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个周末,李姐一早就出门了。她化了妆,穿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说有事,晚上不回家吃饭。
严哥起床时已经临近中午了,他看我也没做饭,就出去买了些熟食,还有啤酒。
“陪我喝点。”
“又赔了?”我看他脸色不好,小心地问。
“我今天已经清仓了。”他打开两瓶啤酒,也不倒进杯子,就拿起一瓶,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又赔了点,不过不多,以后不炒股了。”
“你看着心情不太好。”
“嗯。不过和股票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呀?”
“能不说吗?”
“好吧。”严哥和我基本上是无话不谈,我想不出来他有什么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
“恩格斯说过,”权衡厉害的婚姻等于卖淫“。你怎么看?”
“卖淫也是自由的一种吧?”
“自由主义者好像总是强调,人应该有卖淫的自由。而是社会主义者往往认为人应该有不需要卖淫的自由。社会系统性压迫下的卖淫,实际上就是强迫卖淫,只不过打上了自由主义的烙印,被伪装成了个人意志。”
“那你认为,没有基于个人意志的卖淫?”
“除非是免费的卖淫。可那还是卖淫吗?那你嫖过娼吗?”
“用货币来获取性交机会,意味着我性交的市场价值低于对方,必须用货币来补足。这事太伤害自尊了。”
“那如果对方是近乎完美的躯体呢?明显市场价格要远高于你呢?”
“我承认美本身对我很强的有吸引力。不过对于我有吸引力的美,市场价格会非常高昂,我显然没有这种支付能力。而且,关系是要互相尊重的。真的想要做什么的话,我也要提前征求李姐的意见——我觉得她是不会同意的。”
“你在逃避问题。”
“哈哈哈。是呀,很奇怪,我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如果真的去嫖娼的话,可能对于我来说最大的障碍是自尊和支付能力问题。如果说有什么顾虑的话,我更多担心的是性传播疾病,而不是道德问题。”
“在我看来,道德作为一个绝对概念是不存在的。不同国家和社会,甚至同一个国家和社会的不同时期,道德观念都不同。这些道德之间,并无优劣之分。我们不能因为今天的民主制、共和制,就批评古代的忠君思想,也不能因为某些国家的性自由,而认为相对保守的国家是某种道德上的落后。”
“就像你让我看的哈佛大学公开课《公平与正义》(Justice What The Right Thing To Do)里面的电车难题,没有哪种选择是正确和错误的,只是不同的思想倾向。可是这不成了虚无主义吗?和否定了道德的存在有什么区别?”
“没有完全绝对的正确道德,不代表没有相对的道德,也不是说存在的道德观念就全是合理的,没有进步空间,更不能因此就反对一切道德。在我看来,道德有且仅有一个最高原则——那就是有利于人类群体的生存和发展。一个单独的个人是无所谓道德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利于也不会损害于任何人,而群体则需要道德。一个群体如果不存在道德,内耗会使这个群体无法与存在道德的群体竞争,所以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道德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社会共识,而是一种实实在在有利于群体生存的行为准则。”
“那为什么还有不道德的事情呢?”
“在一个群体中,隐蔽的非道德个体,又会相对于道德个体具有一定的生存优势,”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道德与非道德,就这样在人类的进化中形成了一种动态平衡。个体层面,非道德个体有一定得优势;但作为一个群体,如果道德个体的数量降低得太多,这个群体又会在和其他群体的竞争中失败。”
“所以,作为个人的最优解,是做个隐蔽的利己主义者,同时鼓吹道德,让其他人做道德高尚的人?”
“也许是吧。反正我觉得最赚钱的合法机会,可能就是不道德但同时也不违法,或者因为法律不完善所以暂时还不违法的,总之是不道德的。可惜即使抛弃道德,这样的机会也很少,很难找。”
“肯定呀。”
“我听说过唯一一个比较接近的,是一个人在网络上把明矾当冰毒卖。他售卖的商品就是茶叶和净水用的明矾,可是他暗示瘾君子,让他们认为明矾是冰毒。瘾君子会认为明矾只是冰毒的伪装,而卖家为了增加信任度,还会支持货到付款。可瘾君子又不可能当着快递员的面吸毒验货,所以他大获成功,以毒品的价格卖掉了很多廉价的明矾,而那些瘾君子又不可能去报警——那等于自首。他最后还是被抓住了,不过也只是按照诈骗处理。他可是实实在在的赚到了贩毒的钱,甚至比贩毒赚的还多,明矾可比毒品进货容易和廉价多了。”
“那咱们能干吗?”
“法不传六耳。连你我都从公开渠道知道的消息,已经毫无价值了。更何况,他赚的钱也不多,诈骗罪也不是好玩的。真的要犯罪,还不如搞一次大的。”
“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我考虑了很久,有些技术问题没办法解决。”
“你考虑的什么?”
