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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敌的礼物

作者:慕云 字数:12092 更新:2025-11-18 08:35:46

半年之约,像一场无声的倒数计时,滴答地敲打在江临的心上。

自那荒唐的赌约成立后,黎华忆的“追求”便如春日细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干涸的生活。

那不是狂风暴雨式的猛烈攻势,而是一种极具黎华忆风格的温柔与狡黠。

她从不越界,却总能精准地出现在他视野的边缘,像一株在石缝中悄然绽放的紫色小花,不容忽视。

今天,这份温柔化为实体,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江临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初秋的细雨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

雨点敲打着落地窗,发出沙沙的、近乎催眠的低沉节奏。

室内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让一切家具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而柔和。

他手中握着一本包装简洁的诗集,封面是淡蓝色的水彩渲染,仿佛一片阴郁天空下的湖泊。

书名《徐志摩诗选》几个烫金字体,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这本书,是他大学时代曾在脸书上轻轻点下“喜欢”的印记。

他甚至还记得,当时年少轻狂的自己,在评论区留下了一句略带忧郁的感慨:

“他的诗,总能让人感受到爱的重量与无奈。”

一句话,便概括了彼时对爱情的所有浪漫与悲观的想像。

他以为这早已是沉没在时间洪流里的细小尘埃,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

没想到,多年之后,这本书会以这样一种吊诡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一份来自情敌的,迟来的礼物。

诗集的扉页,夹着一张素雅的米白色小纸条。

黎华忆的字迹娟秀而温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收敛力道,一如其人:“江临哥,读到《偶然》时,忽然想到了你。『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希望这本书,能给你带来片刻的安宁。”

江临的目光,被那句“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牢牢攫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一阵莫名的悸动沿着血脉蔓延开来。

《偶然》——那首诗他再熟悉不过。

徐志摩用最轻盈的笔触,写下最沉重的别离,将爱情的短暂与无常描绘得那样美,又那样痛。

此刻,由黎华忆抄录的这首诗句,仿佛一句精巧的谶语,既在诉说他与纪璇那名存实亡的婚姻,又像是在暗示这场以爱为名的赌局,终将是一场转瞬即逝的交会。

他的指尖有些僵硬地翻开书页,光滑的铜版纸带着新书特有的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终黎华忆身上的淡雅香气。

他找到了那一页,诗句如一行行精致的刻刀,轻轻划过他的心底:“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记忆的漩涡。

那天傍晚的场景,随着窗外的雨声,愈发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

那是赌约开始后的一周。黎华忆给他发来一条讯息,内容简单得近乎客套:

“江临哥,有空吗?想请你喝杯咖啡,感谢你上次的帮忙。”

那个“帮忙”,指的是上次在纪璇母亲面前,他无意间为她解围的事。

一个他几乎没放在心上的小插曲,却被她郑重地记下。

他本想拒绝,指尖在萤幕上悬停了许久,却终究找不到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终是,他回了一个字:“好。”

他们约在一家隐身终巷弄里的咖啡馆,店里装潢是温暖的木质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豆烘焙香气与淡淡的肉桂味。

江临先进店,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他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心中满是戒备,像一个即将走上谈判桌的士兵,反复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与疏离。

几分钟后,黎华忆推门而入。

她穿着一袭柔和的淡紫色连衣裙,长及脚踝,布料轻薄,随着她的走动漾开温柔的涟漪。

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淡妆,更凸显了她原本就清丽的五官。

她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微笑

那笑容干净得像被雨洗过的春日晨风,瞬间吹散了咖啡馆里的一丝沉闷。

“江临哥,让你久等了。”她在他对面坐下,将一个小巧的纸袋放在桌边,动作轻柔。

“没有,我也刚到。”江临的语气平淡,身体微微后仰,维持着一个防御性的姿态。

他们点了咖啡,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气、工作、最近上映的电影。

黎华忆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刻意的疏远,她语气轻松,时而专注地聆听,时而分享一些有趣的见闻,像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

