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严实的营帐每日只定时在角落里打开片刻换风,有些气闷之外也显得昏暗。
柔惜雪面色苍白,气息奄奄,多日来都靠着灌入水与稀粥维持,丰腴的身体也一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两肩与大臂上方依稀已骨瘦如柴。
打发走了春雨,祝雅瞳将柔惜雪翻成侧卧,一手搭她脉门,一手按在丹田处。
探究了好一阵,祝雅瞳才睁开眼来,取了块方巾亲手为柔惜雪擦拭面庞与身体。
“我会同时打她身上二十四处大穴,这样也不能救掌门师姐,只能激发她丹田中的内力。”祝雅瞳在柔惜雪的背脊上比划着,一遍又一遍地模拟准备的打穴手法,务必保证不出半点偏差:“若是运气不错,她或许会有片刻恢复些许神智,能引导内力游走奇经八脉。这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
“有……几成把握?”倪妙筠悄悄抹着眼泪,见柔惜雪日益消瘦,情知已再也拖不下去了。
“你问我同时打二十四处大穴的把握?还是掌门师姐醒来的把握?”祝雅瞳嘴角一撇笑道。
山谷中的不伦之情并未让她变得易于惆怅或是沉闷,反而激发了身上的活力。
即使危机四伏在外,柔惜雪性命交关在内,她的俏皮可爱毫不令人反感,倒有温抚人心之效。
“都担心。”情急之下质疑祝雅瞳,倪妙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同时二字可不是祝雅瞳随口说说,柔惜雪的性命更是她牵之念之,闻言不由大喜。
“我的事就有十成把握,掌门师姐的我是一点都没有,全靠她自己。”祝雅瞳摸了摸柔惜雪的额头,道:“你也知道,《玄女檀心神功》修行极难,非有大毅力者不能为,当年我也未能授此神功。掌门师姐能修行至巅峰,或许能有神迹也说不定。她的伤太重了,又迁延日久……只是人生于世,有些事该看得淡些,更不必提早就认定了结局,对么?来,扶她起来盘膝坐好,你到外面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我尽力而为。”
“是。”怀着心中的激动,倪妙筠轻巧地扶起柔惜雪,将后续交予祝雅瞳之后返身离开营帐,心中暗道:你终于肯好好地唤她掌门师姐……无论结局如何,有这一句天阴门便不会垮了。
师门不让你修习《玄女檀心神功》,是因当年你还是祝家娇滴滴的小公主,养尊处优犹胜于我当年。
可历经劫难,你比谁都更有毅力,更加执着。
至于你说有些事该看得淡些,那是现下如愿以偿才能说得出来的话罢?
不管在山谷里的事情有多么荒唐,现下你慈爱又温柔的样子,真的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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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退出营帐,才见吴征坐在门口,正拿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倪妙筠偷眼一瞧,大都是些不认识的符号与奇怪文字。
好奇心虽起,她与吴征之间可说尴尬非常,一想起那荒诞的一幕都耳热心跳。
先前那是大事在身不得不谈,现下两人独处时是万万不敢搭话的,遂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坐定。
“柔掌门怎么样了?”吴征手上写画着不停,又开口问道。
“啊……”倪妙筠不防他忽然开口,有些惊慌失措道:“祝师姐在想法子救治。”
“嗯。有些话想先问问你,若方便说的,还请不吝赐教。”吴征向她行了一礼以示尊重与感谢,复又坐下将视线集中在地下的一团乱麻里。
“我……”倪妙筠定了定神,实在不想与吴征说太多,有意推脱道:“你还是先把手头事情做好再说吧。”
“不用。”吴征摇着头书写不停道:“我们没那么多闲工夫了,片刻都荒废不得。其实我在昆仑山修行时,每日里忙忙碌碌时常一心二用,照样把事情做得好好的,偶有闲暇也是不停地加练。下了山之后算得上诸事顺遂,反倒懒惰了许多,再不肯像山上一样的勤勉。现在事关所有人的前途与性命,不管你心底有多少芥蒂,若真是诚心邀我去盛国,还请莫要推辞。”
“好,你说。”一双妙目忽闪忽闪,看看吴征凝重的脸,又看看地上不停点写的树枝,倪妙筠驱除杂念,坐直了身体轻声道。
“我听玦儿说,柔掌门编写了一本精义,里头全是行走江湖时的要点所在,可令经验浅薄的弟子更大限度地发挥所学。是么?”
“是。掌门师姐闲时所有精力几乎都在完成这本经典。门中的弟子都是学过的,我的武学所长也多拜这本精义所赐。”
“嗯,谢了。”吴征点了点头,在地上又画了些符号自言自语道:“一边编撰,一边模拟操演以提升实战力,两不相误,可行!”
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倪妙筠撇了撇嘴,几乎把一切烦人的词都套去吴征身上。
看他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极了在家中事事操心,样样都要安排的老妈子。
“还有句话多有冒犯。当年你到天阴门的时候,门里是什么模样?”吴征的写画似有了结果,伸脚将地上的痕迹抹去,抛去枯枝问道。
“一切都很不好。是掌门师姐宽慰大家,又以身作则,天阴门才一步步好转起来。其实,我不是很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了……我娘远走盛国前后,柔掌门彼时已被霍永宁所制,天阴门里不是一片愁云惨雾才怪了。按你这么说,天阴门复又兴盛,全是柔掌门之功了?”
“那是当然,我一向都佩服掌门师姐。”倪妙筠皱了皱眉,大为不满道:“你说掌门师姐已为贼子所制是什么意思?可有证据?”
“哎……”吴征叹了口气起身道:“霍永宁知道我的身份。在娘与我遇险之前,柔掌门与霍永宁一同找到了我们,柔掌门还叫他主人,自称雪奴。你说是谁告诉霍永宁的?”
“怎么……怎么……可能?”倪妙筠又惊又怕。
这事祝雅瞳绝口不提,她更想不到。
如今被吴征点出简直石破天惊,可念及柔惜雪小腹上那处邪异淫亵的纹身,实在无可辩驳。
“世事就是这么荒诞!”吴征讥嘲至极地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帐篷里。
倪妙筠大骇赶上两步挡在吴征身前道:“你想干什么?”吴征若要报复柔惜雪,只消一句话她就万劫不复——能救柔惜雪的只有祝雅瞳,而吴征对祝雅瞳的影响力之大不言而喻!
山谷里,水潭边,那个屈身在男子胯下,即使被外人发现也不舍得停下,也要[完成]最关键一刻的女子,谁相信会是祝雅瞳?
