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梦巢吐息愈盛,树冠枝干皆沐浴于雾状的地华之中,散泛着如梦似幻的莹蓝色,与凝结遍野的青锳交相辉映,于夜色中美得有些不真实。
崔采婷伏跪巢中,巢沿高处立着一人,宽袍大袖负手背对。
“我终于知道,你的头发,为何一夜白了。”那人缓缓转身,凤目美须风神秀逸,正是太乙玄门玄教教主重元子。
崔采婷面色苍白。
“太幻图你已执掌不得了,就此交还门中吧。”重元子道。
崔采婷口中默颂,一幅弥满着淡淡云雾的卷轴忽现掌中,双手捧起,高举头上。
重元子抬手虚拿,卷轴便飞了过去,稳稳地落入他手中。
巢中一阵沉寂,重元子久久地注视着伏跪着的崔采婷。
“我真认不得你了。”重元子缓缓道,“还记教祖她老人家当日怎么说你的么,心念纯净,绝无杂质,可谓无瑕之玉。”
崔采婷轻咬住唇。
“是以我才将本门至宝太幻图传授与你,可如今又如何?着实可惜,可叹,可恨呐……”重元子继道。
崔采婷身子微颤不住。
“原本以为,你只是为妖狐蛊诱,一时迷了心性,因此罚你在逍遥峰静修思过。孰料你却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不但不知悔改,反将妖狐余孽匿藏身边,瞒了我这许多年!”重元子墨须飘动,语调略微抑扬。
崔采婷身子低伏,状极痛苦。
重元子停顿了片刻,语气归复缓淡:“好吧,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妖狐当日已为天庭诛灭,却是从哪来的后人,又如何会藏匿在逍遥峰上?”
崔采婷抬起身来,却是摇了摇头,朱唇紧咬,一脸坚毅。
重元子目光渐厉,怒意犹如一股风暴在冷寂的面容上隐隐聚集。
崔采婷眼中晶莹闪动,瞬时模糊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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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七前年。
巨木底下,瀑布之前。
一头如墨秀发的少女正带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挖采青瑛。
“涵儿,要这样下锄,才不会伤着石脉。”少女半跪着身,握着一把小锄仔细地比划着。
女孩唇红齿白,小小年纪便已隐见清丽之色,背着只小竹筐,手里也拿着把小锄,跟着少女的动作轻敲着凝结水边的青蓝石块,一脸稚气,然却十分认真。
忽然间,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暗了下来,少女和女孩都抬起头望。
“师父,天怎么突然黑了?”女孩吃惊地问。
只见一片灰影如巨幕般迅速覆盖,很快便笼罩住了整座千翠山。
少女一脸凝重,观望四方,静息感应。
就在这时,倏有大抹暗赤的光自对面山腰处冲霄而起,浓稠似血。
“那是……那是什么?”女孩吓一跳。
“好邪恶的气息。”少女心跳骤剧,秀眉紧蹙地盯着异象之处,那边正是卧云岭的方向。
自打她修炼以来,还从未遇见过这样强大与邪恶的气息。
“涵儿,你先回紫芝阁去,可能有厉害的邪魔上山了,我去瞧瞧。”少女镇定道。她得师门厚赐,倚灵脉修行,更兼镇守之责,心知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女孩只迟疑一下便应了,脸上并没多少惊慌。
少女口中念念有词,倏地异芒闪掠,一口宝剑自法囊飞出,锵然出鞘,剑身急速变长变大,转眼如舟大小,稳稳地悬浮空中。少女飞上剑身,疾朝卧云岭掠去。
就在这时,巨响猛然炸起,整座千翠山似乎都震动起来,一波强大无匹的巨力袭来,登把飞行中的巨剑震得东倒西歪,几将少女从剑上掀落。
少女气血翻腾衣发俱乱,极力驭控宝剑,旋见卧云岭上各种光芒冲天而起,绚丽若幻,接又数波性相不明的巨力潮般掩来,将她推得连连后退。
少女倾尽全力,运足十成真气抵御,可是依然无法与之相抗,就在她即要完全失控之时,所有的惊涛骇浪消失了。
天空的灰幕与岭上的血光正在退却,就如它们来时一般迅速。
少女终于降落到位于千翠山腰处的卧云岭上,眼前的一切,令她瞠目结舌。
焦枯的树木,碎成齑粉状的岩石,还有整条被蒸发干的溪流,种种异象触目惊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女满腹疑问。
无需刻意去感应,便能察觉山岭上到处都残存着游离的真气与灵力,性相混杂正邪难辨。少女心中骇异,这需要多强大的存在,方能于离去之后还能残留下如此浩瀚的余波。
四下寂静无声,整座山岭上,似乎再也没有一个生灵,少女还剑入鞘,漫无目的地搜寻着。
忽然间,她感应到了点什么,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她心口轻拂了下。她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在一堆碎石前停住,开始用剑鞘挑开石块。
没过多久,少女心头蓦悸,她看见了一双睁着的眼睛,一双令她自第一眼起便永世不忘的眼睛。
这双眼睛清澈明净,亮若星辰,可是眼底却有一抹难以描摹的魅,似邪若幻侵人心魄。
在看见她后,眼睛便缓缓闭上,似乎安心了。
少女蹲跪下身动手搬开石块,很快便又愣住。她看见了一只狐狸,而那双眼睛,居然就是属于这只狐狸的。
狐狸满身尘土,奄奄一息,看上去伤得极重。
“一只狐狸,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少女怔怔的。
她决定救它。
除了动了恻隐之心,也许还因为那双眼睛。
少女把狐狸带回到逍遥峰的住处,悬壁而筑的紫芝阁。
接下数日,少女和女孩为狐狸拭去尘土,包扎伤口,喂以汤药,精心调治。
但情况却越来越糟,狐狸伤势日重。
少女忧心忡忡地瞧着狐狸,这唯一的劫后生灵,能撑得下去么?