她的眼睛很亮,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产生一种被全然注视和理解的错觉。

江临的防备,在这样温和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地松懈了些许。

就在他以为这次见面不过是一次无意义的社交寒暄时,黎华忆将那个纸袋轻轻推到他面前。

“江临哥,这个送你。”她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一种他捉摸不透的光芒,混合著期待、试探,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温柔。

“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份小心意。”

江临低头,看到袋子里露出的书角。

他拿出来,当看清封面上的《徐志摩诗选》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种混杂着震惊与荒谬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

黎华忆的笑容加深了,嘴角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记得你喜欢徐志摩。很久以前,无意间看到你在脸书上的动态。”她坦然地承认,语气却没有丝毫窥探他人隐私的局促,反而像是在分享一个彼此共同的秘密。

“这本书的初版封面很难找,我托朋友问了好几家旧书店,才找到这本品相还不错的。希望你别嫌弃。”

“我找了好久……”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临彻底怔住了。

他没想到黎华忆会记得这件小事——

一个连他自己都快要忘却的、尘封在网路世界一角的喜好。

她怎么会知道?

她竟然真的费心去翻看了他那么多年前的动态?

这个念头让他背脊窜起一丝被窥视的不安,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温暖。

像在寒冬的深夜里,忽然有人为你披上了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

被人记得,被人在意,被一个看似无关的人,用如此细腻的方式对待。

这种感觉,对如今的江临来说,实在太过奢侈,也太过陌生了。

在他的婚姻里,纪璇从未如此细致地关注过他的内心世界。

她不知道他喜欢黑咖啡不加糖,不知道他对某些电影的偏爱,更遑论去了解他精神层面的喜好。

他们之间,早已只剩下生活的琐碎与日渐增长的沉默。

而黎华忆,这个他本该憎恨、本该防备的情敌,却用这样一种轻而易举的方式,精准地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最干涸的那一部分。

***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江临睁开眼,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诗集上。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更暗了。

他用力地告诫自己,这不过是黎华忆的策略,是她为了赢得那场赌约而精心设计的一场表演。

她聪明、懂得揣摩人心,送一本对方喜欢的书,是最有效也最廉价的收买人心的方式。

她所做的一切,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他不能动摇,绝不能让她这点温柔的伎俩渗透进心里。

他是纪璇的丈夫,无论这段婚姻多么不堪,他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底线。

他盯着扉页上那行娟秀的字迹许久,心口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弦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微弱却清晰的颤音。

他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细致地留意过自己了。

那种被“看见”的感觉,几乎让他产生了贪恋的冲动。

可是——这不过是赌局的一部分,不是吗?

这份温暖,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通往陷阱的诱饵。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感让他保持清醒。

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是一次计算过的接近,一场预谋好的温柔。

然而,江临低头看着那本诗集,闻着书页间淡淡的墨香与那缕似有若无的香气,他却无法否认,那一刻在咖啡馆里的感动是真实的,此刻内心的波澜也是真实的。

他感到自己被理解,被重视,哪怕这份重视背后藏着他所猜忌的目的,它依然像一束微光,照进了他长久以来的黑暗与孤独之中,牵动着他早已麻木的心弦。

他以为自己可以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但黎华忆没有选择强攻,而是找到了一个被他遗忘的缺口,轻轻地投进了一颗石子。

现在,那道防线虽然还在,却已经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

“你在看什么?”

