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腊月二十八,太湖归云庄内年味渐浓。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迎风轻摆,门楹新贴的春联墨迹未干,却见庄内上下忙碌不停,颇有几分喜庆气象。
只是这份热闹,尚未完全浸润到正厅之中。
厅内烛火通明,一场洗尘宴已近尾声。
庄主“神龙”陆冠英亲自把盏,他举起酒杯,望向主座上的郭靖,面上尽是诚挚的感激与敬意。
“郭大哥,”陆冠英声音朗然,带着三分豪情,“此番若非大哥仗义出手,将遥迦从险境中救出,陆某这条命只怕要抱憾九泉。这杯酒,敬大哥的大恩大德!”
说罢,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
郭靖连忙起身回敬,满饮后长叹一声,面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之色。
“陆庄主过誉了。江湖同道,本就该守望相助,何况程女侠于郭某亦有救命之恩。”他顿了顿,声音渐现沙哑,“说来惭愧,郭某如今也是身不由己。襄阳一役后,我与蓉儿、孩儿们在乱军中失散。多日苦寻,至今杳无音信……”
话到此处,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茫茫夜色,目光中满含思念与痛楚,仿佛要穿透这无边黑夜,寻到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眼看除夕将至,为人父母者,心中实难安宁。郭某想着,蓉儿若还在人世,必定也在寻我。桃花岛是她的故乡,或许……她们已在那里等我了。”
一旁的程遥迦正为众人添酒,闻言手腕微颤,几滴清冽的酒液洒落桌案,晕开一片深色痕迹。她忙收回手,轻声道:“是遥迦失礼了。”
陆冠英握住妻子的手,对郭靖道:“大哥的遭遇,我夫妻感同身受。大哥的家人,便是我归云庄的亲人。明日一早,我便备下快马与盘缠,定要助大哥早日团聚!”
郭靖重重点头,眼中的黯然渐被坚毅取代:“如此,多谢陆庄主了。”
这一夜,宾主尽欢,却各怀心事。
窗外的年味再浓,也难暖这几个饱经风霜的江湖人的心。
他们都明白,明日天明,又将踏上一段前路未卜的征程。
夜深人静,归云庄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更漏声在寒夜中敲出孤寂的节拍。
客房内,郭靖盘膝端坐,双目紧闭。他并未入睡,而是在运转那得自《三圣炉鼎》的“太玄清心决”。
这门功法当真是天下奇功。
真气流转处,不似他平日所修降龙掌法那般刚猛霸道,反倒如春雨润物,温和绵长。
所过之处,经脉中因与天魔道人激战而留下的淤塞伤损,正被一寸寸洗涤修复。
随着功力运转,他丹田内真气汇聚如海,只差毫厘,便可冲破当前桎梏,进入新的境界。
他清楚地感知到,只需再一次,便能冲破最后壁障,功力不但尽复,甚至更胜往昔。
然而,正是这一丝感知,让他心如刀绞,再难平静。
“呼——”
郭靖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行中断了功法运转。
他睁开双眼,眸中没有功力将复的欣喜,只有深如古潭的决绝之色。
七成也好,八成也罢。这条命是遥迦冒着风险救回来的,这份功力是她舍弃自身清誉换来的。他不能再有半分非分之想。
剩下的路,纵然再险恶,他也要凭着这“不完整”的自己,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对妻儿的思念,对恩人的愧疚,对侠义的坚守,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无形力量,冲刷着他的心神。
那最后一层未能突破的功力壁障,似乎已不再重要。
正当他准备就寝,忽闻房外传来轻若猫踏雪的足音。
“郭大哥,是我。”
程遥迦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柔软而坚定的执拗,如风过竹林,带着不容拒绝的清响。
郭靖怔了怔,原本已放松的身子在这一声呼唤下慢慢绷紧。他只是静静望着门扉,眼中情绪翻涌。
最终,他披衣而起,赤足落地,衣襟微荡。
门轻轻开启。
月华如水,程遥迦静静立于廊下。她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袍,如同他第一次见她时那般。
她垂着螓首,圆润柔美的面容在月色映照下如玉般温润,那双剪水双瞳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眼神中满含着复杂的情绪。
纤手轻抚着衣襟,举手投足间透着成熟女性的妩媚,却又带着几分紧张与不安。
夜风轻拂,吹动她的发丝,也撩起了那件单薄的外袍下摆。
她的肌肤在月光下如凝脂般温润,透着淡淡的光泽。
月光透过轻纱,清晰地勾勒出她丰腴婀娜的身形,尤其是那双浑圆修长的玉腿,在薄纱下展现着诱人的曲线,肌肤莹润如脂,几乎没有什么遮掩,在朦胧月色中散发着令人心颤的魅力。
“遥迦……”郭靖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复杂的情感。
她这才缓缓抬头,美目中盈满了不舍与眷恋,却又带着几分惊慌。
“他……喝多了。”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夜风中,她紧张地握着衣襟,既想靠近,又怕被人发现。那种偷偷摸摸的紧张感让她心跳如鼓,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郭靖望着她颤抖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最终,看着她那期盼而又忐忑的眼神,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外面风大,进来说话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
