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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第1章

作者:弄玉,龙璇 字数:7582 更新:2024-11-05 11:58:50

  程宗扬觉得以陶五的排场,前来迎接的渡船少不得镶金嵌玉,奢华眩目,谁知来的只是一条普通的渡船,混在来来往往的船只间,毫不起眼。

  马车驶上甲板,驾车的御手用木韧锁定车轮,把马车固定好,几名粗壮的汉子撑起竹篙,渡船缓缓离开码头,岸上几名纤夫拉紧纤绳,沿着洛水逆流而上。

  陶弘敏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在途中的见闻,尤其是途中品尝到的诸般美食,说得眉飞色舞,似乎谈兴颇浓。程宗扬哪里有间聊的心情?他一边操着心,盘算那五十万金铢,一边还要提着心,生怕后面的炸弹炸了,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渐渐的,程宗扬觉出异样,陶弘敏虽然口若悬河,谈的却只是声色犬马,非但对生意只字不提,连如今的汉国政局也不置一辞。商人嗅觉最为灵敏,陶弘敏又是作的钱庄生意,触角遍布各种行当,对时局的变化只会更敏感。他对此丝毫不提,倒显得欲盖弥彰。

  陶弘敏不提,不代表自己不能提,程宗扬不管自己转捩的是不是生硬,直接道:“陶兄方才说到秋日的野鸡味美,不知可听说越裳献雉?”

  “这事儿啊,刚到汉国我就听说了。”陶弘敏笑道:“圣人出,天下平。圣贤在朝,汉国真是好福气。”

  “是吗?”

  陶弘敏掀起车帘,若有所思地望着岸上,“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草正黄,兔正肥……倒是吃野味的好时候。”

  由于是逆水行舟,除了撑篙的船夫,岸上还有几名纤夫,此时虽已入冬,他们仍然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躯干,正吃力地埋头拉纤。

  船上人多耳杂,不是谈话的地方,程宗扬会意地转过话题,只与陶弘敏信口闲谈。

  半个时辰之后,船只驶过伊水与洛水交汇处。随着水量的减小,水势减缓,往来的船只也少了许多。纤夫们喘着气直起腰,松开肩上的缆绳,随行的管事拿出钱铢,遣散了纤夫,剩下撑篙的船夫,继续撑着船往上游驶去。

  两岸芦苇丛生,人烟渐渐稀少,船只向西行驶了数里,忽然一转,仿佛要撞岸一样冲进芦苇丛中。程宗扬一手扶着车厢,正愕然间,却发现船只已经穿过枯黄的芦苇丛,接着船身一轻,驶进一条不起眼的支流。

  这条支流宛如小溪,水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的大树枝桠交迭,将溪口遮得严严实实。穿过树丛,船只已经驶入山间,岸旁山丘起伏,林深叶茂。阳光透过林叶洒在水上,能看到水底漂荡的水草和泥沙。四野人踪断绝,幽静无比。

  几棵朽坏的枯木斜着倒入河里,树干在水中不知浸泡了多少年,被河水冲刷得犹如石质。本来就已经狭窄的河道被树干一挡,几乎没有行船的余地,但那几名船夫操着竹篙,船身像游鱼一样灵巧的左右一转,便绕开了枯木,无惊无险地稳稳驶过。

  直到此时,程宗扬才意识到这条看似普通的船只其实一点都不普通,不仅船身是特制的,船底吃水极浅,而且河道也被人刻意清理过,正好可以容纳脚下的船只通行。若换成寻常船只,即使能找到溪流的入口,也会在途中搁浅。

  沿着蜿蜒的河道间又行了数里,船只已经深入山林。浓密的林木间隐约露出一块巨石,背阴的一面生满青苔。一名船夫跳下水,背着铁锚走到岸边,将绳索盘在石上。

  船只停稳,船夫们架好木板,马车从船上驶下,眼前却是一条小径,在林间若有若无,不知伸向何方。

  程宗扬道:“没想到洛都的金钱豹,竟然这么偏僻。”

