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山村,一个座立在几座相连的高山山腰,一处地势稍微向里收进去的山旮旯。
“有水有人家”,从后面最高的山上流下一条溪水,虽不算大却也因山高林密流水潺潺,常年溪水不断。
自明末清初一位阮姓先人逃荒至此,开荒筑田繁衍生息,历经几百年,业已壮大得有近二百多人,房屋七八十座,成了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山村。
凹山村有横纵两条大路,边上又添些小的小路,家家户户都挨着路边。
这样的结构在山村里是不多见的,在山村一般的房子都是因地制宜依山而建,没有统一的规划设计。
可是凹山村却不然,据说他们的祖先在逃荒来此之前原本是个木工师傅,做得一手好木活,过惯了墨斗拉绳的生活,看不得乱七八糟没有章法的东西,所以在最初几代人盖房子时就作了安排,然后一代代后人也都不敢违反祖训,以至于大家都养成了盖房子就盖路边的认知。
不得不说阮姓祖先是有眼力的,如今要是在高处俯视凹山村,横竖两条大路一直向两边延伸,以中间交叉点为中心辐射开来,似散实不散,说聚却不挤,气势很是了得。
却说在村子里的一户人家,户主名叫松根,今年四十有八,妻子过世已有二十余年,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也已成家。
按说松根是个幸福的人了,虽说妻子走后,丢下两个小孩,他一把屎一把尿,又是当爹又当妈地拉扯两个孩子长大,现如今都为他们找到了婆家娶了媳妇了。
可是自从三年前帮儿子娶来媳妇后,便心事重重没有一天舒心过。
原因就出在他儿子和儿媳妇身上。
松根儿子树叶今年二十五,比妹妹丹花大三岁,打小懂事勤快,母亲走后不但没有在松根跟前哭闹着要妈妈,反而一板一眼跟丹花说道理,劝说她不要羡慕别人家有妈妈。
不但如此,树叶还帮松根打理家里的里里外外,别人家养猪他们家也养,别人家养鸡鸭养兔子,他们也没落下;过年时村里人家家户户做糖糕、蒸馒头,他们家也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虽说总归没有别人家那样齐整,可也没有因为没了女主人就乱了套。
家里是这样,地里也差不多,犁地,耕田,施肥,插秧,打谷子样样会。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树叶十九岁那年出了一场事故,以至于落下终身遗憾。
那年夏天树叶独自一人在地里耕地,可不知为何,一向温顺的耕牛突然撞鬼了一样发起疯来,挣脱牛轭在田里疯跑,从这块田跑到那块田,又从那块田跳到这块田,树叶拿着竹枝条在后面怎么抽打就是不行。
眼看耕牛要跑到隔壁别人家的田里去糟蹋庄稼了,树叶一急跑到耕牛前面想把它拦住。
哪知发了疯的耕牛不但任由树叶抽打,还迎着他的竹枝条顶了过来,把树叶顶了个四脚朝天,更悲催的是耕牛一脚踩在树叶的命根上,只听树叶一声惨叫,痛得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路过的村民发现后,以为树叶是中暑昏过去,才赶紧把他背回了家。
再说树叶回到家时,松根挑稻谷去磨坊碾米还没回来,只丹花一人在家煮猪食。
丹花见哥哥被人背着回来,面色苍白,浑身冷汗直流,也以为是天热中暑所致,可见哥哥没有像别人那样昏迷不醒,倒也多少放下心来,只得自作主张端了盆冷水开用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替树叶擦着。
树叶见此情形知道丹花是误以为他中暑了,本想告诉她实情的,转念一想这怎么说出口啊?
说自己肉根被牛踩了?
好,就算闭上眼不怕脸红说了,万一她听了说要脱他裤子检查伤情怎么办?
妹妹虽比他小,可也十六岁了,有些邻家女孩子这个年纪嫁人了的也不在少数。
想到这里树叶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叹了口气躺床上闭上眼睛,心想姑且就让丹红误会好了,等父亲从磨坊回来再细细跟父亲明说。
却说松根在磨坊里压根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好不容易轮到了,又因为水渠里的水不够要关闸蓄水了。
等蓄好了水一个多时辰白白过去了,碾好了米太阳都已只剩半个脸挂在对面山顶了,原本炙热的阳光此时变得柔和了不少,被山顶的树木一挡,挡住的部分成了暗影,没挡住的透过树的缝隙变得金光四射。
可是在庄稼人看来,景色再醉人也不值地里的粮食吸引人。
松根一只箩筐装白米一箩筐装米糠,白米看起来只装满箩筐的跑得之一多点,米糠倒是大半箩筐了,但是挑起来后米糠那一边翘上了天,白米那头还在地上纹丝不动,没办法松根只好把扁担往米糠那头拉了拉,撅起的屁股往后挪了一下又试着挑起来,这会儿白米箩筐仿佛动了一下,可还是很不情愿,松跟根无奈又把屁股往后挪了挪,直到顶到箩筐才重新起身,这下终于平衡了。
就这样松根一会儿用手拽着米糠箩筐的绳子向前走,一会儿又换个肩膀用手把着白米箩筐的边沿走。
山路弯弯曲曲,有时前头路外边长了棵杉树,偶尔路的后靠凸出一块山石,松根却熟视无睹一般,要看箩筐要撞上石头了,突地箩筐又晃过来了,总能有惊无险地避过前后左右的障碍。
好在路途也不算远,一柱香的当儿松根就到了家门口。
丹红正把煮好的猪食用瓜瓢往一个木桶里舀,听见响声扭头喊了句:“阿爸,是你回来了吗?”
“嗯。”松根听了嘴也不张,从喉咙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响便没了下文。
不知道算是回答还是自己在松了一口气。
丹红仿佛很了解父亲的脾气,放下猪食赶紧洗了手,伸手拿了只白瓷大碗倒了满满一碗雪里白凉茶,给父亲送了出来。
看着父亲接过瓷碗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砸巴嘴的时候,像是刚刚才想起一样,说:“哥哥也回来了,中暑昏倒在地里,幸好有人看见把哥哥背回来,现在已经醒了,这会儿躺他自个儿床上。”
松根起初一听树叶中暑昏倒,紧张得眼睛都快爆出来了,还好丹红又接着说树叶已经醒来了,眼珠子这才缩了回去。
看了不看丹红,径直往树叶的房间走去。
树叶其实一直都没睡着,不过也是哦,痛得冷汗直冒还睡的着就奇怪了。
松根的脚一踏进门他就知道了。
但是他又没法大声喊着说:“爸爸,我小鸡鸡被牛踩了!”如果真这样喊了,别人还以为是遇到好事了呢?
再说丹红也会听到的,总归是不恰当。
等松根进得房间,树叶也强撑着坐了起来,见丹红没有跟在身后,树叶便“哦哟、哦哟……”呻吟起来。
“叶,你中暑?你这是怎么了?”松根原本问怎么会中暑的,可话没说完听树叶呻吟起来,觉得纳闷中暑最多会头晕气闷难受,可是痛是不会的啊,那……
松根正纳闷着,发现树叶一边呻吟一边咧嘴眯眼往松根身后,又看了看松根。
松根抬头瞄了眼在刷锅的丹花,又看向树叶,指了指房门,树叶知道父亲在徵求自己要不要关门,于是微微点了下头。
松根满腹狐疑地关上门走到床前也不问,就那么皱着眉头看着树叶的眼睛。
树叶这才低声把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又忍不住痛苦地叫了声“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