程遥迦身子一颤,眼中涌起感激与羞涩交织的复杂情绪。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房舍,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房门轻掩,烛火摇曳。
两人相对而坐。起初只是轻声细语,说着离别的不舍,然而夜深人静,孤男寡女,那份压抑已久的情愫终于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待到东方既白,程遥迦已悄然离去,只留下淡淡的幽香在房中萦绕不散。
郭靖独坐床榻,运转心法,只觉体内真气前所未有的充盈澄澈。
那原本因与天魔道人激战而留下的暗伤,竟已尽数痊愈。
太玄清心诀在阴阳调和之下,终于突破了最后的桎梏,功力不但完全恢复,更胜往昔三分。
然而功力圆满的喜悦,却被心中的愧疚与痛苦彻底掩盖。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眼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天明时分,郭靖辞别了陆冠英夫妇,快马加鞭,踏上了前往东海之滨的官道。
他归心似箭,一夜无眠并未让他有丝毫疲惫,反而因功力圆满,精神愈发健旺。
坐下那匹归云庄的上等良驹,亦是四蹄如飞,绝尘而去。
他的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桃花岛,蓉儿,襄儿,破虏。
行出约莫二里地,前方官道没入一片疏朗的树林。冬日的林间,枝叶凋零,晨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郭靖策马入林,马蹄声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道路中央,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就这么静静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郭靖定睛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那颗方才还因归心似箭而火热的心,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郭靖心头一紧,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将他包围。
来者不是旁人。
不是那日思夜想的仇家,也不是那势不两立的妖魔。
而是……一道他本以为了断,却不料竟阴魂不散的孽缘。
赤练仙子,李莫愁。
在她身后,洪凌波俏然而立。她望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大侠,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事说来,更是曲折。
当初李莫愁被擒,洪凌波顿失所依,流落街头,几与乞丐无异。也正是在那时,她恰巧遇上了同样因战乱而逃难的程遥迦母子。
后来,程遥迦被江陵丐帮掠走,是洪凌波为她照料着那一双无助的儿女。直到郭靖神兵天降,救回程遥迦,洪凌波见识到这位大侠的仁义心肠。
她当即便打定了主意,悄然尾随郭靖一行人至鄂州,而后巧设骗局,引得郭靖误将吕府中所囚的师父,当成了黄蓉救出。
郭靖看着她们,声音已沉如寒铁:“你们,到底想怎样?”
李莫愁依旧痴痴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她身旁的洪凌波,却上前一步,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回响,
“郭大侠,你听好了。师父只要你一句话……”
洪凌波直勾勾地盯着郭靖,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娶她不娶?”
此言一出,林中仿佛连风都停了。
“胡闹!”郭靖断然喝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郭某已有家室,此等戏言,休要再提!”
他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留半分余地。
也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李莫愁那双痴痴望着他的美目中,一滴清泪,竟毫无征兆地,顺着她洁白的脸颊,缓缓滑落。
那滴泪,仿佛是她心中最后一点妄念的残骸,晶莹,而冰冷。
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拭去那滴泪痕,动作优雅而缓慢。
当她的手再次放下时,她眼中所有的痴迷、紧张、与最后一丝柔情,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与怨毒。
她又变回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
“好……”她轻启朱唇,声音却嘶哑如夜枭,“既然郭大侠如此绝情,莫愁也不必再有妇人之仁。”
她目光缓缓扫向林外官道,那里正有行商走卒往来,全然不知死神已至。
“从今日起,我便从这里杀起。”李莫愁嘴角勾起一丝阴毒的笑意,“一路向东,直杀到东海之滨。”
她转头凝视郭靖,美目中尽是疯狂之色:“大侠不是素以侠义自居?不是要拯救天下苍生?我倒要看看,是你寻回黄蓉要紧,还是这沿途百姓的性命要紧!”