  陶弘敏笑道:“私人会馆,还是僻静些好,住着也安心。”

  沿着小径又行驶了六七里,一处庭院出现在山林间。那庭院外观十分平常,一样是土墙草顶,除了规模略大,与汉国的民居相差无几,只不过四周都是参天古木,只有来时那条小路通往外界,位置十分隐蔽。程宗扬看了看方位,发现这里已经是北邙深处,虽然直线距离离洛都并不远,但一路上山隔水阻,早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想找到此地却不是易事。

  会馆的管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远远见到马车,便连忙从阶上下来,俯身施礼,称呼道:“五少爷。”

  陶弘敏略一点头,马车直接驶入院内。那名管事一路小跑地跟在马车后,一边说道:“已经安排了芳菲院。知道五少爷喜欢吃洛都的鲤鱼,小的已经准备了十几条,都是两斤以上的赤鳍金鲤,就养在院中的池子里。还有少爷要的雉鸡和金鹀,也留了两笼。”

  陶弘敏道:“这时候有什么芳菲可看?去东边的邀月院。”

  管事一迭声的答应了,连忙派人安排。

  马车在一处院内停下,庭院虽然不大,收拾得整洁异常。院内的东北角临着一座山丘,上面矗立着一座木楼,楼顶几乎与树梢平齐,从外面看来,木楼被林木遮掩,登上楼顶,却可以眺望四野。

  木楼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一如会馆的其他建筑,低调异常,然而楼内的陈设,却在低调中彰显出非同一般的奢华。地板是用浸过桐油的铁杉木铺成,平整如镜,上面覆盖的藤席不知是用什么草植编成,宛如一层白雪,一尘不染。

  木楼正中矗立着四根石柱,从面积来看,木楼的规模与汉国宫廷的恢弘气势根本没法比,但整座木楼完全由四根石柱撑起,内部空间跨度极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逊于寻常的宫殿。那四根石柱粗如人许,下部镂空成香炉,上方伸出十六盏莲花状的银灯,柱上雕刻的不是通常的龙凤云纹,而是四只长尾分叉的猛兽,它们在柱上或攀或伏,分别朝向四方,雕刻的刀法十分古朴,气势却极为惊人,充满含而不发的张力。

  陶弘敏看出程宗扬的疑惑,开口笑道:“程兄觉得这金钱豹雕得如何?”

  “这是金钱豹?这是貔貅吧!”

  陶弘敏哈哈大笑,“程兄好眼力!”

  程宗扬叹道:“原来晴州商人口中的金钱豹是这等神兽,难怪晴州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

  陶弘敏笑道:“一路风尘,程兄不介意先洗漱一番吧?”

  “陶兄请便。”

  陶弘敏对旁边的美婢吩咐道:“程兄是贵客,你们要小心伺候。”

  几名美婢娇声应道:“是。”

  木楼东侧是敞开式的,一泓用白石砌成的清池一直延伸到檐下,楼内两侧各设有一间小阁,供宾主盥洗更衣。美婢送程宗扬入内,接着捧来铜盆、巾栉,前来服侍客人洗漱。

  一只纤手接过铜盆,云丹琉柔声道:“我来服侍公子。”

  云丹琉不由分说地轰走美婢,然后踢上门,一手拿着铜盆放到架上,转身紧张问道:“你们在路上说了什么?”

  程宗扬道:“什么都没说,全是闲聊。”

  云丹琉一脸不信,“你们闲聊了一路?”

  “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女人会闲聊,男人间的话题可比你想像的要多。”

  云丹琉虽然性格强硬,但这笔借贷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心下忐忑。虽然明知道没有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三成把握。”

  云丹琉失望地说道:“这么少?”

  “三成就不错了。”程宗扬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真的能借到吗?”

  “不能也得能。”程宗扬摊开手,“我是没有别的退路了,你有吗?”

