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紫禁城一片寂静,两道矫健的身影一前一后从屋顶掠过。
无论是巡逻的侍卫还是值夜的太监。
虽然都是两眼圆睁,但却没有一个人听到头顶那轻微的声响。
聂云和陶红英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场之畔。
这里靠近西铁门,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
聂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陶红英站在他五步之外,一脸惊奇地看着她。
“阁下身法高明,内力深厚,敢问尊姓大名?”
刚才尾随聂云身后,陶红英一路都在细细观察,试图从他的身法中推测武功出处。
不过看了许久都没有头绪,反而令她越发惊叹。
聂云在空中轻若鸿毛,快如闪电,足下轻轻一点便是数丈之远,陶红英用尽毕生所学追赶,依然十分吃力。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陶红英微微气喘,而聂云却是面如平湖,气息平稳,就连头发似乎都没有一丝凌乱。
显然刚才那一路他根本未尽全力,甚至连用力都谈不上。
“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聂云。”
聂云很痛快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聂云……”
陶红英在心里想了半天,却没有丝毫印象。
不过她此时并未多想,因为聂云之前那句话实在是太过惊人……
她急切地问道:“公子刚才说你已经拿到五本四十二章经……
聂云也不多说,右手一翻便多了一摞东西。
陶红英定睛一看,面色大变,失声道:“这……这不可能!”
她潜藏清宫十几年,费尽心思查找四十二章经的下落,始终没有头绪,如今聂云手中居然有五本。
看着聂云那年轻得不像话的面容,陶红英突然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简直都活到狗身上了。
聂云笑道:“怎么,看到自己苦求不得的东西,被我轻松拿到,所以心有不甘?”
陶红英呆立良久,长叹一声道:“这四十二章经是满清的命根子,在下耗费十几年光阴,却连一本都没找到,想不到公子悄无声息间便已获得五本……”
她摇摇头,脸上显出浓浓的颓败之色,苦笑道:“无论武功还是心计,在下都远远不是公子的对手,不放弃又能如何?
只是……
陶红英话锋一转,继续道:“看公子打扮,也是心系大明之人,这四十二章经关系重大,不如……”
聂云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想让我将这经书交给你,用以反清复明?
陶红英见他面色淡然,喜怒难辨,心中有些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正是。”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有如此雄心壮志!”
聂云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对大明还有几分忠心?”
陶红英面色微变,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聂云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年满清虽然侥幸入关,但政局并不稳定。
前有多尔衮野心勃勃,大肆排除异己,安插人手。
后有福临反攻倒算,贬斥多尔衮党羽。
你若是出手挑拨甚至刺杀二人,必然能让满清上下大乱。
不过你却一直蛰伏深宫,冷眼旁观满人坐稳江山。
呵呵……”
听到聂云那充满讽刺的冷笑,陶红英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身体也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聂云继续道:“先有多尔衮摄政,后有福临掌权,等玄烨即位后,这后宫早已被整顿清理了好几遍。
当年海大富为了彻查董鄂妃死因,更是对整个皇宫如过筛子一样排查。
你身为前朝宫女,本就容易惹人怀疑,却历经风波而不倒,一直平安无事,难道老天爷如此眷顾你,让别人都变成瞎子傻子不成?”
“我……我……”
陶红英听得冷汗涔涔,几次想要开口却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你原本是做的都是打扫宫殿这种粗活,后来被孝康皇后调到身边当差。
而她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入了福临的眼,承宠生下玄烨。
她去世后,身边的人要么被分去其他宫里,要么出宫自谋生路。
你身为前朝旧人,不但地位没有下降,反而做了宫女领班,独居一室,轻松自在,还真是福运连连啊!”
夜色之中,聂云的眼睛如寒星般闪亮,“让我猜猜看……你之前的主子在前朝后宫里,应该颇为受宠,你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不少争宠自保的手段。
而佟佳氏正是靠着你的教导,才在这宫里有了一席之地,成功诞下皇子,最后更母凭子贵,成了圣母皇太后。
你也因为这份功劳,成为她最信任的手下,我说的没错吧?”
陶红英脸色变得煞白,两眼直直盯着聂云,人彻底傻了。
她自十四岁入宫,不知看过多少人因为不知进退,从高高在上瞬间被打落云端,甚至变成紫禁城的孤魂野鬼,所以深谙明哲保身,低调做人的道理。
自来到佟佳氏身边后她一直都谨小慎微。
即使献计也是私下里偷偷进言,平日从不以心腹自居,在外人看来。
她不过是佟佳氏手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对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身为汉家子民,却对一个鞑子嫔妾如此卑躬屈膝……”
聂云暗暗用上了“幻云魔音”,语气里带着深深地痛心和失望。
同时将自己在上个世界,用无数鲜血浇灌出的血煞之气,释放出来,“你可知道,满清入关以来,杀戮多少汉人子弟,淫辱多少汉人姐妹,那尸山血海的仇恨你都忘了么?
