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比赛对手将是传统篮球名校,长年都能拿下联赛前三名,阵中球员通常也能够直接被大学强队看上招募,虽然像我们这样来自乡下、听都没听过的学校能够鏖战至今已经算是一种奇迹,但能否晋级四强的压力仍让我彻夜辗转难眠。
深夜,我躺在家里床上、右手握着小兔送给我的吊饰,乒乓大小的迷你篮球映着月光,深蓝色的吊饰织带用白色字体印着小兔与我的名字。
因为睡不着,我不停更换着吊饰应该挂着的位置,一下子在书包侧边、一下子是手机上,最后又回到了手中。
黎明前的至黑之时,因为仍睡意全无,我悄悄走出家门,带着球鞋与球衣来到学校操场跑步,想着也许慢跑过后能让压力减轻一些。
星月无光的夜空之下,学校操场显得格外安静,再过一小时太阳就会升起、六个小时后就能知道哪几支球队是高中篮球联赛的最后四强、一周后就能揭晓冠军了。
从来,我没有想过人生一周后的事,高中毕业之后也许就在家乡找份工作,也许是装潢工、也许是开货车,也许跟死党们加入帮派,幸运的话能够当个堂主,不幸的话会在斗殴中横死街头。
死党们也一样,我们原本想做的就只是在篮球场打球、挥霍人生最后的青春岁月,接着虚度光阴。
不过,事情在几个月前小兔来到球场后有了剧烈的转变,小兔对我们说的话与过往那些师长们说的话如此不同,我的脑袋不再一片空白,而是渐渐出现了关于人生未来的蓝图,我不禁猜想,能够说出这些话的小兔,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么样?
她肯定是那种对于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一清二楚的人。
数不清是第几圈的时候,天空泛出渐层白光,我走到操场边的长凳停下来喝水,远处穿堂中,熟悉的娇小身影往我的方向走来。
小兔没有穿着一如往常单调的服装,而是穿着校队的球衣,下身是不知道何时买来的黑色运动短裤。
她像是一路从家里跑步过来,不施脂粉的小脸蛋泛着红晕,身上隐隐仍散发着微热的澹澹香气。
平时宛如清汤挂面的黑发往后扎成小马尾、头顶戴着与紧身裤相同色系的网布鸭舌帽。
“没接电话,我就想你应该是来操场跑步了。”小兔驻足盯着我,双手叉腰、
气喘吁吁,脸颊泛红。
我低头检查手机,看见好几通未接来电。
“那个篮球吊饰呢?”小兔问,边摇晃着右手拿着的智慧型手机,粉色吊饰叮叮咚咚的摇曳着。
“忘记带出门了。”我没料到她会劈头就问这件事,慌忙回答。
“笨蛋。”小兔鼓起一边腮帮子,用小小的拳头槌了我胸膛一下,自顾自走到操场中慢跑起来。
我本想多说些反击的语句,不过也许是没睡觉的关系,今天的脑袋似乎有些不灵光,一句轻浮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慢跑追上、跟在小兔后方、看着她马尾摇曳的背影,在我没注意的这段时间,小兔的穿衣风格似乎渐渐变得不太一样。
难道是因为被我调侃,所以才改变自己的穿着打扮吗?