  云丹琉甚至没有顾得上瞪他,眉眼间满是惴惴不安。

  单纯就借贷来说,程宗扬还是有信心开出让陶弘敏满意的条件,但他不可能对云丹琉吐露自己的底线。

  自己手上能让陶弘敏动心的抵押品并不多,其中最重要,也是程宗扬绝对有信心能打动陶弘敏的,就是江州的水泥。但水泥同样是江州的生命线,江州别无出产,连人口都不多,水泥的收入是星月湖大营在江州立足的根本。把水泥产业抵押给陶弘敏,相当于把江州的命运和星月湖大营的未来都交给陶氏钱庄。不到万不得已,程宗扬绝不会选择这么做。

  除此之外,就是宋国的纸钞。陶弘敏曾经对纸钞表示过超乎寻常的兴趣,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虽然称不上突飞猛进,但有官方支持,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如果拿宋国的纸钞发行权作为抵押,陶弘敏想必不会拒绝。但纸钞同样是自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失去对纸钞的掌控,长远来看,损失远比失去水泥产业更大。

  云丹琉习惯性地想去摸佩刀,可惜摸到的只有玉佩。她恼怒地一使力,险些把玉佩捏碎。

  程宗扬提醒道:“克制,克制。”

  云丹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

  “非常好!”程宗扬满意地说道:“现在过来给我洗脸。”

  “去死!”

  云丹琉一把按住程宗扬脑后,把他的脑袋塞到铜盆里。

  程宗扬一头撞进盆里,半晌都没动静。云丹琉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谁知程宗扬刚扭头,就口一张,喷了她一脸水。

  这要能忍得下去,就不是云丹琉了。她揪住程宗扬,当场就要讨回来。程宗扬也没客气,反手拧住她的手腕,顺势一个肘击,要把云丹琉撞开。

  云丹琉手腕用力一带,卸去他的肘击,随即提膝朝他腰腹撞去。程宗扬一手揽住她的膝弯,同时用上朱老头嫡传的阴人招术——一脚踩住她的脚背。云丹琉立足不稳,眼看就要摔倒,但她煞是硬气,两手紧紧扯住程宗扬,就算摔倒,也要扯住这个无耻之徒一起摔。

  两人怕惊动外面的侍婢,都屏住气没有作声,结果跌倒时踢到旁边的木架,铜盆“光啷”一声掉在地上,一盆水泼洒出来,溅得两人满身都是。

  美婢闻声推开门,只见两人搂抱着躺在席上,那位公子一手还揽着女子的大腿,姿势暧昧之极,不由抿嘴一笑,轻轻掩上门,不去打扰两人的好事。

  云丹琉顿时面红过耳,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让你别那么冲动,坏了大事怎么办?”他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严肃。

  云丹琉也冷静下来,她虽然好强,却不是蛮不讲理,略一迟疑便说道:“是我的错。”

  “知道错就好,可别因为你一时冲动,连累了云家。”

  云丹琉没有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站起身,随便擦了把脸,抹去身上的水渍。云丹琉接过巾帕,“让我来。”

  程宗扬一脸讶异,云丹琉却没有说什么,只仔细帮他擦干衣服。

  美婢重新打了水来,见状又是一笑。

  程宗扬拿出一枚银铢丢过去,笑道:“辛苦了。”然后推门而出,留下云丹琉在阁中梳洗。

  楼中已经摆好案几,陶弘敏更换好衣物,悠闲地坐在席间。那名管事单膝跪地,正在他面前禀报些什么。

  与汉国习俗相同,楼中也设有帷幕,一旦放下,可以在楼内分别形成几个独立的空间,此时帷幕都被卷起,能看到四根石柱中间铺着一块两丈大小的深蓝色地毯,地毯周围织出缠绕的花枝,色彩鲜亮逼人,一眼望去,中间的深蓝色仿佛深不见底,坐在上面,就像漂浮在夜空中一样。见到程宗扬过来,陶弘敏挥手让那管事退开,一边笑道:“程兄,来看看这两株草怎么样?”