纪璇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从身后刺来,戳破了江临沉浸在雨声与诗句中的短暂宁静。

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然的、几乎不加掩饰的冷淡与疏离,瞬间将他从回忆的漩涡中拽回冰冷的现实。

他猛然回神,心脏像被攥紧般一缩,下意识地迅速合上书页,那张写着娟秀字迹的米白色纸条被他慌乱地夹回书中。

这个动作近乎本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试图藏起证据,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的狼狈。

转过头,纪璇就站在不远处的客厅入口。

她穿着一套质地丝滑的香槟色睡衣,布料贴合著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冷漠的光泽。

她双臂环在胸前,这个防御性的姿态却被她演绎出十足的压迫感。

随意扎起的马尾垂在脑后,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却丝毫无损她脸上那冰霜般的表情。

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带着审视与不耐,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空间的一种污染。

“没……没什么。”江临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喉咙,将手中的诗集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像是在处理一件烫手的山芋。“一本诗集而已。”

客厅的气氛凝滞得让人窒息。

他迫切地想找一个话题,任何话题,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终是,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是华忆送的。她……她记得我大学时说过喜欢徐志摩,所以……”

“诗集?”纪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走过来,姿态轻蔑地从江临手中抽走了那本书。

她纤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对待一本廉价的地摊杂志。

“徐志摩?呵,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种酸腐文人无病呻吟的东西。”她撇了撇嘴,目光落在《偶然》那一页,语气充满了不屑,“『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多可笑。江临,你也就只配在这种虚无缥缈的句子里找点可怜的共鸣了。”

她将书随手扔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宣告这件“艺术品”的死刑。

然后,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轻蔑化为利刃。

“不过,这倒也提醒我了。华忆就比你强在这里。她不仅懂得送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来讨好人,也懂得如何体察别人的渴望。”

她走到吧台边,姿态优雅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视线却始终像黏在他身上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不像某些人,”她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唇,继续说道,“连我喜欢什么花都记不住。结婚这么多年,每次都只会买那种俗气又大把的红玫瑰,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么缺乏想像力。难怪,我从来都没什么感觉。”

江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缓缓沉入冰冷的海底。

那种熟悉的、被钝器敲击的闷痛感,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玫瑰的。”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力的辩解。

“喜欢?”纪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

她转过身,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她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他,眼神里的轻蔑化为利刃。

“江临,你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你那叫喜欢吗?那是敷衍!是套公式!华忆送我一束桔梗,都知道要配上几枝满天星,还会亲手写一张卡片,上面的话……能让人心跳加速。你呢?你送东西的时候,脑子里除了『应该送礼物了』这个念头,还有没有想过一秒钟,我收到时会不会真的开心?”

江临彻底沉默了。他无法反驳。

他想起过去那些纪念日、生日,他费尽心思地去挑选礼物,预定餐厅,换来的却总是纪璇一句“不够特别”、“太普通了”的冷淡评价。

他曾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只要再多用点心,总能让她满意。

直到此刻,他才悲哀地意识到,问题从来就不在礼物本身。

当一个人不再爱你时,你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的所有付出,在她眼中,不过是笨拙而多余的表演。

她的心,早已不在他这里,所以他做什么,都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你连华忆的一半浪漫都不会。”纪璇的声音愈发尖锐,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一层层剖开他可悲的自尊。

“她知道怎么制造惊喜,怎么让人感觉自己是独一无二、被捧在手心里的。你呢?江临,你除了那点可怜的老实和本分,还有什么?连……”

她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具杀伤力的词语。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他两腿之间,嘴角勾起一抹极尽羞辱的冷笑。“连床上那点事,你都让我失望透顶。”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在江临的脑海中炸开。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

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与绝望的热流直冲头顶。

他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那刺骨的疼痛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他想咆哮,想反驳,想质问她为何要如此残忍地践踏他身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然而,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阵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在他们愈发冷淡的婚姻关系里,性,早已变成了一种充满压力的义务。

他总是在意她的感受,却因为过终紧张而表现得笨拙,无法给予她想要的激情。

而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与不耐,甚至会在过程中推开他,说“算了”。

每一次,都像是在他的心上凌迟一刀。

他甚至开始不可抑制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配不上她。

“小璇……”许久,江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与乞求。

“我……我真的很努力了。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可我真的……真的想让你开心。如果你能告诉我,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我……我什么都愿意去试。”