平日看惯了她那种索然无味的资优生外表,此时晨跑少女的模样让我有些心猿意马,却也正巧转移了我对球赛的焦躁不安。
我们在操场跑了十几圈之后,便一起离开学校,坐上公车来到比赛会场。
八强复赛即将进入尾声,进场看球的观众明显变多,除了喜欢篮球的人之外,也有许多大学名校教练来到现场观摩,寻找想要延揽进自己球队的潜力新血。
“今天气氛似乎有点不同。”我才刚踏上场馆阶梯,便能感觉今天的球场格外躁动,除了场馆内闹哄哄的群众,还有一种灼热的气息正在加温。
小兔用来计数的黑色圆形码表挂在胸前,吊绳在胸口微微陷入饱满的V 字形状之中,码表旁系着粉色系的篮球吊饰,随着她走路的步幅在曲线中上下弹跳。
因为早上跑步的关系,温热的汗水让球衣布料变得软塌,让小兔胸口的形状更加显眼,贴身短裤也因为跑步而稍微往上拉高了一些、臀部的位置被过长的球衣下摆正好遮住,看起来就像是没穿裤子般,迳自露出两条白润蜜腿,从场馆走出的男人们无一不偷偷看她几眼。
“据说来了很多大学教练。”小兔挽着我的手臂,抬起头看着场馆门口。
阶梯旁有两名正在抽烟的中年男子,其中比较肥胖的一位听见我与小兔的交谈,转头打量了小兔,又看向我,接着慢慢回过头去继续抽着自己手上的香烟。
“是来看我们球队经理的吗?”我笑着问,想到学校里,那些前来说想加入球队、却一直偷看小兔、最后被我与死党们在球场上用球技狠狠教训、落荒而逃的学弟。
“也有可能是来见识你这个乡下篮球高手。”小兔见我不甚紧张,也调皮的笑了笑。
“如果打赢,就是准决赛了。”我握紧拳头,虽然在小兔面前没有表现出来,面对这场重要的比赛,心中仍不免略感窘迫。
“一定会的。”小兔再次捏捏我的手臂,为我打气。
“你们……是这场比赛的选手?”刚才打量着我们的肥胖中年男子将烟头压在铁制垃圾桶表面上熄灭,转头对我们说。
仔细一看,这个头发半白、挺着肚腩的男人是我在电视转播上曾看过的名校教练,他在球员时期即是赫赫有名的选手,以精准的外线投篮闻名,曾有球评说过他的投篮姿势完美无比,而他所执教的球员后来也几乎都成为了职业球员。
看来小兔所言不假,这场比赛确实有许多名人到场关注。
“您好。”我礼貌的对著名校教练点头。
“您好。”小兔也向着他做出九十度鞠躬,束在后脑勺的短马尾随之摆向前、
又往后甩。
“……高三?”名校教练说话慢条斯理、表情和蔼,言谈中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息。
“是。请多多指教。”我简短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再次点头。
“我是球队经理,高三,叫做汪小兔。请多多指教。”小兔跟着也再次鞠躬。
“年轻真好,那么活力。决定好想读的大学了?”名校教练慈祥地微笑道。
“是。道宁大学。”我用答数式的短促语调说。
“我也是。道宁大学。我已经考上了,正等这个笨蛋跟上。”小兔似乎很常应对长辈,毫不怯场。
名校教练听完我们的回答,笑着点头,向前一步拍拍我的肩膀,转头看了小兔一眼、也拍拍她的肩膀,便转身与身旁的友人巍巍走进场馆之中。
“是道宁大学的校队教练。”小兔目不转睛的盯著名校教练离去的背影。
拉拉我的衣袖轻声说。
“是我们未来的教练。”我点点头,小兔似乎很满意我的结论,挽着我的手臂一起走进比赛场馆。
复赛的最后一场比赛,场馆内座无虚席,观众们的喧闹声漫天价响。
才刚开赛,对手便对我祭出双人防守,是我参赛以来遇过最严密的防守。
只要我一拿到球,两位球员便立刻冲上我面前阻断所有动作,无论我想要运球或传球都没有办法。
当我好不容易将球交到队友手上,又随即有另外一位球员紧跟在我身边。
我们的球队缺乏专业教练的指导,这还是我与死党们头一次遇上如此训练有素、凭借自身天赋也完全无法匹敌的球队,上半场结束,球队已经落后15分之多。
“小兔,我还剩几次犯规可以用?”中场休息时,我一边擦汗、一边焦急地看着计分板。
计分板上、我的号码旁写着仅得4 分。
“……1 次。”小兔抱着记录表,边赶忙给队友们递上杯水。
队友们气喘吁吁地接过杯水,却无法大口喝下,他们在我完全被对手盯住、
又深陷犯规麻烦时,发挥各自的坚强实力补上得分空缺,却也已经累坏,实力差距太过悬殊了。
“可恶……”我颤抖着握紧拳头,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