  案上放着两只玉碟,碟中各有一株碧绿的植物,茎身粗如拇指,三寸多长,叶片略显肥厚,其形如卵。下部的根须已经被切掉,露出的截面犹如碧玉,看不到一丝杂质。

  陶弘敏笑道:“程兄运气不错,正好得了两株仙草,咱们一人一株。”

  旁边的美婢拿起竹刀,将草茎切下一截。另一名美婢用玉匙盛起,送到程宗扬嘴边。

  看着是草茎,吃到嘴里却如同琼浆,舌头一卷便仿佛化为一团清水,没有留下任何残渣,舌尖只有一股淡淡的甘甜气息。

  陶弘敏闭上眼,享受着仙草的滋味,片刻后再睁开眼,笑道:“如何?”

  程宗扬又尝了一口,闭目片刻,然后再睁开眼,眼前的景物似乎变得明亮而又清晰,不由讶道:“这是什么草?”

  “仙草无名,唯以仙草为号。”陶弘敏道:“此物最补心神,对我等劳心费神之人最是大补。食之不仅明目清心,而且延年益寿。总商会的老头子们每年都要重金求购。这次也算走运,正好遇到两株。”

  仙草并不大,两人各吃几口,便分食一空,只留下几片翠叶。程宗扬犹豫着是不是要连叶片一起吃了,陶弘敏笑道:“仙草茎宜男食,叶宜女用。这些叶片对女子大有益处,程兄不妨留下,给身边的侍姬服用。”

  “有什么好处吗?”

  “这仙草对男子可以清心明目,对女子则可洁体养颜。而且别有妙处,”陶弘敏神秘地低笑道:“程兄试过便知。”说着他拿起一片翠叶,“今日谁服侍的好,便赏谁一片。”

  那些美婢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接著有人拿来玉盒,将叶片小心收起。

  程宗扬见堂上只有两席,不由问道:“不是说陶兄还有一位朋友吗?”

  陶弘敏道:“赵兄酷喜游猎,途中见猎心喜,要迟上一两日。”

  程宗扬正了正身形,“既然如此,咱们就说正事吧。”

  “急什么?”陶弘敏道:“我这赶了一天的路,可还饿着呢。先开筵席,咱们边吃边聊。对了,程兄,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临安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来汉国了?”

  程宗扬苦笑道:“一言难尽。”

  陶弘敏微笑道:“单是首阳山的铜矿,未必能让程兄亲自跑一趟吧?”

  首阳山铜矿在汉国藉藉无名,在临安却是街知巷闻,以陶弘敏的耳目,当然不会不知道。

  程宗扬道:“我可不比陶兄家大业大,这铜矿对我来说也不是小利了。”

  “铜矿难道还比得上程兄的钱庄吗?”陶弘敏笑道:“纸钞可是点纸为金,无本万利的营生。”

  就怕他不提,只要他有兴趣,什么都好说。程宗扬哈哈一笑,“陶兄既然这么看好纸钞,有兴趣参一股吗?”

  “哦?”陶弘敏目光微微一闪。他对程宗扬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江州还款在际,以江州的财力肯定是还不上的,程宗扬邀自己在洛都见面,无非是为此缓颊。可程宗扬一开口,就拿出纸钞的股份,这么大的手笔,怎么也不会是只因为江州的欠款吧?