“额?只是随便看看,你慌什么?”吴征愕然,随即回过神来,哑然一笑。
“你……你……莫要乱来!”倪妙筠伸出手掌,警示意味甚浓。
若真是柔惜雪出卖了祝雅瞳与吴征,这份仇怨可就结得大了,吴征要对柔惜雪动手理所当然。
倪妙筠只知潜意识里该当阻止,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莫名其妙,谁要乱来了。这里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我没功夫耗在这里,先行告退。”吴征笑了笑道:“我娘既要救柔掌门,前因后果必然也是想清楚了的。从前的事我没有追究仇怨的想法,反正迟早也要来。现下看其实还是好事,总好过还抱着一线希望在大秦拼死拼活,燕国皇宫里忽然传出这等消息,我们毫无准备死无葬身之地的强。”
“嗯,谢谢,我先代……不,我诚心谢过祝师姐和你了。”
“呵呵,那倒不必了。救她是一码事,不杀她也是一码事,可我没说这就完全原谅她了,你不会以为那么简单吧?犯下的错事都得付出代价,任谁都来都是这个理!”吴征又是倒退着走去,模棱两可说道。
留下倪妙筠一脸疑惑,吴征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胡叔叔,二师姑,你们万万要相机度势,可一定一定不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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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尖闪着冷厉的光芒,带着彻骨的寒气点在咽喉处,俞人则只觉颤栗的皮肤抵了上去,被刺破,划开。
可笑生命交关的时刻,他居然有心思看着伏在向无极胯间的迭轻蝶依言起身,替向无极系好腰带,才抹去唇角的液体乖顺地转身站在一旁。
向无极木讷中露出些戏谑,向迭轻蝶一瞟笑道:“俞大人对女色也有探究么?”
“有……”俞人则咬牙切齿!
他身居高位,一朝居然为阶下囚随时有性命之忧,心中惧怕惶恐之外,也有一份沉着与愤怒,居然与向无极对视,寸步不让。
“不愧是出使黑胡定不世功业的侍中大人,佩服佩服。”向无极微微一笑收回长枪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真能臣也!”
“漂亮话就少说了吧,你谋杀朝廷大臣,还敢拘禁本官,可知已犯了诛连九族之罪?你武功再高不过一介平民,还想逃得过朝廷缉拿么?”俞人则声色俱厉,几乎义愤填膺!
“俞大人好胆色,好气魄,好清醒的头脑。若不是有高人事先提点,以在下的愚钝还真的应付不来。”向无极抚掌赞道:“如俞大人所愿,闲话休提,在下想问俞大人一句,以在下为大秦效命多年也颇有功绩在身,以俞大人的见识,累功可封几品官?”
“功劳虽大,偶有为之,累功当为三品,若得圣恩眷顾,二品也不足为奇。”
俞人则身为侍中,此前还为尚书左丞掌管吏部,对这一切如数家珍,可谓言出必中。
“谢俞大人解惑……”
“这些功绩,不足以抵消你的大罪!”不等向无极说完,俞人则已冷冷打断。
这位公认的青城派乃至大秦国第一高手,数十年来深居简出,除了修炼习武之外一无所好。
仅在极特殊,事关大秦国国运才能引动他离山为国效命。
譬如燕秦之战最关键的时刻,燕国全军高手偷袭下卞关,正是向无极力战丘元焕,最终才保得下卞关未曾失陷。
若他肯入朝出仕,迭云鹤的青城派掌门与骠骑大将军都是他的!
无人敢不服,无人敢反对。
如今迭云鹤已死,向无极一反常态地侃侃而谈,精明如俞人则已察觉其中端倪,不免心中砰砰大跳:向无极当年不坐掌门之位,引发迭云鹤与贺群的争端,最终贺群被排挤出山门,多半还蒙受不白之冤,最终身入贼党。
前些年贺群重又现身,一出手就致使迭轻蝶坠落深渊,青城一系后继无人。
两人斗来斗去,两败俱伤,损的全是青城派的未来。
迭云鹤从前是丢了面子,挣得了他个人的里子,可青城派的里子又是得是失?
最终受益的又是谁?
还是眼前这位不计功名利禄的[武痴]。
俞人则心中嘲讽着迭云鹤,也不无自嘲:想不到迭云鹤辛辛苦苦打理青城派基业,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向无极乐得清闲自在几十年,到了关键时刻一伸手,什么都成了他的。
如今迭云鹤身死,迭轻蝶堕落多年早已不配身为掌教,能主持大局的唯向无极而已!
没有人会反对,一切顺理成章。
而自家还未丧命,原因只有一个:向无极接掌青城派犹嫌不足,他还要接任迭云鹤的骠骑大将军!
“只消俞大人不说,在下就没有这份罪业,功绩就仍是功绩。”向无极起身逡巡,随手挥舞着长枪。
精钢铸就的沉重大枪在他手中轻若麻杆,挥洒自如。
喝喝的风声即使是俞人则也觉水泼难进,末了抖个花式,枪尖划在地下发出牙酸的声音,内力到处,枪痕破开地面深得清晰可见。
“太子远在凉州,国尚且无主,罪业定然是罪业,功绩可就说不准了。”俞人则心如明镜,向无极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那就劳烦俞大人帮个忙,与在下一同扶新主登基,再消弭了罪业,送在下一份功绩如何?”向无极越说越是心情快活,言语间颇见轻佻,连眉毛也挑了起来。
“那可是骠骑大将军,朝中股肱之臣!你道是随口两句就能敷衍得过去么?
本官无能为力。”
“这倒不敢让侍中大人操心,掌门师弟死得好惨,在下必须要讨一个公道!”
俞人则心中一跳!
成都城的局势错综复杂,除了孤注一掷的霍永宁与方文辉,其余大臣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等待着破局一刻的到来。
几大派系之间近乎完全隔绝,谁也不会向敌对阵营吐露己方的想法。
能人众多,言多必失,最好的办法就是互相之间不谈,一个字也不吐露。
他原本以为向无极是听闻了京中形势,忽然动了入世的念头。
但如今看明显是有备而来,还是筹划已久!