话到此处,她声音愈发阴森:“你每多走一步,我便多杀一人;你每耽搁一日,便有百条冤魂等着你收尸!”
说罢,她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在晨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遥遥指向官道上那些毫无防备的路人。
郭靖见状,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当真,要如此?”
李莫愁冷笑道:“我李莫愁一生,言出必践!”
“好!”郭靖猛喝一声。
他那双素来敦厚的眼眸里,那份宽仁之色,竟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如万年玄冰的……杀机!
太湖之滨,一场无声的对峙,终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收场。
郭靖的满腔侠义,终究敌不过李莫愁的无赖痴缠。
他那归心似箭的行程,自此多了一道如影随形的孽缘。
桃花岛虽在前方,前路却已是波折暗生。
天涯两端,夫妻异路。郭靖为“情”所困,黄蓉为“命”所牵。
当郭靖尚在江南与那痴狂的女魔头斗智斗勇之际,黄蓉与完颜胤忠的孤舟,早已已逆流而上,入了广西地界。
南国的湿热瘴气,与那愈发清晰的神秘召唤,正迎接着这位身心俱疲的奇女子。
而她身边那盏用执念点燃的命灯,也已是光微如豆,随时都可能熄灭。
自衡山一役后,黄蓉携着命悬一线的完颜胤忠,一路南下。她逆湘江,转陆路,历时半月有余,终是踏入了这片南疆之地。
支撑着她这趟千里奔波的,是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梦,与梦中那个神秘的人影。这已是她在这无边绝望中,能抓住的唯一一缕蛛丝马迹。
她虽不知此人是谁,是正是邪,但心中却有一个无比强烈的、近乎确信的直觉——此人,与她那被天魔道人视为完美“鼎炉”的“三神器之体”的秘密,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此,她踏上了这条绝路。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九幽绝境,她都必须找到此人,只为解开自己身上这最大的谜团。
此人,既是她的“劫”,或许,也是她的“解”。
回龙镇,福来客栈,天字号房。
房内,一股潮湿的草木清香与淡淡的药草味混杂在一起。
一名须发半白、身着本地靛蓝布衣的老者,正坐在床沿,枯瘦的手指搭在床上那人惨白的手腕上,双目紧闭,神情凝重。
床上躺着的,自然是完颜胤忠。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黄蓉没有看他们。
她独自立于窗前,目光穿透薄雾望向远山,曼妙的身姿在幽暗中如一尊静默的雕像,美丽而孤单。
透过窗棂,远山连绵如黛,在细雨迷蒙中若隐若现。那些起伏的山峦被云雾环绕,宛如一道神秘的天然屏障,既美丽又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许久,老者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声叹息,打破了满室的死寂。
黄蓉缓缓转过身来。她面上不见半分表情,双清澈的眼眸看着那老者。
“如何?”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份量。
老郎中站起身,对着黄蓉,连连摇头:“姑娘,恕老朽无能为力。”
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才沉声道:“这位公子的脉象,虚浮欲绝,五脏六腑的生机,仿佛被一股至阳至刚的霸道之气,从内而外尽数摧毁了。老朽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此等奇伤……他能撑到今日,已是神佛庇佑……”
黄蓉静静听着,眼眸微暗。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完颜胤忠的情况。
只不过,在她心底最深处,总还固执地牵着一根比蛛丝还纤细的念想,期盼着万一的可能。
她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有劳了。”
老郎中看了看那锭金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终究摇头。他抬头看向黄蓉,见她那绝美容颜上的不舍与期盼,心中不忍,不由轻叹一声。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姑娘,虽说老朽束手无策,但这深山之中,倒还有一线希望。”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大山深处,散居着不少山民部落。他们世代生活在这瘴疠之地,与毒虫猛兽为伴,对于一些奇症怪病,倒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方。尤其是那些蛊师巫医,手段虽然诡异,却往往能起死回生。或许……能让这位公子病情好转。”
说到这里,他面露担忧:“只是那山中凶险异常,瘴气毒虫不说,还有各种传说中的巨兽。那些部族对外人也向来戒备森严……”