狐狸也在望她,眼睛疲倦地眯着,似乎随时就会闭上,再也无法睁开。
少女怔怔地瞧着,竟觉得那双充满倦意的眼睛极美,美得令人心跳迷醉。
“师父,它好像要死了。”女孩有些伤心地说,她懂的东西不多,可是她也觉得它的眼睛很好看。
少女终于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她把狐狸带上了神木。
神木叫做梦巢,乃天地一十九灵脉之一,亦为师门至宝。少女的师父曾告诉她,此木有孕育守护、固本培元之功,是天地中最佳的疗伤之处。
狐狸的伤势开始一天比一天好转,在少女精心的医治下,渐渐痊愈。
“乖,你还没全好,快喝了这碗药。”少女哄着狐狸。
狐狸把头扭开。
“你喝掉它,我就给你吃甜甜的山楂。”少女指指裙边一串尚挂着露水的嫣红果子。
千翠山的山楂与别处不同,既甜又多汁,且一点都不酸涩。
但狐狸依然不理。
“哎,你是不是想吃肉了?”少女拍拍它的头说,“可我这里没有,你乖乖的,哪天我就到山下的镇子里买只鸡炖给你吃。”
狐狸这才转回头,开始喝药。
某个黄昏。
狐狸趴在梦巢的边沿,无精打采。
“你怎么了?”少女问。
狐狸没有回答,或者不会回答。
“小家伙,你是不是闷了?”少女在它旁边坐下。狐狸其实不小,一人一狐坐在一起,差不多一般高矮。
狐狸静静趴着。
“你知道这儿多好么?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少女说。
狐狸依然不言不语。
“好吧,以后我每天多上来陪陪你,等你再好点,我就带你下去。”少女拍拍狐狸的头,“知道吗,逍遥峰上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呢。”
狐狸脑袋忽然一歪,把脸枕在了少女的腿上。
某个午后。
“小家伙,你的伤已经好大半了,今天给你好好洗个澡,让你清清爽爽的。”少女的心情很好,烧了热汤,把水兑到适合的温度,带着徒儿一起仔细为狐狸冲洗。
在濯心轩廊外的木板阳台上,师徒俩卷着袖子帮狐狸擦拭身上的水滴。
狐狸懒洋洋地趴卧着,美美地享受少女和女孩的服侍,洗干净的身躯让原本的面目彻底呈现出来,通体如墨,毛发黑得油亮。
“你还挺受用的。”少女捏捏狐狸的脸颊笑道。
“师父,我们帮它起个名字吧?”旁边的女孩也很开心。
少女沉吟了下,微笑道:“你瞧它一身黑不溜秋的,我们就叫它小黑吧!”
狐狸猛然坐起,嘴里嗷嗷地叫,似乎在抗议。
“小家伙,你不喜欢么?”少女笑着揉揉它顶上的毛发,“这名字多可爱哟,就这么决定了!”