他的哀求,换来的却是纪璇更加冰冷的眼神。

那眼神里曾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厌倦,但很快就被彻底的冷漠所取代。

“回心转意?”她轻哼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她转身,不再看他,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走向卧室。

“江临,你别再做梦了。”她的声音从前方飘来,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华忆比你有趣,比你有灵魂,也比你……”她停在卧室门口,回过头,给了他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瞥,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像淬了毒的匕首。

“比你,更像个男人。”

***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江临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纪璇的每一句话,都化为剧毒,在他体内疯狂地侵蚀着他仅存的自尊与希望。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句“比你更像个男人”在疯狂地回响、盘旋,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大学校园里,她笑着说“江临,你真好,跟你在一起好安心”的清脆声音;深夜的出租屋里,两人挤在小沙发上分享一碗泡面的温馨场景;他求婚时,她含泪点头,说“我愿意”的感动画面……所有甜蜜的过往,此刻都变成了锋利无比的玻璃碎片,将他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巨大的孤寂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独自坐在这空旷冰冷的客厅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孤魂,无处可逃。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那本静静躺在沙发扶手上的《徐志摩诗选》。

那淡蓝色的封面,那烫金的字体,那扉页上温柔的字迹,此刻仿佛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致命的诱惑。

那是他从妻子身上从未得到过的理解与细腻。

那份来自情敌的礼物,在妻子无情的羞辱之后,竟讽刺地成为了此刻唯一能照进他黑暗世界里的一丝微光,一个温柔的陷阱,一个……名为救赎的深渊。

自从收到那本诗集后,江临的心湖便再难平静。

纪璇的刻薄羞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作为男人的自尊里;而黎华忆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柔,却又像一剂缓释的麻药,悄然渗透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防御。

生活就在这种诡异的拉扯中继续。

***

直到一个秋日周末,黎华忆再次发来了讯息。

“江临哥,我最近想给一个朋友挑选生日礼物,她很喜欢一些有设计感的家饰,但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听璇姐说你审美很好,不知道……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逛逛?”

讯息的末尾,跟着一个双手合十、拜托拜托的可爱表情符号。

那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寻求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帮助。

江临盯着萤幕,指尖悬停,脑中闪过无数个拒绝的理由,却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他想起纪璇那句“你连华忆的一半浪漫都不会”,心底升起一股复杂的、不甘的冲动。

他想看看,这个被妻子捧上天的情敌,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

最终,他回了一个:“好,什么时候?”

他们约在一个以文创小店闻名的艺术街区。

午后的阳光被稀疏的梧桐叶筛成斑驳的光点,洒在古旧的石板路上。

黎华忆今天穿得格外……不像个“她”。

一件宽松的米白色针织衫,搭配浅卡其色的休闲长裤和一双白色帆布鞋,微卷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

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净,像个还在念大学的艺术系学生,少了平日里那种精致的女性妩媚,却多了一份雌雄莫辨的中性魅力。

他们并肩走在不算拥挤的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竟意外地轻松。

黎华忆似乎真的在认真挑选礼物,每进一家店都会仔细地看,时不时拿起一件小物,歪着头询问江临的意见。

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扇子,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江临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观察得有些出神。

逛了几家店后,他们走到一处临湖的露天咖啡座稍作休息。

秋日的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拂过,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

“江临哥,”黎华忆捧着一杯温热的拿铁,忽然开口,声音在微风中显得格外轻柔,“上次送你的那本诗集……你还喜欢吗?”