“多谢老丈。”黄蓉轻声道。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便不会放弃。
翌日,山中。
古木参天,树冠密密匝匝,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林中幽暗潮湿,即便正午时分,也犹如薄暮时刻。
空气凝滞,混杂着腐叶和苔藓的腥湿味道,偶尔夹杂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腥甜,仿佛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危险潜伏于暗处。
脚下的山径狭窄难行,树根纠结如虬龙盘踞,草丛深密,似乎已有多年无人踏足。
当地向导在一片突兀的巨石前停下脚步,神情颇为紧张地扫视四周。
“到这里,不走啦。”他用生硬而带口音的汉话说道,神情慎重,“路是一直的,但中间有岔口,你们可要小心,不要走错。不然走去别处,事情就麻烦了。”
说罢,他不安地往四周扫了一眼,随即抬头看着黄蓉道:“你们找那个寨子,走这条路一直去,就到了。”
黄蓉顺他指向看去,只见前方的山径隐没在杂乱的灌木与山石之间,仿佛早已荒废多年。
她敏锐地察觉到向导的异样,却并未多问,只道了声“谢谢”,递上酬劳。
向导接过银两,匆匆塞入怀中,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很快便消失在来时的山路中。
四周的寂静仿佛又加深了几分,那些不知名的鸟兽叫声也已不再传来。
黄蓉心头隐约升起一丝不安,她轻声说道:“我们先歇息一下吧?”
完颜胤忠点了点头,面色苍白,显然刚才的行程已经令他体力大损。
黄蓉从行囊中取出水囊与两块干硬的饼,先递了一份给他。
完颜胤忠接过,却没有立刻饮食,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此刻的黄蓉,换上了一件靛蓝色的对襟布衣,配着一条黑色长裤。
那衣料虽是寻常粗布,剪裁也只求简便,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难掩那份玲珑浮凸、窈窕天成的身段。
一头青丝用布巾利落地束起,虽失了几分平日的飘逸仙气,却更显干练与坚韧。
尤其是她那张略带风尘的俏脸,鬓角汗湿,更衬得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那份美丽,便真如一块未经雕琢的上好璞玉,被山间的雨水洗去尘埃,乍然间,露出了那温润而动人心魄的宝光。
完颜胤忠看得有些痴了。
她依旧美得令人心悸。
那份美丽,无关容貌,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在绝境中依旧不屈不挠的坚韧。
自襄阳战役后,二人一同逃亡,历经生死。
眼前这个女子,早已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
这位大金的末代王孙,对于这位有夫之妇的钦慕与依恋,从未因世俗礼法而动摇,亦未因生死险阻而改变,始终如一。
只是这份深情,他始终埋在心底,克己守礼,从未逾越雷池半步。
“怎地不吃?”黄蓉见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不禁莞尔。
完颜胤忠这才回过神来,温声道:“看着你,便觉腹中不饿了。”
黄蓉闻言,杏眼一横,嗔道:“油嘴滑舌!在祝融峰顶,还看不够么?”
此言一出,完颜胤忠登时满面通红,只得匆匆低头啃那干硬的饼子,恨不能将方才的窘态一并咽下。
黄蓉见他如此,噗哧一笑,也不再打趣,转而凝望前方云遮雾绕的山路,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前路茫茫,吉凶难卜。
二人歇息片刻,重新上路。
黄蓉走在前头,为他探路。她身形轻盈,每一步都踩在最稳妥的落脚点上,举止从容,步伐干脆利落。
完颜胤忠紧随其后,相距不过三步。
山道崎岖,他本应专注脚下,但黄蓉柔润清亮的声音不时传来,提醒他“这里滑”、“小心这边”,他每每应声,却忍不住抬眼看向前方那道柔美的背影。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眼神,开始涣散。
耳畔那震耳欲聋的涧水咆哮,不知何时,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了一世。
眼前黄蓉那因专注探路而自然摆动的身姿,也开始在他视野中渐渐重影、变形。
伤势过重,体力不支,他的意识,已在崩溃的边缘。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穿着靛蓝布衣、在险境中苦苦挣扎的疲惫女子。
而是……
祝融峰顶,雷光之下,那个赤裸着身躯,坦然无惧,以自身为棋,欲与神魔一搏的……身影。
那不是一道凡俗的躯体,而是一道光。
一道在他生命即将燃尽的无边黑暗中,唯一、且最后的光。
他想开口呼唤,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伸手触碰,指尖却重若千钧。他的意识,正被无边的黑暗与疲惫迅速吞噬。
也就在他心神彻底沉入昏迷的前一瞬,他的身体,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
意外陡生!