  陶弘敏心念电转,本来想一探究竟,这时又耐住性子。

  如果换作别人,陶弘敏早已摆明车马,将还款的条件一列,不答应就拉倒,陶氏钱庄有的是办法收回欠款。但自从听说程少主不仅在晋宋两国播云弄雨,如今又在汉国立稳脚跟,陶弘敏惊讶之余,也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弘敏沉吟着未曾开口,只听环佩轻响,一名丽人缓步而出,柔声道:“公子。”

  陶弘敏抚掌赞道:“果然是国色天香!和程兄的美姬一比,这些婢子都成了烧火的丫头。”

  程宗扬也没想到,云丹琉一旦换上女装,居然女人味十足。虽然不施脂粉,但肌肤姣丽,眉目如画,她身着曲裾,腕带玉环,长发梳成云髻,头上的凤尾金簪,耳后的红宝石坠子,腰间的羊脂玉佩,无不衬托出她动人的风采,尤其是她神情间那种低眉顺眼的柔婉,让程宗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丽人真是那个只喜欢靠拳头说话的云大小姐。

  云丹琉这会儿扮的是姬妾,当然不会给她另开筵席,只按照规矩,依着主人屈膝跪坐,为主人斟酒布菜。

  陶弘敏赞道:“如此美色,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觞道:“酒来!”

  美婢斟上酒,陶弘敏一饮而尽,接着搂过那名美婢,剩下半口又喥到她嫣红的小嘴里,然后哈哈大笑,一副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模样。

  自己要学他这模样照搬着来一套,云丹琉就算不当场翻脸,事后也铁定要砍死自己。程宗扬只能装模作样地搂住云丫头的纤腰,把觞中的烈酒一口气喝完,一滴都没敢留。

  早已准备好的菜肴流水般送上,两条赤鳍金鲤是从池中刚刚捞出来的,现杀现做,只略用了一点盐调味,滋味便鲜美无比。然后是捣珍、炮豚、渍儿羊、淳熬……之类的汉国珍肴,比起当日自己请友通期吃的,无论材质还是烹饪的手法都更胜一筹。

  主菜除了赤鳍金鲤,还有一道烤炙的金鹀。金鹀只有鸡蛋大小,除去头爪,烤得通体金黄。程宗扬正打算像吃烤鹌鹑那样撕开品尝,云丹琉却用银匙将整只金鹀盛起,送到他嘴边,一边小声传音,“含着吸。”

  程宗扬依言将金鹀整个含到口中,轻轻一吸,一股热流涌入喉中,整只金鹀仿佛一团酥滑的油脂,浓香四溢。

  陶弘敏半闭着眼睛,仿佛陶醉一样品尝着金鹀的美味,良久才叹道:“这金鹀是世间绝品,一只便价值万钱。可惜每宴只能品尝一只。”

  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吃金鹀,要不是云丹琉指点,刚才就要露怯了。他笑着赞叹道:“果然是世间绝品!每宴一只便已足够,再多吃就要折福了。”

  陶弘敏拍着大腿道:“程兄说得没错!咱们这些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生意,更不是赚钱!最要紧的是惜福养生,多活些年,才好多享受些。”

  程宗扬心头微动,这才是世家子弟吧,什么奋斗努力,对他们来说都没多少价值,他们唯一在乎的就是养生和享受了。

  “程兄来尝尝这蜜饯。”陶弘敏笑道:“此地不比盘江,时鲜少了些,程兄切莫见笑。”

  席间除了菜肴,还有各色瓜果。如今已是初冬,汉国酒席上用得多是干果,金钱豹奉上的却有不少时鲜果子,甚至还有几只北方少见的椰子。如果算上成本的话,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了。

  听到陶弘敏提及盘江,程宗扬只微微一笑,也没有接口。这两年时常有人打听他的背景,可南荒哪里是那么容易走的?除了云家的商队,连能穿过白龙江口的都寥寥无几,更不用提南荒深处的盘江。外界关于盘江程氏的消息,全是自己通过各种渠道放出去的,根本不担心有人揭穿。

  席间的酒水也不是寻常的陈酿,而是蒸馏法酿出的高度酒。虽然比不上程宗扬从前喝过的高度白酒,但也是六朝少见的烈酒。两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旁边的美婢更是殷勤服侍,在席间歌舞翩跹,以娱宾客。她们笑语宴宴,虽然只有一主一客,却使得宾主尽欢。那种娇媚的姿态,连云丹琉的风头都盖过了。

  半个时辰之后,陶弘敏已经面露醉意,搂着美婢笑道:“程兄这位美姬……尚不解风情啊。”

  云丹琉脸上一僵,她脸都快笑疼了,结果就得了一个不解风情的评价,这简直是对自己这番辛苦努力的恶毒嘲讽。她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来这里也许是个错误,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把那个无耻之徒的事情搞砸了,那可怎么办?