她问这话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期盼与紧张,像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江临的心蓦地一软,脑中浮现出那晚独坐沙发,被诗句与香气包裹的短暂安宁。

“嗯,”他点点头,语气比他预想的要真诚许多

“很喜欢。谢谢你,我很久都没有看过徐志摩的诗集了。”

话音刚落,对面的黎华忆忽然笑了起来。

那不是她平时那种礼貌而温柔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积蓄已久的阳光,在一瞬间全然迸发。

她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眼底仿佛盛满了璀璨的星辰,唇角上扬的弧度带着孩子般的纯粹与喜悦。

整个世界,仿佛都因为她这个笑容而明亮了起来。

那一刻,她脸上那种盛放般的光彩,带着一股强烈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生命力,让江临看得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在他恍惚的视野里,什么情敌,什么伪娘,什么赌约……

所有混乱的标签都在这灿烂的笑颜前褪去颜色,只剩下眼前这个美好得不似真人的存在。

“你喜欢就好!”黎华忆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她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小圆桌上,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最喜欢徐志摩诗里那种矛盾的张力了。明明是极致的浪漫,却又带着一种注定要毁灭的绝望感。像是用尽生命去爱,哪怕下一秒就是灰烬。”

江临一怔,这句话精准地说出了他深藏心底的感受。

他从未与人,甚至是纪璇,如此深入地探讨过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话头:“是啊,就像《再别康桥》里的『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看似潇洒豁达,但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带不走的万千留恋。”

“对!就是这种感觉!”黎华忆的眼睛更亮了,“还有《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把相遇和别离写得那么美,又那么无奈。好像所有的热烈,都只是为了衬托最后的寂静。”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诗句聊到人生,从爱情聊到理想。江临惊讶地发现,他和黎华忆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共鸣。

她能轻易地理解他话语中那些隐晦的、未曾言明的情绪,也能用最温柔的语言,回应他内心深处的孤独。

这种灵魂被“看见”和“懂得”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幻觉。

在这样愉悦的交谈中,江临的戒备不知不觉地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他们聊到一个共同喜欢的段落,情绪都有些激动。

黎华忆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身体又向前凑了凑,放在桌上的手,不经意间,复上了江临的手背。

那是一个极其轻柔的触碰。

但江临整个人,却像被一道微弱而持久的电流击中,瞬间僵住了。

她的手,不像他想像中男性的那样骨节分明,而是温润柔软,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

最要命的是,那份温暖,透过他冰凉的手背,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一枚被捂热的暖玉,熨帖着他的肌肤,也熨烫着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身体却不听使唤。

黎华忆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意外的接触,但她不仅没有立刻移开,反而纤细的手指微微蜷曲,用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若有似无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个动作,轻微到近乎错觉,却带着一种致命的挑逗意味。

“江临哥…”黎华忆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羽毛拂过耳畔,带着一丝气音,“你的手,好暖。”

江临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冲上头顶,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背上,被她触碰过的那片皮肤,正升起一股酥麻的痒意,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蔓延,直达心底。

他还没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感官冲击中回过神来,黎华忆已经靠得更近了。

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她浓密睫毛的根根颤动。

一股淡雅的、混杂着青草与白花香气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是那天诗集里残留的香气。

她侧过头,柔软的唇瓣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柔媚入骨的气声轻语:“我很羡慕璇姐,”她的呼吸温热而潮湿,吹拂在江临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他一阵战栗,“能……陪在像你一样好的人旁边。”

江临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身体的反应却比理智诚实得多。

他的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膛,一股陌生的、强烈的热流从下腹部猛然窜起,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在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被同性靠近的排斥,而是一种纯粹的、几乎让他腿软的……刺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真诚的赞美?还是在暗示纪璇身在福中不知福?

又或者……她羡慕的,根本不是“能陪在”这个状态,而是“璇姐”这个身份?

她想取而代之?

是取代纪璇在他妻子心中的位置,还是……取代纪璇在他身边的位置?

一连串混乱的猜想在他脑中炸开。

黎华忆的这句话,像一颗投进死火山的炸弹,引爆了他体内所有被压抑、被忽视的欲望与困惑。

他想起纪璇对他的性羞辱,想起那些冰冷的、充满挫败感的夜晚。

在纪璇面前,他感觉自己不像个男人。

可此刻,被另一个“男人”如此轻微地挑逗,他的身体却给出了如此剧烈的、充满渴望的回应。

这太荒谬了!也太可怕了!