联想到此前向无极曾言有高人提点过,以及对迭轻蝶的掌控,原来向无极并非自恃武力的莽夫,且朝中另有奥援。
敢随意动手杀害朝中重臣,显然是有了必胜的把握,外援之强更是不消说了。
不会是胡浩,如今他势单力孤,纵有通天之才也已是自身难保。
也不会是屠冲,中常侍的权势几乎全来自于陛下的信赖,如今信赖他的陛下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有近来声势最足,实力也最为强劲的霍永宁与方文辉。
秦皇驾崩之后,方文辉虽颇为意动,也清楚他一人是全然办不到的,搞不好还会搭上身家性命。
朝中也平稳地等待太子归来,在诸位大臣众星拱月之下登基。
变数出现在霍永宁忽然回京的那一日。
他公然打出支持五殿下登基的旗号,且看当日的模样,方文辉与诸位大臣一般,要么以为霍永宁疯了,要么便是身怀先帝遗诏之类的东西,要试探有不臣之心的臣子。
他是将信将疑,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五殿下兴奋又紧张地涨红了脸出现在朝堂上,方文辉才咬牙下定了决心,坚定地与霍永宁站在一条线上准备孤注一掷。
俞人则冷眼旁观,对细微的变化洞若观火,这段日子始终没能想明白的问题也逐渐清晰。
先帝驾崩以来,率先推动新君登基的不是与五殿下同一阵营的方文辉,而是霍永宁。
为此,这名孤臣已彻底撕破了脸皮,将长久以来的精心布局全数押了上去。
相比迫于形势不得不跟进的方文辉,霍永宁与五殿下才是背水一战的两人。
这一切并非俞人则瞎猜。
方文辉的动作本就奇怪,他虽是五殿下的舅舅,也是重臣之一,可公然与太子对抗不是明智之举。
以俞人则的想法,若易身处之,能努力再经营个两三年,多争取些居中观望的大臣,在民间再能累积名望,或许能有些许与太子殿下一掰手腕的实力。
也仅仅是些许而已。
现下的五殿下,不过是以卵击石。
事实也正是如此,霍永宁与五殿下几乎是裹挟了方文辉,如今跳得正欢。
可朝臣们碍于太子殿下不在,不好公然与五殿下撕破面皮而已,一个置之不理,就让他们几乎是在唱独角戏。
一旦太子殿下回京城有了主心骨,局面便是一边倒,毫无悬念。
以霍永宁之智,怎会干出这等蠢笨如猪的事情?
俞人则也怀疑过这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有什么暗援?
可一个孤臣,为大秦国呕心沥血了几十年的孤臣,人人看在眼里,哪会有什么暗援?
现在暗援出现了,藏得好深,和霍永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在朝堂,一在江湖。
而霍永宁的目的昭然若揭,他哪里是在捧五殿下登上大宝,又哪里把方文辉放在眼里?
他是个贼,准备窃取江山的贼!
难怪从前他在朝中会鞠躬尽瘁,这人早就把大秦国的江山当做自家的东西,否则哪有毫不顾及子孙的臣子?
哪有全无私心的青天大人?
至于面前这位看似木讷的武痴向无极,根本是把迭云鹤当成了自家奴仆,让迭云鹤尽心尽力地将青城一系打理得根深叶茂。
只待前路艰难,适逢大变之时他轻轻松松地废了迭云鹤,亲手接管青城一系。
这两人,都是贼!
从前那些黑道巨擘,心狠手辣的草寇,和他们的隐忍,能耐比起来,统统不值一提。
俞人则灵光一现,想了个彻头彻尾。
可是一切都已太迟了……自身已在绝境,向无极敢杀迭云鹤,自然也不会对他俞人则手下留情,生机所在,不过是看自家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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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贼有特殊的传承,他十分了解皇位更迭之时会发生什么,这一切全是他数十年来精心的布局。咱们没有机会的。”吴征低着头沉重道:“朝臣们为免沾染上这些腥臊,本能地都会躲得远远的,正好给了霍贼机会。至于向无极,我的判断不会错。暗香零落在大燕遭遇重创之后何时又浮上的水面?正是迭轻蝶遭遇贺群之辱时!为什么会这么巧啊,还偏偏就是迭轻蝶……向无极不当青城掌门,迭云鹤与贺群才反目成仇。据我所知,贺群当年之聪慧,武功,都要胜于迭云鹤。
换句话说,贺群更加不好对付。如今青城派除了向无极,已无人可替迭云鹤了,对不?”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吴征这一番话说得太过诡异,可是左思右想,又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韩克军喃喃道:“你说是向无极……这些理由不够,还不够的。”
“够了。”吴征提笔在面前已写得一团乱麻的纸上唰唰几笔道:“当下还能左右局势的,除了向无极再无他人,也就只有向无极有这么大的潜力!向无极若得青城一系,再控制俞人则,他与霍贼,方文辉联起手来,要权有权,要兵有兵,朝中无人能敌!”
“是够了,而且……他们还能为梁俊贤造就极大的声势。”韩归雁苦笑着道:
“贼党的老巢里曾有忧无患出现,那一夜霍贼可是在京城里饮宴的。呵呵,暗香零落一副赶着去投胎的模样,搞得天怒人怨,那处巢穴可不就是留着给向无极,乃至梁俊贤积累名望之用?他日向无极领兵剿灭了贼巢,就算朝臣有怨气,又有谁还敢反他?”
“没有了,没有了……”吴征将双拳捏的咯咯作响,怒不可遏,却又黯然道:
“我娘悄悄来成都城之前,时常戴面具示人。忧无患只不过是个名字,霍贼用来掩人耳目的名字而已。一副面具,一个名字,谁都看不清面具下的真容是谁。霍永宁是忧无患,向无极也是忧无患……咱们已彻底败了这一局,不管你们服不服气,我们都败了……贼党坚毅果敢,不得不服!现下我们要做什么,你们明白么?”
凄凄惶惶,茫茫然然!
吴征忽然说出丧气话来,陆菲嫣一时头脑一片空白,冷月玦也蹙起了眉头,涉世最浅的顾盼甚至白了脸色,连韩归雁也觉得前路一片黑暗,无法可想。
“我说这些不是要灭自家的威风,而是要先让大家都明白,从前的一切,都离我们而去了,什么都没了。无论用了多少功夫心思,多么舍不得,都没了。京城里不要抱任何的幻想,以霍贼之能,这一阵能把咱们的后路全数断绝!”吴征起身,嘶哑着喉咙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开一局……只是这一回,咱们的本钱少了许多……太多……雁儿,对付梁玉宇的事情准备得如何?早些让他登基,可多挤出些时光来,我们也好有更多的准备之机。”
“已全备下了,就等祝家主!她是至关重要的阵眼,待到明日她歇息好了,我们就动手!”
“不用。做好两手准备,白日与夜间,其实夜间动手最好。我娘的本事……”
吴征终于有些开心地笑了出来道:“她是天底下第一号杀手,你们没见她在桃花山上是怎么屠戮长枝派满门,又是怎么打得戚浩歌与李瀚漠节节败退的。”
纵使已知道了吴征脱险的经过,一听到此节众人还是忍不住满心震惊,又是振奋!
无一不心驰神往,只恨未曾亲眼见着桃花山上惊世骇俗的夜战。
前路渺茫,己方的任何一点力量都是信心与士气的来源。
有祝雅瞳这样一位真正的顶尖高手助阵,于当下而言意义非凡。
吴征又向营帐外退去,边退边频频点头。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筹划。
控制住梁玉宇只是第一步,往后又将何去何从?
没有哪一条路必然可行,形势或许瞬息万变,他所能做的,便是努力去记忆从前学过的历史,罗列出皇帝继位的前后的种种可能,变局之下霍永宁又会怎样实施对昆仑一系的灭绝之计,于他而言,同样要有许多预案。
“征儿且慢,我有话与你说。”方退出营帐,陆菲嫣就跟了出来。
美妇媚色尽去,一脸凄然。
“嗯,我一直在等你。”对陆菲嫣的难过与自责,吴征感同身受。
他背负着整个昆仑派,也连累了昆仑派。
她则会连累了家族,整个陆氏家族两千余人口。
“真的没有希望,毫无办法了么?”