“小黑小黑,你有名字啦!”女孩拍手欢呼。
狐狸仰首望空,一脸倨傲。
日子一天天过去。
山中本自在,如今又添了许多欢乐。
然而某夜,少女忽然忧伤起来。
狐狸似有所感,在她腿边轻轻地蹭着。
“小黑……”少女欲言又止。
狐狸望着她。
“等伤好了,你就会离开的……是吧?”少女抱膝轻语,乜望着远处模糊了的山影,声音里有些落寞。
狐狸注视着她。
“那也没什么……”少女笑了起来,竟管有点牵强,纤手在它的脸颊上轻捏了下,“狐狸就是该自由自在地到处跑的。”
狐狸默不作声,狐狸当然不会说话。
果不其然,某个清晨,醒来的少女和女孩发现狐狸不见了。
“小黑!小黑!”少女连声呼唤,声音微颤。
可是并无回应,狐狸真的不见了。
少女和女孩四处寻找,一无所获。
师徒俩都蹙着眉儿,心似被什么揪着。
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飞身掠起,出了紫芝阁,望峰顶的瀑布奔去。
梦巢一片安静,依然不见狐狸的踪影。
“你……真是走了?”少女喃喃轻语,不由有些失魂落魄,才转过身,猛然瞧见在梦巢的边上立着一人。
“什么人!”少女轻喝,梦巢可不是任人随意踏足之地。
那人长身玉立衣袂轻扬,背对着自己,似乎正在遥望天边的朝霞。
“你是谁?”少女胸口一紧,莫明心跳。
“是我。”那人转过身来,最先映入她眸中的就是那双眼睛,邪魅而清冽,亮若星晨。
只是现在,那里边还多了一丝笑意,温柔和熙有如身后的朝阳。
“小黑!”两字一跃而出,刹那之间,少女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心中的呼唤,抑或是真的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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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玄一觉醒来,已近中午,来到仪真宫中,见黎姑姑、红叶与苗小见三人正低声说话,神情颇为凝重,便上前行礼。
三人一见他来,纷纷贺喜,口中皆笑唤少国师。
小玄摆手道:“莫要羞我,大家依然叫我名字好啦。”
黎姑姑笑道:“单凭你力挫国师与逍遥郎君两个,这少国师咱也当得起。”
小玄只说侥幸,问起师父,黎姑姑道仍然外出未归。
时值午饭时分,黎姑姑命内侍去叫阿痴,五人一起入席。
黎姑姑与红叶皆罕有的斟了酒,各敬小玄一杯,说是为他庆贺。
阿痴则是向来饮酒,同小玄干了几杯,似乎对天机九变甚感兴趣,时不时问上两句,至于大宝,却是只字不提。
小玄边饮边说,十分开怀,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黎姑姑忽道:“听阎公公说,皇上赐你的府第就在浣晖湖边上,唤做枕水阁,娘娘曾言那里真华极盛,是个好地方。”
红叶同苗小见一听,皆嚷着要小玄带他们过去玩。
小玄一口应了,道:“今晚要在那边摆庆功宴,我们一起去吃喝个痛快。”
“小玄,往后你一个人在那边,可莫荒废了修行。”黎姑姑道。
“我才不住那边,今晚宴罢,就回太华轩。”小玄即道。
“你傻啦?在那边你可是一府之主,有许多人伺候,怎么还想要回这边来?”苗小见奇怪道。
“不稀罕。”小玄道,“我不惯让人伺候,在这边和你们待一起更自在。”
红叶一脸欢喜。
黎姑姑点点头,道:“小玄不贪图享受,难得。”
饭后。小玄把苗小见拉到一边,悄声问:“适才我来时,你们在说什么,为何一脸紧张?”
苗小见望望周围,压低声道:“内苑又出了大事!”
“出了大事?”小玄继问,“出了什么大事?”
“你没见宫里加了防备,各处多了许多新调来的守卫。”苗小见道。
“我今天又没出去,哪里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小玄道。
“今早德妃娘娘没了。”苗小见道。
“德妃娘娘是哪个……”小玄没半点概念,“怎么会突然没了?”
“我悄悄说与你知,你可万莫告诉别人。”小见神神秘秘道。
小玄应了。
“前些日不是有只怪物闯入宫中吗,皇上受了惊吓,身上便一直不太好。”苗小见道。
小玄点点头。
“昨夜皇上留宿锦心殿,召了德妃娘娘侍寝。到了今天早上,有宫人送来汤药,不想在榻边失手打翻,德妃娘娘恼了,就叱了句废物……”苗小见道。
小玄静静听着。
苗小见又瞧了瞧周围,声音压得更低:“没想到皇上勃然大怒,从榻上起来,一连数脚,竟将德妃活活踹死了!”
小玄目瞪口呆,好一会方道:“怎么会是这样……这到底是为何?”