“比赛还没结束。”喧闹的场馆之中,小兔的声音依旧清晰不已。
队员们默不做声,大比分落后的压力使得疲劳感格外沉重。
我抬起头看着站在我们之中的小兔,她正用温柔的眼神环视低下头气馁不已的我们。
“小兔,我们没有任何战术可以突破对……”我绝望的说,毕竟只要懂的篮球的人都可以明白,两队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然而,小兔却不理我。
“如果这是高中最后一场比赛。”小兔像是没听见我的声音,自顾自地说着,说话的语气就像她第一次在篮球场边对我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不疾不徐、一字一字缓慢又字正腔圆地说着,仿佛会场里的喧闹与她无关。
“如果这是高中最后一场比赛,你们会做些什么?”即使落后这么多分数,小兔仍理智而温柔的对大家说着。
听见小兔的发问,疲惫的球员们纷纷抬起头,这有趣的话题似乎暂时掩盖了我们处于劣势的事实。
“如果这是高中最后一场比赛,我们要怎么样才不会留下遗憾?”小兔脸上微笑,眼眶中却慢慢的盈满泪光。
眼见球队经理噙泪,比数似乎再也不是此刻需要关心的事情。
我的死党们、
队友们,开始争相发表许许多多无厘头的回答,企图让经理破涕为笑。
我站起身,在小兔面前,会场内巨大的轰鸣似是与我们无关。
“我会享受这场比赛。”我说。
“享受比赛!”队友们齐声振臂呐喊着。
“妳呢?”我问。
小兔擦去眼角努力忍住没流下的泪,抱住满身大汗的我。
队友们一起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场馆内的观众们似乎也注意到板凳席的骚动,纷纷将视线投向我们。
“我会享受有你的这场比赛。”小兔在我怀里说,我也用力抱紧回应她。
下半场开始,我连续两次尝试投出三分球都没有命中,如果我能够再更加努力练习运球的话……如果我可以更勤奋改进投篮的话……小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绕着。
当我再次接到球,失去投篮信心的我准备将球再传给队友,却被对方识破、
发生传球失误、对手一断球成功便快速展开快攻,我转头看向板凳区的小兔,小兔紧握着手中的码表,双眼坚定地回望着我。
我起跑追上对手,从后方将球给拍掉,负责控球的队友一把将球捞起、抛向方才仍在三分线来不及回防的另一位队友,球才刚落入他手中,他便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凭借着在乡下篮球场培养出的默契,直接将球传到已奔向篮下起跳的我,我在空中接到球、凭着直觉将篮球狠狠灌进蓝圈中。
当我落地、扶着球架、回过神来的时候,全场已发出暴动般的欢呼。
队友们冲上来将我团团围住、与我重重击掌,为这一波精彩的攻防表现喝采。
我转头看向板凳席,小兔抛下了以往的泰然自若,她同样为了这精彩的一球感动着,双手高高举在空中、奋力跃起,激动地跳上跳下,也不顾饱满的前胸也跟随着晃动着、宽松的球衣也已然门户大开。
“灌篮!灌篮!”小兔尖叫着。
虽然仅仅是两分,但刚才的一球已展现出我与死党们在这场比赛拼战到最后一刻的决心。
“再进一球!”我声嘶力竭的呼喊,激励着队友们,提起全力防守对方的主将。
“1-3-1 !1-3-1 !”小兔挥舞着码表,大声提醒我们现在该采取的防守阵型,挂在码表拉绳上的粉色版本篮球吊饰在空中甩动着。
对方控球后卫企图将球传给我正防守着的主将,我抓紧破绽将球点到罚球线附近的队友手上,队友看了我一眼,将球甩向前场。
我用尽全力奔跑着,队友的这球传得太用力,已经快要飞出场外,不管怎么样,都要救回来……我不顾边线旁的群众,向前跃起,尽可能将上肢延伸至能搆得着球的极限。
同样死命跟上的队友接住我救回的篮球,起身打板得分。
而我则重重摔了出去,倒在木头地板的边缘。
全场再次爆发出欢呼声,队友们往我的方向小跑步过来,小兔则是穿越人群站到我面前。
我用膝盖撑起身体,摸了摸小兔的头顶。
小兔眼神凛然,向我点点头。
我们要拼战到最后一分一秒,贡献自己全部的球技、榨干自己全部的精力,当代表比赛结束的蜂鸣器响起时,这就是我们作为死党在高中时期的最后一场比赛。