最后一句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如晨钟暮鼓般冲击着已经心神大乱的陶红英。
她嘴唇哆嗦,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聂云没有再逼问,只是双目冰冷地看着她。
陶红英脸上闪过愧疚、委屈和不甘,突然像被蜜蜂蛰了一样大声喊道:
“我没有,我没有……我时刻记着师父的嘱托,苦苦找寻四十二章经,还一直追查公主的下落……那几年,我每天都睡不踏实,生怕被人发现……
有一次我说梦话被同屋的人听到,为了保住秘密,我不得不将她活活掐死……
她才十五岁,每天都笑着叫我姐姐,帮我干活……
我不想杀她,可我没得选……我没得选啊……”
她坐在地上,双手捂脸,泪水顺着指缝不断流出,弯曲的脊背不断地抖动着,仿佛随时都要断掉。
“为了让自己不再杀无辜的人,我想尽办法靠上佟佳氏,得到她的信任,可以独自居住,总算可以不用那么提心吊胆!
可是……可是南边传来的消息每况愈下,陛下朝令夕改,刻薄寡恩,朝臣文武相争,党同伐异,民间盗匪四起,战乱不断,别说北伐收复故土,就连半壁江山都岌岌可危。
一点希望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我……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呜呜呜……”
聂云听了陶红英的哭诉,先是一愣,接着也沉默下来。
不管是真实历史还是这个世界,南明政权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在比烂,偶尔惊鸿一瞥的闪光很快就被无穷的污浊吞没。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正处于上升阶段的女真,从努尔哈赤到顺治帝福临,加上未曾称帝却独掌大权的多尔衮。
无论手腕还是韬略都相当了得,甚至从某种角度可以称得上是英主。
这种强烈的对比,是个人都会感到绝望。
刚才陶红英看到自己身着汉家衣冠时,眼中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
也许她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但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聂云歉然道。
陶红英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泣着,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的痛苦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她站起身来,过了好一会,凄然道:“公子,你说我们还有希望么?”
聂云抬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坚定道:“也许之前没有,但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让这万里江山重现汉唐荣光!”
“汉唐荣光……”
陶红英喃喃低语,眼中逐渐泛起了光芒。
虽然她不知道聂云的身份,但却能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自信。
那是真正的强者才能拥有的自信:我想做的,我就一定要做到,而且也一定能做到。
“陶……”
聂云顿了一下,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不止的女子。
陶红英倒是善解人意,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唤我红英便好。”
聂云点点头,也不再客气,当即问道:“红英,若是让你接近玄烨,取得他的信任,你有几分把握?”
陶红英低头想了想,说道:“当年我在佟佳氏身边,经常与那小皇上见面,偶尔也会聊上几句,他应该还能记得我是他母亲身边的旧人。
只是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倒是有些麻烦。”
聂云转了转眼珠,又问道:“你这里可有佟佳氏的手迹。”
陶红英点头道:“那老皇帝对汉学颇感兴趣,我便让佟佳氏投其所好,学得一手簪花小楷,在宫中也算是独树一帜,无人能及。
我为求自保,便向她求了不少字,如今都被我好好收着。”
福临后宫妃嫔基本都是满蒙贵女,说汉语都费劲,更别说写汉字了。
佟佳氏本是汉军旗出身,相对而言算是略通文墨,所以才能练出一笔好字,得了福临的青眼。
聂云听到此处,眼睛猛地一亮,说道:“好极了,你将它们全部拿给我,接近玄烨就落在这几幅字上面。”
陶红英疑惑道:“公子,那几幅字都是一些祝福之语,并无特殊之处,当年宫里很多人都被赏赐过……”
聂云摇头笑道:“你不必多问,我自有用处。
你且去整理,明日三更时分带到这里给我。
陶红英虽然一头雾水,但见到聂云那自信的模样,也没多问。
两人约定见面暗号后,各自离开不提。
聂云一边往回走一边完善着自己的计划,来到慈仁宫外,却见宫外的宫女侍卫全都不见。
他眉毛一挑,纵身向宫内掠去。
此时慈仁宫内,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正苦苦劝说着毛东珠:“师妹,你好糊涂,教主神功盖世,举世无双,哪里会被人打伤?
那小子肯定是骗你的!”
毛东珠心中苦笑,当日她也不敢相信,但转眼就被聂云教做人。
如今聂云就算说自己能上天入地,她估计也会深信不疑。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对面男人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身影,微微侧头,脸上似笑非笑,双手抱在胸前,不是聂云又是何人?
毛东珠正要开口,却见聂云轻轻摇了摇头。
而男人却是毫无察觉,继续说道:“你一直找不到四十二章经,教主已经很生气了。
若是能将这件差事办好,教主说不定能放宽限期……”
“那洪安通都断了一只手还不安生,真是老当益壮啊!”