心慌意乱,词不达意,吴征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默了默,吴征还是拥她入怀柔声道:“壮士断腕,可保希望之火……陆家主一向睿智,他收到传讯后自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你也别太过担心。有些事,弥补已不及,我们只能尽力挽救。”
什么禁忌不伦,在生死攸关面前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吴征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无奈,甚至隐隐想顾盼会不会突然冲出营帐,她看见了这一幕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一段艰难的时光熬过去之后,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再也不复从前的天真单纯。
可惜划出来作为军机要地的后营没有突然,韩归雁既准了陆菲嫣出来,自会拉住顾盼。
陆家的事,多少受自己牵连,同样的还有韩家……派系之间从来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没得话说,可吴征仍有许多负罪感。
若一直有现在的危机意识,毫不懈怠,结果会不会比当前要好上一些?
心绪震荡间,一缕箭声破空而来。
吴征伸出二指,势大力沉的箭枝被一拈便牢牢定住。
“你的武功……”
“十一品。比你可就差得还远。”吴征敷衍过去,摇着头快速返回营帐道:“出意外了!”
箭枝上缚有竹管,不是偷袭而是传讯之用。
血衣寒早早就被韩归雁散了出去监视风吹草动——不仅是凉州边界可能有的变局,也包括梁玉宇的一举一动。
用发射箭枝传讯,则是最快速,也最紧急的一种。
“嗯?”韩归雁接过箭枝,一眼便知来自梁玉宇处,展信一看略觉惊慌道:
“梁玉宇来了。盼儿速去找祝家主与倪姑娘,返回时不必进营,一切听她们的相机行事!”
“是。”军令当下,顾盼不敢有违,急匆匆地自去寻倪妙筠与祝雅瞳。
“梁玉宇当是要自己掌控全局了……”韩归雁将信递与吴征道:“这人现在谁也信不过?”
韩克军已与梁玉宇一晤,以韩老侯爷的人望与忠心,梁玉宇没理由信不过,他也不能与韩克军撕破面皮。
凉州军伍还要仰仗韩克军,一路回成都更是险关重重,韩克军恰如定海神针!
可如今梁玉宇招呼不打一声,带着高手护卫随从向军营前来,显是要亲现军前,拿捏军中大权。
京城里至今没有消息传来,梁玉宇几被孤立,个中不寻常的味道当是让他如坐针毡。
他一离开太子的临时府邸,即可说明对韩家的信任也是低到了极点。
计划全盘皆空,梁玉宇反客为主,他来到军营之后必然会迅速整治出一支自己绝对信任的将士留在身边听用。
届时想要通过掌控他,以掌握这支军队留为资本就更加麻烦。
“既然如此,不得不兵行险着!”韩归雁先定下了战略,见韩克军赞同点头,信心大增,掐着手指道:“梁玉宇现下离军营当还有七成的路程,咱们半道截击还来得及。”
“人手不足,梁玉宇已对咱们有了戒心,伏击不易,难上加难。”
“需要诱饵去分散他的注意力,老夫可以。”韩克军一手捋须,一手点着地图道:“老夫孤身一人在道中等他,这里有不少藏身之所,最好。”
“既有戒心,风险太大。”
“若论临阵决机,你们不如老夫。但要勇冠三军,老夫一把年纪,远不如你们。风险……此地每个人都似风中残烛,何来大小之别?”韩克军起身出营道:“老夫先行一步,你们速做决断。”
目送他离去,韩归雁脸色发青,终于咬牙低头望着地图道:“娘……祝夫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既有大事,我怎能不来?”祝雅瞳适时掀开帐篷,一脸疲惫,又一脸笑意。
她的现身却让每个人都吃了颗定心丸。
韩归雁面上又一红,不敢看祝雅瞳,装作不在意径自问道:“倪姑娘和盼儿呢?”
“她们稍后就来,也不必现下来,雁儿说对么?”
“正是。”韩归雁与陆菲嫣对视一眼道:“敌众我寡,成败均在她二人身上。”
“盼儿不知能否做得到……”陆菲嫣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娇躯微微颤抖。
梁玉宇是一国太子之尊,更不是笨蛋。
虽说峢在凉州遇到太多的意外,事先全无准备,可想要制服他也不容易。
何况哪位太子手头没有些压箱底的后手?
把重担压在一个不足十六的女娃儿身上,一切都来得太过沉重。
“一定要信任她,盼儿会的。就算一时做不成,咱们帮她多拖延些时刻,第二回,第三回,也就会了。”祝雅瞳宽慰道:“既至半道也有好处,有韩老将军截击,不在营地里落人耳目时刻便能宽裕许多,也不求一击必中!”
“原本要隐瞒你们俩脱困之事,如今看来想瞒过梁玉宇千难万难了,咱们还是趁早不要做这等打算。”
韩归雁的提醒吴征十分同意!
自由心证一说从前吴征可是嗤之以鼻的,想起来的确是被和平年代的安逸冲昏了头脑。
凡事讲证据,非得以理服人这一套在乱世里拿来滥用,迟早要误了大事。
搜寻桃花山的动静一点都不小,梁玉宇袖手旁观对韩归雁避而不见,要说他一点都不关心绝无可能。
是否亲眼看见吴征与祝雅瞳被带回一点儿也不重要,梁玉宇必然会做好相应的妥善安排。
明知有祝雅瞳这位十二品大高手坐镇,梁玉宇仍然先发制人。
一来有刻意显得鲁莽慌乱,好叫韩克军父女放松戒心,二来也是有充分的自信,三来这份孤注一掷的决心半点也不亚于己方。
来势汹汹,吴征不由暗叹有韩克军这等老将坐镇实是一份天大的幸运。
短兵交锋,打乱对方的部署,全凭奇兵致胜!
只看谁的计谋更奇,谁的兵锋更锐,谁的决心与勇气更烈!
每一役都如决战!
众人正欲出行,忽有兵丁来报:“奚刺史遣军运送军资前来,领军的是奚刺史的夫人,正要求见韩将军。”
众人闻言大喜!林锦儿适时前来,正是增了一位强援!“快请!”
杨雪山传讯之后,奚半楼即刻前往成都城走得甚急。
林锦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依令整备了可靠的亲军,运送了大批的粮草物资前来汇合。
直到营中一问才知发生了如此大事,俏脸不由沉了下来!
奚半楼此去成都险象环生,他不带林锦儿自是存了防止意外之心。
林锦儿忧心忡忡,又大为不满,还是吴征最明了师娘的心思,先是近乎哭诉了一阵自家遭遇,再让祝雅瞳就昔年掌掴林锦儿的旧事好好赔了不是。
最后将局势和盘托出,个中的艰辛困难不消多说,眼下正是一个生死大关!