尽管最初没有人、连我们自己都没能预料到可以打入八强复赛、甚至现在正努力争取着准决赛门票,但当这场惊奇之旅终于准备划下句点、当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时,所有人……包括小兔、包括我……都还是落下了心有不甘的眼泪。
虽然不过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报名了高中联赛,但只要看见了希望、我们便再也不想放弃。
所有人一边哭泣着、一边走回板凳席,站在原地的小兔哭得满脸都是眼泪与鼻涕,终于结束了……篮球联赛、高中生涯……与青春时光。
我忍耐着随时会涌出的酸楚情绪,避开瘫坐下来的的队友们以及站在边线旁、
将小脸埋进双手之中的球队经理,迳自穿越场馆长廊,走进男厕,将自己反锁在最角落的一扇门内。
一关上门,眼泪便无可克制的从眼眶中宣泄而出,我吸着鼻子,压抑着自己的悲鸣。
厕所一片寂静,悲伤汇聚到我身旁,像是要把我淹没。
“这两支球队您看怎么样?”陌生男子的交谈声进入男厕内,自动感应式的小便斗感应到有人靠上前,发出自动冲水的声响。
“普普通通。”一个低沉嗓音传来,我听出这个语调是刚才在场馆门口与我们打过照片的道宁大学校队教练。
“一个都没兴趣?果然是看过大场面的知名教练啊。”教练的朋友又是佩服、
又是调侃。
寂静中,门板的另一端传来两位中年男人拉开裤裆拉链的声音、一秒后,又传来水柱落入瓷器的泊泊水声。
“…兴趣,倒还是有。”道宁教练忽然说。
“哦?”教练的朋友疑问。
“你要这么问,倒还是有点兴趣……”道宁教练若有所思的说。
“哪一个?”教练朋友不解的问。
“……在刚才比赛输掉的那一队。”名校教练说。
“输掉的?莫非是……在门口打过招呼、刚才比赛时突然抱来抱去的那个?”
教练朋友边想边说道。
门的这一端,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专心听着他们的对话。
“嗯……我看……弹性不差……不过姿势有些僵硬。”名校教练若有所思的说。
“姿势僵硬?是说柔软度不好?”教练朋友疑问,拉上拉链。
“柔软度之外,大概也没什么经验……看上去仍很单纯。”名校教练说,水柱声还在持续着。
“那是肯定了,还这么年轻嘛。”教练朋友调侃道。
“也好,就当是一张白纸……从头教起。”名校教练回应、水柱终于停歇、
拉链声。
原本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悲伤感已逐渐消散,我摇摇头,将耳朵更凑近门旁侧耳倾听。
“……越说就越有兴趣了。”名校教练慢条斯理的说,这时水柱声终于停止,传来他缓缓拉上裤裆的拉链声。
“还真想亲眼见识您调教后的成果。”教练朋友转开洗手台的水,声音模糊起来。
“……让我怀念起我最拿手的姿势了。”教练似是在比划着,惹来朋友发笑。
“那个呀,看过一次便难忘了啊。”教练朋友愉快的说。
名校教练的嗓音也渐渐被洗手声掩盖,一阵水花噪音嘎然而止后,男厕内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确定男厕内无人后,我打开门,走到溅满水花的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将脸拍湿。
球赛的确已经结束,在这个夏天之前、在球队成立之前,我只不过是未曾考虑过未来、过一天算一天、像是废物一般的活着,然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在参与赛程的这段期间,终于逐渐明白人生并不只有打篮球。
小兔已经早一步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等待着我、我又怎能让她失望?
方才在门后听见的谈话,即是一剂效果拔卓的强心针。
我的脑里浮现小兔将篮球吊饰放到我手上的情景,想起她的眼神与说话的语气。
或许……我们再也无法用高中生的身份打篮球了,不过……我们还有彼此约定的未来,我已不再是过往那个自我放弃的少年,而是终于看见人生目标的人,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缓步走回球场时,我的心中又再次渐渐燃起一丝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