“其实,这也不是头一遭了,皇上好像甚恨别人说废物两字,我听人说,前年某次宴上,也是有个妃子不留心说了这两个字,结果就给皇上从帘后揪出,百般痛殴,还当着几个大臣的面……”苗小见打了个寒颤,接道:“竟把那妃子撕碎下酒吃了!”
小玄听得冷汗直冒,不禁又惊又怒:“岂有此理!虽为天子,但岂能就因两个字肆意虐杀生灵!”
“小声点!小声点!”苗小见竖指唇前,惊慌道:“叫人听去,我们俩的脑袋可就要搬家啦!”
小玄怒容满面。
苗小见低声又道:“因德妃娘娘的兄长是大将军秦湛,正据守北疆门户,皇上恐生哗变,一早便命人急赴北边,去捉拿秦将军了,宫里也加了守备,眼下内苑到处是禁卫。”
“虐杀无辜,还迁怒族人,简直就是暴君!”小玄浑身发抖。
“哎,你这等激动,别的就不跟你说了。”苗小见皱眉道。
“还有什么,快说!”小玄脸色一沉。
苗小见心中一惊,竟给镇在那里。
“告诉我。”小玄道。
苗小见见他眼底闪过一丝从未见过的厉色,登如魇住,当即又道:“我还听人说,皇上身上时常带着尖锥利钩小弓短锯这些器具,动辄就要伤人取乐,但凡胆敢抗拒者,一概击杀勿论株连族人。去年年底,炼心殿方才完工,就有数个小宫女给皇上提去殿中,用诸般刑具折磨取乐。那些小宫女生怕连累族人,只有极力忍受,据说其中一个苦撑了三个时辰,牙都咬碎了,最后皆给活活痛杀!”
“为何要折磨她们……只是为了取乐么?”小玄颤声问。
苗小见点点头,心惊胆战道:“有人说,皆是因为那几个小宫女十分怕痛,方才被皇上选中,遭受此厄……”
“这与恶魔又有何异!”小玄心中又惊又怒,猛然想起长伴君侧的师父来,不禁忧惧如焚。
太华轩,北面。
小玄立于连接石栏的铁索前,凝望着前方的千丈深渊。
“小玄,你都在这里站好久了,你……”夭夭好奇地问,“是不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最珍贵的是什么,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怎样才能让那最珍贵的——永久长存。”小玄转过身来望她,眼神温柔,一脸平静。
到了下午,两名内相来到仪真宫,说是奉阎公公之命请少国师前往新府赴宴。
小玄便叫上红叶与苗小见同行,随两名内相出了仪真宫,一路上果见有许多龙牙卫及凤翎卫在各处布防巡逻。
转过许多宫殿苑院,来到一个大湖旁,远远便瞧见阎卓忠率十数名大小内相在前面等候。
“阎公公。”小玄快步上前,抱揖行礼。
“小玄兄弟,咱可等你好一会啦。”阎卓忠亲亲热热地招呼。
小玄心中一暖,道:“在下不过山乡野人,怎敢烦劳公公等候。”
“是贵人是贵人,咱小玄兄弟现在可是当朝少国师嘞。”阎公公笑道,瞥见他身边的红叶,咦了一声道:“红叶怎么来了?”
红叶竟然翻了翻眼,道:“我随少国师来瞧瞧他的新家不行吗?”
阎卓忠陪笑道:“行行,你肯一起过来,着实再好不过。”
小玄瞧了,心中隐觉奇怪:“虽说红叶是师父的贴身侍女,但一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对她如此客气,倒也有点稀奇。”
“少国师的新家就在前边,我们现在过去吧。”阎卓忠朝前一指。
众人沿湖而行。阎卓忠与小玄在前同行,红叶、苗小见两个与一帮内相跟随其后。
此时日已稍斜,湖面上清风徐徐吹来,凉爽宜人,小玄朝湖上望去,见湖水清碧如玉,湖面上竖着许多十分巨大的湖石,形态各异锦秀非常,不觉多瞧了几眼,忽然想起苗小见中午之言,心里一阵烦郁:“这迷楼之上处处风光如画,怎却住了个恶魔……”
阎卓忠边走边介绍:“这水叫做浣晖湖,乃迷楼上最大的三个湖之一。水里这些湖石共有一百零八座,全是从江南精选而来,正是按天妃娘娘的指点安放,据说能聚天地精华,大有名堂的,不过咱可不懂。”
小玄哦了一声,仔细观望,见那些巨石错落有致地立在水中,果然隐呈某种摆放规律,只是不知是否暗合什么阵法禁制,越瞧越觉玄妙,心中愈加敬慕师父。
“到了,前面这座府第,便是皇上赐与你的少国师府——枕水阁。”阎卓忠抬手指着前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