向来对吴征视同己出,林锦儿岂有二话?
奚半楼遣了自己来此,固然也有让她相助吴征之意。
当今已没了任何退路,只能步步惊心,步步兵行险着!
伏击擒拿太子也不在话下。
韩克军盘膝坐于半道,孤身一人。
凉州一地荒凉广阔,地面俱是些矮草,几乎可一览无遗,梁玉宇领着三十余名侍卫与臣属也早早看见了他。
“去问问韩侯有何事在此?你们随孤往军营里去,莫要停步。”梁玉宇嘿然冷笑,似乎看透了韩克军的不臣之心。
行伍偏了个方向离开官道,远远避开韩克军所在之地继续前行。
韩克军不得不无奈起身,与前去问话的随从一同前去拜会梁玉宇。
梁玉宇心中一动,露出个得意的微笑暗道:老狐狸,居然想要动孤?
简直罪不容诛!
他摆了摆手止下行伍,在地势最为平坦之处等候。
韩克军呆的地方难保有什么诈,自己是绝对不会过去的。
自己选定的场所则安然无忧,且韩克军自己送上门来,岂有不掌控在手中以为人质的道理?
只要拿住了韩克军,韩归雁岂不是乖乖就范?
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连宋大光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否则上一回韩克军前来商谈时就该先把他捏在手心里了。
韩克军年事已高走得甚为辛苦,一步三喘慢悠悠地。
梁玉宇哂笑不已,自己立定不败之地,只看他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好一会儿功夫韩克军才行至车驾前,放下拐杖跪地道:“臣韩克军参见殿下。”
地上土石粗粝,韩克军跪着不由身躯颤抖,不一时额头上就布满了冷汗。
梁玉宇一挥手道:“韩侯辛苦,起来吧。你找孤有何事?就请在车驾上相商吧。”
话虽说得客气,两名侍卫却已一前一后地上来,一人搀扶韩克军起身,手掌有意无意地拿住他的脉门。
上太子车驾是不可能的,一转眼反倒落入侍卫的掌控。
韩克军叹息道:“臣岂敢。臣只是想请殿下随臣一行。”
“大胆!”梁玉宇诧异喝道,韩克军武功算不上太高,不知有何底气敢胡言乱语?
话音刚落,就听拿着韩克军脉门的侍卫大声惨呼着倒下,胸口前鲜血狂喷,好似开了六朵血泉。
韩克军手握一只筒管,梁玉宇身旁的侍卫瞳孔一缩大骇道:“[豪雨香梅],殿下当心,来人,护驾,护驾!”
那侍卫正是梁玉宇的贴身太监舒和通,也正以他的功力最高,最难对付!
韩克军手持[豪雨香梅]对准车驾,正是要拖住此人。
舒和通一边护着梁玉宇向车驾内退去,一边扬手打出三点寒星直奔韩克军面门。
以韩克军的武功绝躲不过去!
危急之中看似平坦的地面忽然像被掀开一样,地面之下跳起一个人来!
她身形腴润多姿,手握一柄长剑随手挥洒便轻易挑开三点寒星,旋即电射向太子车驾。
舒和通喉头发苦!
这名女子武功强得不可思议,必然是祝雅瞳无疑。
先前为躲避暗器将太子带入车驾,如今退无可退,只得将车门关好,拼死挡在车门前。
“退开!”祝雅瞳一现身,舒和通便发出了警示。
可祝雅瞳挑开暗器,顺手一剑斩向欲挟持韩克军的第二名侍卫一气呵成。
那侍卫见机也已极快,仍被祝雅瞳一剑削下条手臂,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威风绝伦,无人再敢拦阻,祝雅瞳冲至车驾前,舒和通早已蓄势多时,当即斜斜削出一剑。
这一剑正是舒和通毕生精湛修为之所聚,剑锋不住颤抖发出嗤嗤的声响,削向祝雅瞳脖颈。
祝雅瞳凝神应战,转瞬间两人便交手数招。
她虽占了上风,可想击退舒和通也非短时间能为。
两位绝顶高手既交上了手,其余侍卫便可寻机夹击,祝雅瞳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还有个老迈的韩克军?
韩侯再度成为目标,侍卫们暂时不敢插手绝顶高手的激战,纷纷向韩克军处袭来。
远处烟尘滚滚,三匹骏马奋蹄飞奔,箭射赶来。
可是哪里赶得及?
即便侍卫们忌惮威力极大的[豪雨香梅]不敢过分冒进,待得三匹马儿到了近前,韩克军也早已束手就擒。
韩克军抛去左手空管,双手合拢持定右手的一只[豪雨香梅],不住变换方位,威慑众人。
马蹄声渐渐趋近,震耳欲聋!
谁手中能有关键的人质,谁就能掌控局面!
梁玉宇处的关键之人只有一位,就是他自己。
而韩克军这里,侍卫们都知道他们每一位都很关键,每一位都不会被放弃。
舒和通肩上被划出一条浅浅的伤痕仍不退半步,两位绝顶高手在车厢前极小的空间里大战,险象环生。
两名侍卫已绕向车驾之后,准备挥剑砍开密封的车厢,带梁玉宇脱离绝境。
四名侍卫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韩克军逼近,老将只剩一管[豪雨香梅],瞻前不能顾后。
“住手!奉奚刺史之令前来,谁敢造次!”女声响起,又有奚半楼之名,侍卫们都认得这是他的夫人林锦儿。
可不会有人搭理他,太子面前,奚刺史算个什么?
四名侍卫又再踏前一步,韩克军手一抖不知是有意还是误触,细密的嗤嗤声响起,[豪雨香梅]爆射而出!
正面面对暗器的侍卫眼前一片花白,韩克军手抖之际他便急闪,银针几乎贴着他的肋部划过,让他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躲过了致命一击,接下来自是要拿下韩克军请功!
念头刚起,小腹一凉。
平整的地面上忽然钻出两人,一名剑眉星目的男子手握着长剑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变故几乎是一瞬间便起!
吴征与陆菲嫣从地下钻出,吴征瞬杀一人,陆菲嫣长剑飞舞敌住了另外三名护卫,护着韩克军向林锦儿处退去。
韩克军的银针不是射向死在吴征剑下的侍卫,而是对着舒和通!
祝雅瞳自外向车内进攻全然挡住了舒和通的视线,[豪雨香梅]爆射之际便跃身而起,双腿平举绷成了一条直线。
数十枚银针正从她胯下穿过,直袭舒和通!