他右脚一软,踏了个空,整个人便如一截断木,直直地向悬崖外侧倒去!
“完颜!”
前方的黄蓉听到异响,猛然回头,正看到他坠落的瞬间,不禁惊呼出声,反应快到了极致。
她想也不想,整个人飞身而起,右手如铁爪般,死死扣住了他即将坠落的身体,欲将他强行拉回。
然而,她终究是低估了完颜胤忠下坠的力道。
他本就身形高大,此刻便如一个沉重的沙袋,那股下坠之力何其巨大!黄蓉只觉一股沛然难御的巨力从手臂传来,竟将她整个人也向崖外一带!
“不——!”
二人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在那股无法抗拒的下坠之力牵引下,如断线的风筝般,双双向着悬崖下那奔腾咆哮的涧水,直直坠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视线天旋地转,那冰冷的涧水在眼中急速放大。
“噗通!”
冰冷刺骨的涧水,瞬间将二人吞噬。
黄蓉只觉一股狂暴的巨力猛然袭来,天旋地转之间,她已被卷入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她虽水性精熟,但在这大自然狂怒的力量面前,个人的那点本领显得何其渺小。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死死地握住完颜胤忠的手腕。那只手,冰冷而无力,仿佛随时都会从她指间滑脱。
急流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裹挟着他们,在狭窄的河道中疯狂冲撞。
他们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翻滚,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卷入漩涡,口鼻中灌满了冰冷的河水,每一次呼吸都成了奢望。
坚硬的岩石自水下掠过,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伤痕。
完颜胤忠早已因撞击与窒息而昏死过去,若非黄蓉拼死将他的头托出水面,只怕早已溺毙。
就在黄蓉的神智也即将被无尽的翻滚与缺氧所吞噬时,她忽然感觉水流的方向猛地一变,一股强大的吸力自前方传来,拉扯着他们,朝着一处漆黑的深渊急速坠去!
眼前最后一点来自崖顶天际的微光,彻底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与轰鸣。
仿佛穿过了一条狭长而崎岖的隧道,周遭尽是岩石刮过身体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狂暴的冲力终于缓缓减弱,周围的水流,也从咆哮的猛兽,渐渐化为温柔的臂膀。
“哗啦——”
黄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完颜胤忠的身体,冲破了平静的水面。
她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待到视野中的水花与黑影散去,她才环顾四周,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
他们已不在那道山涧之中。
头顶之上,并非天空,而是巨大而空旷的岩石穹顶,穹顶上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偶尔有水滴落下,在寂静中发出“嘀嗒”的清脆回响。
他们正置身于一处浩瀚无边的地下暗湖之中。
湖水深不见底,色如墨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四周的岩壁之上,生长着大片大片发出幽幽蓝绿光芒的苔藓与菌类,正是这些奇异的生物,为这片地下世界,提供了唯一的光源。
那光芒微弱而诡异,将整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映照得如同一处光怪陆离的梦境。
急流的入口,已在远处化为一个不起眼的洞口。他们活下来了。
只是,从一处绝境,坠入了另一处更加与世隔绝的……未知之中。
黄蓉拖着完颜胤忠,奋力游向湖边一处凸出的岩石,想先寻个落脚之处。
这片地下暗湖静得出奇,除了穹顶滴水的回响,便再无半点声息。
湖水平滑如镜,映照着岩壁上幽幽的蓝绿光芒,显得神秘而诡异。
她刚刚将完颜胤忠半个身子推上岩石,正欲自己也爬上去,心头却猛然一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湖水,而是源自一种被某种远古凶物盯上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黄蓉动作一滞,缓缓转过头,目光警惕地扫向那片墨玉般的湖面。
湖面依旧平静。
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了不对。
湖心处,一圈极细的涟漪,正毫无征兆地荡漾开来。
那涟漪扩散得极快,一圈套着一圈,不过数息之间,整个平静的湖面便都泛起了波纹。
紧接着,一股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闷响,缓缓传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震动,透过湖水,直传入她胸腔,让她心脏都为之共振,气血翻涌。
黄蓉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她一把将完颜胤忠彻底拖上岩石,自己则翻身而起,护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扣住了一枚藏在袖中的暗器,双眼死死地盯着波纹最盛的湖心。
水波越来越大,已从涟漪变成了浪涌。
湖心处,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从深不见底的湖水中缓缓上浮,那阴影之庞大,竟将大片岩壁上的幽光都遮蔽了。
哗啦——!