一个声音在男人身后响起,让他吓得蹦了起来。
他身材矮胖,脖子几乎没有,这么一跳,好像一个皮球从地上弹起,看着十分滑稽。
男人在空中翻了个跟斗,顺势转过身来将毛东珠护在身后,惊恐万分地看着聂云。
聂云微微一笑,身子晃了晃,瞬间消失不见。
男人瞪大眼睛,忽然感觉屁股被人踢了一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飞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头上又传来一股推力,飞在半空的身子便急速往墙角摔去。
不等他落地,肚子上又是一脚,将他再次踢到空中。
毛东珠看着男人像一个球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发出一阵阵惨叫,连忙大喊道:“公子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聂云便再次出现在原地,那男人也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毛东珠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男人晃悠悠地想要站起身来,却是脚下连连打滑,脑袋也不停地摇摆,整个人像喝醉一样丝毫使不上力气。
毛东珠用手托在他肋下,半扶半拉地将他挪到椅子上。
男人喘息了半天才缓过神,抬头看着聂云,眼中满是恐惧。
毛东珠轻声道:“师兄,这就是聂公子。”
聂云也坐在椅子上,轻笑道:“瘦头陀,你服不服?
_瘦头陀眼珠瞪得溜圆,显然没想到聂云竟然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毛东珠看了一眼聂云,又对瘦头陀道:“师兄,公子神通广大,无所不知,对神龙教中诸多高手了若指掌。
我身上的豹胎易筋丸之毒确实是他帮我解的,我在他手下连一招都走不完。”
瘦头陀闻言转头看着毛东珠,只见她脸上毫无心虚之色,而且连连点头,显然说的都是实话。
他张大嘴巴,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看着聂云的眼神已经像看神仙一样。
瘦头陀之前就听毛东珠说过解毒之事,但听到聂云年方弱冠后,就一句也不相信了。
只以为是毛东珠在皇宫里找到什么灵丹妙药。
如今见识过聂云那宛如鬼魅的身法,这才半信半疑。
聂云微微一笑,说道:“洪安通昨晚去镶蓝旗主鄂硕克哈府上盗经,被我废了一只手后狼狈逃走。
我当时就猜到他会派人来皇宫找毛东珠,本来以为会是邓炳春,没想到竟然派了你。
看来他还不知道你们之间有私情,更不知道你们背着他生了一个女儿。”
瘦头陀听到邓炳春的名字,心中越发觉得聂云神秘莫测。
瘦头陀,你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痴情这点我倒是很欣赏。”
聂云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不紧不慢地说道:“给你个机会,效忠于我,否则你就去黄泉路上,给你们教主打前站去吧!”
聂云的语调很平淡,一点威胁的意思都没有,就像和朋友谈论今天天气一样,但却让瘦头陀听得后背发凉。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能看出聂云并不是故作冷静,而是真没把杀人当回事。
瘦头陀咽了一下口水,说道:“公子若是能帮我解去豹胎易筋丸之毒,在下甘愿效忠。”
聂云两眼微眯,冷声道:“瘦头陀,我不是和你谈条件,要么活着为我效忠,要么就去死。”
瘦头陀大小也是个高手,自然有一股傲气,听到聂云这样逼迫,不由心中火起,当下就要发作。
却被毛东珠一把按住,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兄,我和柳燕联手,在公子手下一招都没走完,柳燕惨死当场。
如果不是我及时投效,只怕如今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听了这话,瘦头陀像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冰水,头上瞬间就冒出冷汗。
“臣服,还是死?
我只给你十息的时间。
聂云丝毫没有给瘦头陀太多思考时间,直接数了起来。
瘦头陀心中纠结万分,洪安通的积威和聂云的强大,都让他难以决断。
“公子,请……”
毛东珠刚要开口就被聂云眼神阻止,心里焦急万分,不停地摇晃着瘦头陀的胳膊。
“七、八、九……”
聂云的语气越发冰冷,望着瘦头陀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师兄!”
毛东珠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属下愿效忠公子。”
瘦头陀心里一颤,直接拜倒在聂云身前。
聂云没有拒绝,也没有叫他起身,就这么让他跪着。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瘦头陀却感觉聂云的眼神是那样的锐利,仿佛要将他身体刺穿,无形的压力更是让他感觉被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毛东珠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喘,屋子里安静极了,好像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瘦头陀将额头贴在地上,感觉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终于听到聂云的声音:“起来吧!”
瘦头陀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子,低着头不敢看聂云。
聂云轻笑道:“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洪安通,也不喜欢折磨人。”
还没等瘦头陀松一口气,聂云又说到:“不听话就杀,杀的人多了,想必剩下的都会听话。”
瘦头陀两腿一颤,差点又跪倒在地。
聂云站起来,径朝门外走去,轻轻抛来一句:“还不跟上?”
瘦头陀一个激灵,连忙跟在他身后。
毛东珠刚要跟随,又听聂云道:“你待在这里,我去去便回。”
毛东珠止住脚步,看着两人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之中。
两人走出慈仁宫,翻上墙头,直奔宫外而去。
走出内城后,聂云停下身子,对瘦头陀道:“前面带路。”
瘦头陀毕恭毕敬地问道:“不知公子想去何处?
“自然是去见那洪安通,”聂云微微一笑,说的话却让瘦头陀打了个寒颤,“也该送他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