既要应付暗器,还要对付祝雅瞳头顶的神剑,舒和通大吼一声,对豪雨香梅全然不顾,挺剑向空中的祝雅瞳刺去。
祝雅瞳身在半空无所凭依,却翩若飞鸟之捷,足尖在舒和通剑身上一踢便又跃起一尺。
只听叮叮叮一阵密密麻麻的声响,银针全数钉在舒和通身上。
他总有内甲与内功护身仍不能抵挡[豪雨香梅]的威力,立受重伤。
此时林锦儿,韩归雁与冷月玦已赶到,三女接过陆菲嫣与吴征护卫韩克军的任务,吴陆登时腾出手来,一同向舒和通攻来!
制住梁玉宇,战斗就此结束!
诸人都是一般的念头。
舒和通已受重伤,岂是三人的对手?
眼看就要被毙于剑下时,车驾里咔哧一声响,门板破裂,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祝雅瞳吃了一惊,她逼住了舒和通一时回手不及,只见来人居然也身负十二品修为,以一双肉掌劈向吴征与陆菲嫣!
不着调梁玉宇何时还养出这么一名死士,不再最危机的时刻绝不现身,也绝不会动手。
一动手就要人的性命!
陆菲嫣瞳孔一缩,吴征怎能敌得住这等高手?
不想吴征也是一般的心思,他在桃花山吃了戚浩歌一击,对应付十二品高手还有些经验,也想一力承担下来。
两人齐齐向中间一撞欲把对方挤开,却谁也没挤开谁,反倒紧紧贴在一起,两柄长剑向敌人刺去。
砰砰两声,长剑没能刺中,只匆忙间与敌人对了两掌。
吴征与陆菲嫣虽逊色,但两人联手不落太多下风,被打得向后飞出,心头大震,一时间又不由自主地抓向对方,相互扶持着落下地来。
只是姿势就极为古怪暧昧:吴征搂着陆菲嫣的蛇腰,陆菲嫣环着吴征的脖颈,酥胸更是紧紧地贴在他肋侧。
“住手!否则我就杀了他!”清冷又颤抖的声音在车驾里响起,撞碎的门板向内望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倪妙筠斩杀了两名护卫,而离别钩则横在梁玉宇咽喉处。
顾盼小脸紧张得通红,目光却古怪之极地望着吴陆二人……
舒和通拼死护主本就身负重伤,一怔之下,被祝雅瞳长剑穿心。
至于那名死士被祝雅瞳一阵猛攻打得连连后退,见主子又落入敌手,惶急间居然撞上祝雅瞳的长剑,一命呜呼……
他虽是高手,却牢牢被梁玉宇所掌控,若不力战也是死路一条。
可惜的是,他面对的敌人确实无论如何力战都战胜不了的……
“殿下别来无恙,快随臣等回营登基!”吴征放开陆菲嫣,不敢去看顾盼,颇觉尴尬地向梁玉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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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成都城笼罩着一层薄雾,春末的潮气尚未散去,可夏初的暑气会随着日头升起,不需多久便会被驱得一干二净。
“可惜皇城里的阴霾却不能被阳光驱散。”胡浩坐在高高支起的窗棱前,目光凝重又涣散,不知该着重于何方地喃喃自语道。
“老爷又起了个大早,妾身去备些粥来。”林瑞晨睡得尚熟,可也被胡浩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见夫君心事重重,忙批衣起身。
“不必了,我不想吃。”
“老爷若是没胃口,妾身就去做些糯米芝麻糊吧,养肝最好。”胡浩晚睡早起几乎彻夜失眠已不是一两日,近日来烦躁易怒,精力萎靡不振,脸上也是掩不去的倦容。
林瑞晨心中担忧,刻意吩咐取了安神的药材,还有养肝的食物。
此刻劝说了一句,又以半撒娇半命令的口吻道:“老爷的身体要紧,再不想吃,也得吃一些。”
娇妻倚在身侧,丰满而柔软,近日来被自己不住地打扰,雍容的俏脸上也见疲惫。
胡浩心中一动,握住林瑞晨的手道:“那就听你的。”
“老爷请稍后。”林瑞晨嫣然一笑起身离去。
嫁与胡浩看看就近二十年。
虽说胡浩年岁较长,夫妻亲密事力不从心,可林瑞晨并未有所不满。
在侍中府上养尊处优,夫妻之间更是情投意合,即使少了房事也不碍两人情深意重。
——都说房事是蜜里调油,可没了油,蜜仍然是蜜,甜心甜肺。
自从掌门师兄坐镇凉州,韩克军困居韩城之后,昆仑一系在京中的要务全系在胡浩身上。
林瑞晨既感恩夫君的全心全意,也心疼他的日夜操劳。
她所能做的,便是将侍中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胡浩全无后顾之忧。
夫妻二人一向配合得很好,也互相都让对方满意。
吴征下山之后飞速进步,这一趟去凉州之前林瑞晨心中可有双份的喜悦。
昆仑有后是其一,夫君终于迎来了得力帮手,从此不必辛劳如此是其二。
只是秦皇忽然驾崩,胡浩的忧心忡忡,再到府上的侍卫们被悄然派出,让林瑞晨内心不由隐隐慌乱。
作为侍中夫人,府上的定海神针,再慌再乱也不可表现出来。
尤其是自家愁得白了头的夫君,更需要自己的温柔,细心去支持,安慰。
林瑞晨亲手搅拌着锅中磨得细碎的糯米与芝麻,不住地试着味道,一边就在后厨里抽空稍作梳洗打扮。
胡浩不久后便要上朝,非常之时,她更需时时刻刻保持良好的状态,让他尽可能地舒心。
镜中的妇人年岁不轻,眼角已爬上了好几条细细的鱼尾纹。
与同门相较,样貌上自是比不得林锦儿的楚楚动人,更遑论陆菲嫣的艳名满天下,可她更添一份沉稳,一份贵气。
“也不知三师妹怎么样了?”林瑞晨低声沉吟道:“她竟和征儿眉来眼去,长久地住在一起,恐怕早有师门不伦。落在我眼里倒是没什么,帮着自己一家人隐瞒也是当然之事。只盼这两人莫要得意忘形,以为遮掩得极好,若被外人看了去,迟早要惹出大麻烦来。唉……这一回他们动身之前,我该当向三师妹提点一二才是。面子上难堪,总好过真的露了馅……想她这些年婚事不谐过得极苦,征儿虽然大逆不道,除了年岁倒也十分登对。待他们回了京,还得警告征儿不可喜新厌旧,好好地将三师妹藏好了,莫要负了人家。”
心事重重,又苦笑了一声,京中波诡云谲,胡浩再讳莫如深林瑞晨岂能不察觉一二?
霍永宁像只小丑不住地跳梁,背后必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林瑞晨倒是时常盼望吴征能早日归来,他常年在京城还不觉怎地,人一离去,时局有变之下,才发觉昆仑的未来掌门手里已握着强劲的实力。
胡浩如此烦恼,也正是缺了这样一支力量。
一力降十会!