  程宗扬笑道:“陶兄这就不知道了,如此美人,可要仔细调教才得趣。就好比这捣珍,须得多番炮制,细细品尝才有滋味。”

  陶弘敏一愕,然后大笑道:“妙!妙!妙!以美食比美人,别有趣味。慢慢炮制,细细品尝……程兄此言,陶五受教了。来!我再敬程兄一杯!”

  两人各自饮尽,准备好的五斤烈酒已经下去大半。陶弘敏喝起了兴致,让人又送上一坛,程宗扬推辞道:“这一坛我已经尽够了,再多我可撑不住了。”

  “撒谎!”陶弘敏毫不客气地揭穿他,“我可是听张侯爷说过,程兄酒量如海,千杯不醉。”

  “张少煌?你就听他吹吧。”程宗扬顺口道:“你是在哪儿见的张侯爷?”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临安。”陶弘敏玩笑道:“张侯爷在临安如鱼得水,怎么舍得回去?”

  “还是因为江州之事?”

  陶弘敏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宋国因为方田均税法,各地都出现欠收,如今正有意与晋国商谈平籴。”

  程宗扬知道,欠收的不仅是宋国,晋国粮食产量也同样大幅下跌。平心而论的话,这事九成都是天灾,但陶弘敏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宋国正有人把此事往方田均税法上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来贾师宪又要焦头烂额了……

  “听说程兄名下的商会,囤积了不少粮食,”陶弘敏道:“不知程兄是否肯割爱呢?”

  程宗扬心里微微一震。没想到陶弘敏放着纸钞不提,居然提起粮食。晴州气候适宜,土地肥沃,而且耕作技术远超他处,虽然只有一州之地,但流通的粮食不逊于六朝,可以说晴州商会是六朝最大的粮商。陶弘敏如果向自己卖粮食,那丝毫也不奇怪,可他竟然反过来向自己收购,这试探的意味未免太过明显……

  程宗扬讶道:“陶兄坐拥晴州,竟然还要向小弟购粮?”

  “千里不贩籴,百里不贩樵。”陶弘敏道:“晴州的粮食哪里比得上本地的方便?”

  “临安的水路与晴州相连,贩运粮食也用不了多少成本吧?”

  陶弘敏夸张地叹了口气,“奈何晴州与建康无水路相连?”

  云丹琉怕露出破绽,一直低着头,闻言不禁悄悄举目,看了陶弘敏一眼。建康与云水通航的唯一渠道,就是筹备中的广阳渠,这是云氏的禁脔,绝不容人染指。陶弘敏提及此事,让她立刻戒备起来。

  程宗扬拿起酒觞,徐徐喝完,然后放在案上,“粮食之事不必再谈。”

  陶弘敏手指轻轻敲着几案,笑道:“那程兄想谈什么呢?”

  云丹琉心里打鼓,一手挽袖,一手执壶,努力作出温婉的样子斟上酒。

  程宗扬举觞道:“我先敬陶兄一杯。”

  陶弘敏用三根手指托起酒觞,浅浅饮了一口,微笑道:“程兄,你不会给我出难题吧?”

  程宗扬道:“当然不会。”

  陶弘敏道:“江州的借款是我亲手放出去的,本来利息已经极低了。如果再延期,我可没办法向家里面交待。”

  程宗扬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可以给陶兄打个五十万金铢的欠条。”

  “噗!”

  陶弘敏刚喝的酒顿时全喷出来,“多少?我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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