“制毒。难的不是制造,可以用各种借口凑齐原料,难的是销售。一旦卖出去,最后就总会分发到大量的瘾君子手里,只要他们中有一个被抓住,就可能会逆流而上追踪到我。我想了很多隔离风险的办法,但感觉都行不通。”
“你……你太极端了。”
“对呀,我就是这么极端。没办法呀,这世界就是这么极端呀。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坐拥亿万家财,使奴唤婢,有的人生来就每天要为下一顿饭发愁?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权势滔天,有的人只能当牛做马?”
“贩毒是死刑呀。”
“死亡,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人类只有在死亡面前是真正平等的,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权倾一时,死了都会长蛆。只要我愿意接受死刑的结果,我就可以触犯任何法律,我于我来说,被被逮捕之前法律就不再存在了。”
我知道死人可以做成木乃伊,也可冷冻,不一定会长蛆,不过我也知道严哥不是想讨论防腐问题。
我无言以对,好在严哥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问我:“你没嫖过娼。那你考虑过去卖淫吗?”
“什么?”
“卖淫。”
“为什么要卖淫?”
“人为社会提供价值,社会给人货币化的回报。所以呢,如果你的收入不如一个婊子,那证明你的社会贡献就不如一个婊子,社会更希望你当一个婊子。反正卖淫也是普遍存在的,按照恩格斯说的”权衡利弊的婚姻就是卖淫“来看,这世界上不卖淫的婚姻可能也是比较罕见的。”
我知道他这话并不是针对我,可还是听了很不舒服。以前的严哥像是一口宝剑,现在的他就是一把到处乱挥的杀猪刀,唯一不变的是锋利。
严哥继续道:“人生在世,无非名利嘛。卖淫多好呀,菲茨杰拉德就卖淫——海明威说的。人,一定要成功。不成功的人,就是会被人讨厌,被人瞧不起,任何无所谓的小缺点,都会被归结为失败的原因,而遭到最恶毒的批判。成功了呢,再傻逼的行为也是”名人轶事“,是成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或者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可爱怪癖。你看《流动的盛宴》里面,海明威一开始极度厌恶菲茨杰拉德。如果你看过这本书,你也会讨厌他的。”
“我看过。用现在流行的词汇来形容,他可能属于”病娇“。”
“可是后来海明威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就决定要做他最好的朋友。你看,如果没有好的作品,菲茨杰拉德连朋友都会少一个。所以说嘛,外物可能不是人的附庸,相反,人可能是外物的附庸。海明威其实根本就不是菲茨杰拉德的朋友,他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作者的朋友,只不过菲茨杰拉德刚巧是这本书的作者而已。除了资本对人的异化,社会也在对人进行异化,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实现了某种社会功能的零件而已。我们在公司的功能就是完成工作,老板为了调用这个功能而付工资。而回到家,配偶也要求种种物质和精神的需求,他们调用这些功能,又反馈一些你的需求。我们这个世界本质就是一个调用和反馈编织而成的复杂网络,每个人都在调用其他人的接口,而并不真正的关心他们的底层逻辑。”
“你也这么想李姐,我和小昭吗?”那天有点冷,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严哥的眼睛从虚空中收回,似乎费了点力气才聚焦在我的身上,他张开双臂拥抱我。
“兄弟,我爱你,我爱李姐,我爱小昭。你们是我抵抗这操蛋的世界的力量。”
严哥本来就不胖,这段时间因为炒股,休息不好,更瘦了,这个拥抱硌得我生疼。
严哥那天吃得不多,只是拼命的喝酒,最后不出意料的吐得一塌糊涂。
我扶他上床,又收拾了呕吐物。
李姐晚上回来的时候,他还醉倒睡着。
“严哥喝醉了,他好像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他?嗯,没事,他没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同事结婚,让我当伴娘。”
“你化妆好漂亮。”
“嗯。”
“让我抱抱。”我伸出双臂,李姐退后一步,躲开了。
“我累了,洗洗早点睡了。”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眼睛也红红的。
酒意让我昏沉,回到房间,却又清醒得可怕。
夜色无声,思绪浮动,我想起了那个离开小城的清晨。
出租车驶过寂静的街道,窗外的世界还未醒来。
那辆车与我熟悉的不同——没有总是播着相声的交通台,也没有浸满烟味。
它干净整洁,司机戴着白手套,车内流淌着一首从未听过的音乐。
钢琴和小提琴交错缠绵,音符仿佛湖面碎裂的光,流动,潜伏,回旋,最终在空气中绽放。
临近下车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司机那首曲子的名字。
他告诉了我。
可当我抵达深圳,走出站台,那名字便如晨雾般散去。
我曾努力寻找,却从未再听过它的旋律,擦身而过的惊鸿一瞥用尽了所有缘分,它如同扔进大海的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