有时候迷雾重重之时,偏就要蛮不讲理,用拳头打出一片天地来。
“片刻不能掉以轻心。”糊糊已熬好,林瑞晨紧了紧怀中的黄金惊堂木,端起托盘向后院行去。
黄金惊堂木是先帝御赐。
说不上如见天子,倒可惩戒谗臣,断世间冤假错案。
这种东西,说好便好,足见陛下对胡浩的宠爱与信任。
说不好也不好,相当于给胡浩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稍有不慎,荣宠便要变作万死之罪。
自打霍永宁回京的第三日,胡浩便把惊堂木交给了林瑞晨。
从前有事发生时,林瑞晨也曾掌过惊堂木。
譬如吴征初剿暗香零落时官卑职小,林瑞晨就请了黄金惊堂木,镇住了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
但直接交予林瑞晨全权保管,此事前所未有,即使以诰命夫人之尊也嫌太过不敬。
夫妻间私房夜话时,林瑞晨不解相问,胡浩只推说日日带在身上不便,交予旁人保管又不放心,还是自家夫人信得过。
哪有这般简单?
让林瑞晨担忧的也正在于此,夫君在为自己找一道护身符,也因胡府上上下下,自己的武功最高,做事最为精细,御赐的宝贝不易出了岔子。
回了寝居,胡浩仍望着窗外呆呆出神。
林瑞晨放下托盘,将糊糊一口一口地轻轻吹凉,才端起瓷碗放在胡浩面前道:“老爷可还要用些什么?”
“不必了,这些足了,一会儿上朝时带上两只包子即可。”胡浩不忍拂了爱妻的美意,吃起殷情熬制的糊糊来。
“料得老爷要带干粮,妾身昨日已亲手做了些包子。无论荤馅儿还是素馅儿的,都是依着夫君的口味调制。”
回望林瑞晨的温柔笑容,胡浩感怀地捧起爱妻两只小手抚摸。
林瑞晨肤质水润,初嫁与他时细滑无比,如今却有些粗粝,胡浩心疼道:“怎地去做些下人的事情?这些年来你操劳的事情已够多。”
“不能为夫君分忧,自当做些份内之事。厨子的手艺自是比妾身好,只是妾身最明老爷的口味,加之一番心意,滋味定然比旁人做得强上许多。”林瑞晨一边摇头示意不累,一边诉说心中情意。
“得妻如此,幸甚,幸甚。”胡浩终于露出笑容,搂了搂爱妻在她额头一吻。
时日不早,不能再行温存,胡浩起身离去前嘱咐道:“先帝御赐的惊堂木夫人务必收好,万万不可懈怠。”
“妾身不敢有违。”林瑞晨半福着行礼送行。
出了府门登上马车,胡浩有些恍惚。
马车装饰奢华,陈设齐全,坐在车厢里丝毫不觉气闷反倒万分舒适。
吴征初入京时于他同乘,还曾向他炫耀过身居高位,自当有相应的享受。
那一天吴征的怅然若失犹在眼前,自己虽不断奚落着他,吓唬着他,心里却是发笑连连,看着他一如当年自己初入京城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稚嫩,却又不服气,不甘心的模样。
“邦泰民安,兵精粮足,四方清明,为何一个先帝驾崩之事,就能搞得眼看江山易主?究竟孰之过也。”胡浩喃喃自语。
江山不是不能改,主上若羸弱,邦国动荡不安,被取而代之并不奇怪。
眼下的秦国并不是这般模样:大秦强盛,王权威于四方,诸臣并非一条心却各有才干,便是强如燕国的进攻都没能占着什么便宜。
可是不知不觉之间,看似坚不可摧的大秦,在内部却有无数龟裂,被有心人借着大势一推,已呈崩溃之兆。
可笑群臣们还在忙于内斗,各怀鬼胎。
更可笑的是,已知晓霍永宁狼子野心的胡浩,居然找不到一个人相商,更没有一个重臣会与他携手同心,扶狂澜于既倒。
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不得不让胡浩心生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感慨与不忿!
“孰之过?天下三分之过也……若四海皆定,岂容这等宵小之辈胡作非为!
昆仑一系皆忠正良直之辈,时也,命也,回天虽已乏术,又岂可无人在朝堂上仗义执言?此去之后不容于天地间,不知征儿又会作何选择?只盼他能明了老夫的用意,千万莫学从前奚老儿愚钝不知变通那一套!”自言自语间,马车已行至皇城前,胡浩隔着金水河远望巍峨辉煌的城门与宫室,不着痕迹地微微点头,似在叹息或是赞许,缓缓进入宫城。
先帝驾崩,国中无君,皇城之前也现出些惨淡的迹象。
且守门的金吾卫个个如临大敌,唯恐出了些许差错,凭空又将紧张之气挑高了许多。
大臣们也是轻车简从,噤声噤色,大多低着头悄悄进入。
大臣们进殿良久,秦都大道处才渐渐有了人声。
皇城里的肃杀之气让人敬而远之,可生活总要继续,日头渐高,平民们也不得不开始为生计奔忙。
当然也有三两闲汉带着草帽,懒散地在道旁大树底坐倒纳凉。
屠冲尖细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钻出殿堂的朱漆大门远扬出去,让宫门口的金吾卫们都心头一凛,满身的不舒服。
先帝驾崩,太子远在凉州,五殿下日日上朝却又不少大臣不听他的,几位重臣之间也互不相让,好端端的大秦朝堂被搞得不伦不类。
“没有见到迭大将军!怪了。”金吾卫们互相一个对视,不由小声泛起了嘀咕。
新皇尚未登基之前正是最为敏感之时,除非有了告老还乡之念,否则就算生了重病,朝臣都要咬牙坚持上朝,何况是举足轻重,年华正盛的迭大将军?
他怎肯落于人后?
“迭大将军何事不上朝?”屠冲扫视朝堂后皱了皱眉,心中也觉蹊跷,遂威严发问道。
国无新君,朝臣们便依国君抱恙养病时的旧例,由中书,门下,尚书三部主官共理朝政,中常侍屠冲主持朝会。
胡浩闻言登时心里一个咯噔:迭云鹤不上朝已属怪事,居然连屠冲都不知道?
个中有鬼!
中常侍都不知的事情,朝臣无声果然人人不晓。
屠冲冷哼一声,向随侍的太监道:“速去骠骑大将军府上拜问。”
当日随侍轮值的正是赵立春,他为人机警灵敏,多日来的怪异气氛早让他心中惴惴不安,得了令赶忙低声应和,急急向殿外行去。
“不必了,本官略知一二。”
不待赵立春离了大殿,霍永宁出班挥手道。
群臣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疑惑更甚:霍中书既知为何先前不说?
看他脸上略有怒火,隐而不发的模样,似乎不是略知一二那么简单。
不知是在唱大戏呢,还是要暴起发难。
“霍中书请说。”
金銮殿上,龙椅之旁坐有一人,面容儒雅,几分青涩,几分紧张,另有兴奋的潮红,正是五殿下梁俊贤。
每当他开口,朝堂上就更加不伦不类,朝臣们更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连太子都不是,却又是先帝在世时默许发展势力的皇子,在朝中有那么些臣属效命于他。
太子不在,皇子里真的以他为尊,可除了那点微薄的底蕴之外,谁又真的会听他的呢?