他喜欢的是女人,他爱的是纪璇……

可为什么,他对黎华忆的触碰和低语,会产生这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几乎是性的冲动?

黎华忆似乎很满意他僵硬的反应。

她缓缓地直起身,收回了手,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混合著洞悉一切的狡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嘴角的笑容淡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温文尔雅,仿佛刚才那个充满诱惑的耳语只是江临的幻觉。

“时间不早了,”她看了一眼湖面,“我们回去吧,江临哥?”

江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好”字。

他不敢再看黎华忆的眼睛,狼狈地移开视线。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沉默,满脑子都是自己失控的心跳,和耳边那句销魂蚀骨的低语。

他抗拒这种感觉,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与错误。

可身体深处那被点燃的、陌生的火焰,却又让他无法停止地回味。

那份来自情敌的、性别错位的刺激,像一颗剧毒的种子,在他被妻子践踏得一片荒芜的心田里,悄然……生根发芽。

***

那一夜,江临彻底失眠。

他僵直地躺在床上,身侧是妻子纪璇平稳而冷漠的呼吸声,那规律的起伏像一架精密的仪器,在死寂的卧室里计量着时间的流逝,也丈量着他们之间情感的距离。

黑暗中,他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黎华忆那灿烂的笑容,耳畔那句销魂蚀骨的低语,还有手背上残留的、温润柔软的触感……这一切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幻梦,反复在脑海里上演。

羞耻感如冰水浇头,让他为自己对一个“男人”的反应感到恶心;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陌生的、罪恶的兴奋,那股从下腹窜起的灼热感,至今仍未完全消散,在他体内隐隐骚动。

他再也无法忍受,轻手轻脚地起身,逃离了那张冰冷的双人床。

他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他忍不住抬起自己的左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仔细地看着。

就是这只手。

黎华忆温热的掌心曾覆盖在这里,她冰凉的指尖曾划过这里的脉搏。

那份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温热与冰凉交织,酥麻的痒意从皮肤深处隐隐透出。

他鬼使神差般地,用右手食指,模仿着黎华忆的动作,在自己左手的手腕内侧,轻轻地点了几下。

瞬间,那股在湖边感受到的、从尾椎窜起的电流再次击中了他。

下腹那刚刚平息下去的欲望,竟又一次有了抬头的趋势。

“疯了……”江临痛苦地低吼一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与恐惧。他竟然在回味!

回味一个“男人”的触碰,并且身体还为此产生了反应!

而他可悲的身体,竟然……很吃这一套。

这个认知,比纪璇任何一句羞辱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因为这意味着,黎华忆不仅在精神上比他更懂纪璇,甚至在身体上,也比他更懂……他自己。

他拿起手机,萤幕的冷光映照出他苍白而迷惘的脸。

黎华忆的讯息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江临哥,今晚谢谢你,和你在一起很安心。”

“安心”。

多么讽刺的字眼。

这曾是他引以为傲、能给予纪璇的感觉,如今却从一个意图夺走他妻子的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致命的温柔,精准地刺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指尖在萤幕上悬停了许久,删除、回复、忽略……无数个念头在脑中厮杀。

最终,他只是按熄了萤幕,将手机扔在一边。不回复是他的抵抗,不删除,却是他心底不愿承认的留恋。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那本诗集。

他鬼使神差般地拿起,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翻到那被他反复阅读、已然留下浅浅折痕的一页。

《偶然》

他的目光如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最后一句诗上: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诗句化作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了上来。

那光芒……他感受到了。

在那个湖边的午后,在黎华忆灿烂的笑容里,在两人灵魂共鸣的交谈中,他确确实实看见了光。

那是一束照进他婚姻的无边黑暗与孤寂中的光,温暖、炫目,却又带着剧毒。

而多情而风流的诗人却用残忍的笔法说着:最好你忘掉。

可他怎么忘得掉?

