是自然浮现着淡定的微笑:“您对净土渡筏号的帮助是意义重大的,说是救命之恩不为过;因而不论回以多么贵重的大礼都是合乎情理的。更何况,在我看来,礼物的价值与其在‘主流社会’中的金钱价值毫无关联,其意义在于其上承载的历史与人的心意:它们从制作它的匠人开始,在随后的一代代持有者之间传递。现在,它从我这里传递了李先生,代表着两种观念迥异的人之间,也能真诚地相互帮助和缔结友谊——没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了。”
“那我,就郑重地收下了——”李维靖也浅浅地笑了笑,向老人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