一个巨大无朋的头颅,悄无声息地,破开了水面。
那是一颗蛇首,一颗头大如牛的狰狞蛇首!
它的双眼,大如灯笼,瞳孔是两道冰冷的竖瞳,不带丝毫情感,正幽幽地散发着惨绿色的光芒。
遍布头颅的鳞片并非寻常青色或黑色,而是一种深邃如黑曜石般的颜色,在洞中微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冰冷光泽。
而最骇人的,是这巨蛇的头顶正中!
那里,竟赫然生着一只尺许长的、微微弯曲的犄角!
那犄角呈灰白之色,质地仿佛是骨骼,又似某种玉石,尖端锋利无比,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戾的气息。
这绝非凡间的蛇类,而是一头不知在此地存活了多少岁月的洪荒异兽!
巨蛇的头颅完全探出水面,停了下来,那双惨绿色的巨眼,就这么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冷冷地锁定了岩石上那两个渺小的人影。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冰水般浇遍黄蓉全身。此刻面对这般超乎想象的巨兽,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名为“绝望”的情绪。
死寂的对峙,被一声穿金裂石的嘶鸣打破!
那头顶生犄角的巨蛇,显然失去了耐心。
它那庞大的身躯猛然一弓,下一瞬,巨大的蛇首便如同一块破水而出的攻城巨石,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岩石上的黄蓉狂噬而来!
腥风扑面,那血盆大口中,锋利的毒牙闪着幽光,死亡的阴影瞬间将黄蓉笼罩。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
黄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看着那急速放大的蛇吻,看着那足以将自己拦腰截断的森然巨口,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念。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份自幼便根植于她灵魂深处、对蛇的原始恐惧,在这一刻被放大了千倍万倍。
它头顶的犄角,更是将这份恐惧化作了对“非人之物”的、无法理解的战栗。
她引以为傲的坚强意志,在这天生的克星面前,被瞬间碾得粉碎。
她的身躯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被恐惧的寒冰彻底冻结,连挪动一下指尖都成了奢望。
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那巨兽口中传来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腥气。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她的尾椎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原来……这就是死亡。
她的眼前,闪过郭靖憨厚的脸庞,闪过襄儿、破虏的笑靥……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她想抬手,想再做些什么,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双曾洞察无数人心的明亮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茫然,映照着那越来越近的、代表着终结的黑暗。
绝望,如冰冷的湖水,彻底将她淹没。
“小心!”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一声嘶哑而暴烈的怒吼,竟从黄蓉身后炸响!
本已昏死过去的完颜胤忠,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光焰,他竟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眼中,没有了濒死的虚弱,只有一片悍不畏死的疯狂!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岩石上一跃而起,不退反进,竟如一道离弦之箭,直扑那巨大的蛇首!
在巨蛇即将咬中黄蓉的前一刹,他那高大的身躯,已然死死地抱住了巨蛇的头颅!
“噗!”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随身的短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巨蛇头顶那只狰狞的犄角根部,猛刺下去!
“嘶——!!!”
巨蛇吃痛,发出了一声震彻整个洞窟的凄厉长嚎。
它疯狂地摆动着头颅,试图将身上这个渺小的人类甩脱。
完颜胤忠却如附骨之疽,双臂肌肉虬结,死死箍住蛇首,手中的短刀更是一刀紧似一刀地连砍带插。
狂怒的巨蛇带着完颜胤忠,在巨大的暗湖中疯狂地翻腾起来。
湖水被搅得天翻地覆,浪涛汹涌,轰鸣不绝。
随即,巨蛇猛地一摆尾,庞大的身躯带着完颜胤忠,又轰然一声,再次沉入了漆黑如墨的湖水深处。
水面之上,那狂暴的波涛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不——!”