那种被理解、被注视、被渴望的感觉,早已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干涸的灵魂。

江临痛苦地闭上眼。他终终被迫承认一个事实:

这场以婚姻为赌注的游戏,从黎华忆送出这本诗集的那一刻起,主控权就已然悄悄的、缓缓地开始发生偏移。

他以为自己是守城的一方,只要紧闭城门,就能安然无恙。

可黎华忆从未想过要攻城,她只是在他早已荒芜的心田里,轻轻洒下了一颗种子,用他最渴望的温柔与理解去灌溉。

如今,那颗种子,在他被纪璇的羞辱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心田里,正破土而出,长出名为动摇的藤蔓。

“半年……只要撑过半年,你就赢了,她就输了……”

江临靠在沙发上,对着满室的黑暗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仿佛不属终自己。

他像一个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那荒唐的赌约来催眠自己。

“你不能动摇,不能被她迷惑。这一切都只是手段,是算计……”

***

在写到这里时,觉得很有感触……

身为情敌,黎华忆一开始的追求手法甜言蜜语的挑逗或勾引,也不是用身体挑逗起欲望与性方面的勾引,而是一种“投其所好”的共感与体贴。

(想要马上看肉戏的读者可能要失望一下下了,不过之后情感和身体欲望都会有的~)

根据江临的喜好,送他一本他喜欢的诗集。

而且,这还是在江临许久以前的网站上,找到江临喜好的蛛丝马迹,然后针对这个资讯进行对应的行动。

这个愿意去了解江临过往的用心与细心,可能比这本诗集本身更让江临感到触动。

这是一种细腻而理解的体贴。

遇到这种被理解、被重视的感受,遇到这种细腻而用心的追求,换谁能不心动呢?

特别是江临,在婚姻中被妻子冷暴力、PUA许久,突然遇到这种温柔而体贴的对待,这种反差感,更是能够牵动他的心弦。

徐志摩的诗是江临的兴趣与喜好

而且,纪璇对诗集的评价是“没什么用的东西”

但黎华忆却不仅能够找到初版的诗集,还能够在之后与江临的互动中,自然而流畅的和他交流对诗作的心得与感受。

这样对比起来…落差就更大了。

设想一个情况,你有一个可能不是与主流上进的价值观相符的兴趣(打电玩、拼乐高、组模型…),然后妻子对你的兴趣报以批评、冷漠、忽视,还叫你赶快去加班或作家事,别再玩了

而你的情敌(或是红颜知己)却是很鼓励你继续发展这个兴趣,甚至主动买了相关的珍贵礼物送你(比如最新的显卡、乐高模组、或是奥特曼?),还和你兴致勃勃的交流细节

那么,你心中情感的天平会如何偏向呢?

***

难怪,江临明明知道有赌约的因素,但还是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心中的涟漪与波澜。

他很努力地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赌约,黎华忆对自己的好,也都是因为功利元素。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黎华忆真的是因为赌约,才会特别去翻江临过往的纪录,去找寻符合他喜好的礼物吗?

如果只是对赌约的要求,而不是真的对江临这个人有兴趣,又怎么会花费这么多时间与精力在他身上呢?

她对他的追求与理解,真的只是因为那“半年之约”吗?

这个,就让我们一同讨论吧~

***

顺带一提,笔者(或许现在这个电脑缮打文字的时代,自称应该改叫“键人”、“鼠辈”?)也有阅读过徐志摩的诗。

很欣赏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偶然>,感觉刻画尽了人生种种的相逢与别离的感触。

</偶然></再别康桥>

但我并不喜欢徐志摩。

对终这个见异思迁(追求林徽音)、花心浪子(四处撩人)、抛妻弃子(对元配张幼仪很残酷)、ntr别人老婆(第三个女人陆小曼还是好友的老婆)的徐渣男,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但他的诗写的是真的好

我也只能读着他的诗,骂着他的人。

希望喜欢徐志摩这个人多过终他的作品的读者,不要因此而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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