黄蓉站在岩石上,睚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死寂的湖面,心中被无尽的恐惧与无力感所淹没,不知所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突然!
“轰——!!!”
平静的湖面猛然炸开,那条巨蛇再次破水而出,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带起漫天水花!
而这一次,景象更加惨烈——完颜胤忠竟已被它那血盆大口死死咬住!
锋利的毒牙已深深嵌入他的腹部,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与周围的湖水。
然而,即便身遭如此重创,他却依旧没有放弃!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双赤红的眼中,燃烧着至死不休的战意。
他被巨蛇吊在半空,却依然握紧短刀,一次又一次,又砍又捅地,狠狠扎向巨蛇的头!
“噗嗤!”
腥臭的汁液混合着鲜血狂喷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巨蛇发出了一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百倍的惨嚎!
但他毫不停歇,一刀,一刀,又一刀!
那是用生命谱写的最后悲歌!
巨蛇的嘶吼愈发凄厉,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疯狂扭动,鲜血如暴雨般洒落。
完颜胤忠的每一刀,都深深刻进它的头颅,带出一片腥红。
终于,在连中数十刀后,巨蛇猛然仰首,发出一声震彻洞窟的咆哮!
它将完颜胤忠狠狠甩出,庞大的蛇躯也随之轰然一沉,重重砸入湖面之中,激起漫天水浪。
血腥气弥漫整片湖水,浓稠如墨的红雾在水面缓缓扩散,而那片血浪中心,却不再有任何动静。
湖面归于死寂。
唯有那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迟迟不肯平息。
岩石上,黄蓉望着那片被鲜血染开的湖面,与湖中那道漂浮着、了无生息的身影,那因恐惧而冻结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更猛烈、更灼热的情感狠狠撕裂。
那片刻的绝望与无助,瞬间被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所取代。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湖中是否还潜藏着危险,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那片冰冷且带着血腥味的湖水之中。
水花四溅。她奋力地摆动着双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完颜胤忠的方向狂乱地游去。
终于,她游到了他的身边。
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具浸满血水、满是伤痕的身躯拖出水面。
他的面容苍白如纸,双目紧闭,腹部那狰狞的伤口仍在渗血,将湖水染得愈发浓稠。
黄蓉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探他鼻息,贴耳于胸,却一无所获。
她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此刻静止。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没有回应。
她的眼神霎时黯淡了下去,似有一道裂痕,悄然浮现在那向来坚毅的眉眼之间。
但,她没有放手。
她将他紧紧抱住,一手托着他的后背,一手拼命划水,朝着湖边艰难游去。
那是一段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
当她终于将他拖上湿滑的岩岸,自己也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她跪伏在他身侧,瘫软着、喘息着,仍不肯移开一寸视线。
在这片死寂幽暗的湖心,她的心已沉入最深的水底。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他或许……真的已经死了。
可在找到那梦中人之前,在她尚未燃尽最后一缕执念之前,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哪怕只剩一具躯壳,她也要将他带出去。
……
也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当一缕久违的阳光,透过岩缝刺入黄蓉眼帘时,她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地下的黑暗,回到了外面。
山谷底部,溪水潺潺,阳光透过稀疏的林木,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黄蓉背着完颜胤忠,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她的衣衫尽湿,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若非心中那股不肯放弃的执念支撑,她只怕早已倒下。
她寻了一处相对平坦的草地,小心翼翼地将完颜胤忠放下,让他靠着一棵老树。
她刚想坐下喘口气,一双警惕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而是某种……脚步声。
黄蓉心头一凛,猛地站起身,将完颜胤忠护在身后,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山谷的另一头。
只见那林木掩映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一道道身影。
十几个身着奇特服饰的山民,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他们皆穿着靛蓝或黑色的对襟短衣,裤腿宽大,头上缠着绣有繁复花纹的头巾。
为首的是一名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面容轮廓分明,手中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他身后的男人们,或背着弓弩,或持着长矛,一个个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如同山中的猎豹,充满了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呈一个半圆形的包围之势,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黄蓉逼近。
十几道审视而警惕的目光,尽数落在了黄蓉,以及她身后那个昏迷不醒、衣衫破碎的男人身上。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黄蓉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刚刚逃离了巨兽的血口,如今,又陷入了一群充满敌意的山民的包围之中。
前有狼,后有虎。
她的命运,似乎永远都在绝境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