“这要问奚刺史奚大人了。”
“嗯?”梁俊贤的意外声被朝臣们的嗡嗡声所淹没。
奚半楼远在凉州,又有三国会盟之事在身,还要侍奉太子殿下,为何与迭大将军之事有关?
只是此言一出,朝臣们都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了。
赵立春刚离开大殿便被叫住一时进退不得,听见奚半楼的名讳吓了一跳,眼珠子一转,不露声色地假作在门口等候谕令,既不进殿,也不离去。
群臣窃窃私语不断,没了皇帝,连秩序都乱了些。
胡浩见霍永宁忽然提起奚半楼,眯眼一扫。
霍永宁莫测高深,蒋安和闭目事不关己,俞人则眼观鼻,鼻观心沉默无言。
最妙的还是方文辉与梁俊贤,两人神情几乎一致:略有愕然,随即有按捺不住的狂喜与兴奋。
方文辉武将出身,虽有馈给军养,畅通粮道的长才,参知政事无论才干还是经验都有欠缺。
梁俊贤更是嫩瓜蛋子一个,别说与朝堂上的老狐狸们相提并论,连比起年岁更轻的吴征都大有不如。
两人一瞬间的反应稍逝即纵,却全都落在胡浩眼里。
有所准备,仍是意外之喜?
胡浩率先在心底下了个判断。
一眼就勘破个中阴私,他没有半分自得,反倒心情更加凝重——强敌环绕虎视眈眈,今日凶险恐怕前所未有。
大殿上一唱一答已非一日,今日也不例外。
群臣无人应答,霍永宁仿佛在唱独角戏而毫不尴尬,今日这一场戏的结局他已十拿九稳,且群臣齐喑又有何妨?
自有人会配合他将戏演得完完整整,还会十分精彩。
“霍大人为何提起奚刺史?叫本王好生奇怪。”梁俊贤在龙椅旁起身,居高临下俯瞰群臣,颇有几分威严问道。
“因臣要与奚刺史当庭对质!”霍永宁语声渐渐激动,一个字比一个字响亮,似还用上了内功,震得大殿回音阵阵,摄人心魄。
“霍大人这是何意啊?奚刺史镇守凉州近二十年,功勋卓著,不知霍大人要对质些什么?”梁俊贤再嫩,也知道现时要怎样做一名好的捧哏,更知道什么叫捧得越高,就摔得越惨。
“殿下恕罪,臣尚未确信,不敢说。”顿了一顿,霍永宁忽然跪地求道:
“奚刺史不肯露面,然此事事关重大半点拖延不得,请殿下恩准,臣有话要问胡大人。”
“哪一位胡大人?”朝中姓胡的官员不少,梁俊贤却有明知故问之意。
到了这里,再愚钝的臣属也都品出异样的味道来。
霍永宁与方文辉有意趁着太子不在京城,捧梁俊贤上位,这事已持续了一段时日。
先前大致都是这两位自说自话,没人搭理。
今天的模样完全不同,霍永宁兵锋直指昆仑一系,先点了奚半楼,现下又剑指胡浩,争锋相对之意再也明显不过。
“侍中胡浩,胡大人!”
“这……两位大人皆是股肱重臣,不知有何事商议?还请好言好语,莫要伤了同僚间的和气。”
“殿下深明大义。只是臣先前所言并非信口,此事事关重大,正要在金銮殿上,群臣面前,请五殿下公断。”霍永宁连连叩首,砰砰砰几下响彻大殿,似是在对着梁俊贤,又像是对着龙椅。
“霍大人说得忠肝义胆,好似本官十恶不赦一般。呵呵,本官倒想听一听了。”
胡浩笑吟吟地出班站在霍永宁身侧,斜睨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入戏太深的白痴。
霍永宁又三叩首站起身来,目放厉芒道:“敢问胡大人,奚刺史何在?”
“本官又不是奚刺史肚子里的蛔虫,怎知奚刺史何在。看霍大人的样子,仿佛是知道的了?”霍永宁功力精深,这一瞪目威压极大。
胡浩一介文弱书生却云淡风轻,挺直了身板毫不退缩,骂起人来更是半点不带脏字,谁敢接话便是铁铁地成了奚半楼肚子里的蛔虫。
大殿里鸦雀无声,梁俊贤更是闭紧了嘴,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在群臣面前丢了脸。
“口舌之利!且让你再得意片刻。”霍永宁暗骂一声,又候了片刻,无奈开口道:“胡大人当真不知奚刺史身在何处么?”
“以常理而论,奚刺史不得诏书自然是镇守凉州了。可京中事事蹊跷,奚刺史在凉州至今不得京中只言片语,恐怕心有疑虑,已启程赶往京城也说不定。这,恐怕就要问问霍大人了,您从凉州回来,该当知道的最清楚才是。”胡浩仍是笑吟吟的,唇枪舌剑,直刺霍永宁身上要害。
霍永宁忽然回京,声称是奉太子之令要密奏陛下,可碰到先帝驾崩就此赖在京城不走便罢了,凉州一地至今没半点音信,联系到他与方文辉明目张胆的行为,不由得人不怀疑。
“本官奉命回京,凉州之事现下不知。唯知奚刺史不在凉州,已在京城!胡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本官不是奚刺史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胡浩笑吟吟地退后两步,鄙夷道:“霍大人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成见到了奚刺史?为何奚刺史不上殿来?”
“本官没有见到,只是有人推断奚刺史已回了京城,且证据确凿!胡大人问奚刺史为何不上殿来,那就要问奚刺史包含什么祸心了?”
胡浩仍然在笑,啧啧摇头道:“霍大人拐弯抹角做什么,若是大事,快些说出来才是。婆婆妈妈,可不像霍大人先前的做派,莫不是有甚顾虑么?”
群臣中身居高位的,明白事理的,心头均是大震。
霍永宁回京之后一改常态,像只跳梁小丑,熟知他为人与能耐的,均猜想还有后招,不想会忽然在这一刻掀了开来。
靠的不是胡浩的三言两语。
侍中大人的云淡风轻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手中握有什么胜机胸有成竹,而是他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正以一身铮铮铁骨昂然而立,直面这一干妖魔鬼怪!
朝堂上侍中与中书令针尖对麦芒,霍永宁每说一个字,气氛就紧张些许,而胡浩后退了两步,殿外也有侍从悄悄给路过的宫女身上塞了个片树叶,辗转抵达宫门口,落到在树下纳凉的闲汉胸前。
闲汉似被树叶惊扰了美梦,不耐烦地拍了拍,满腹牢骚地离去。
“胡大人……做事不可太绝!身为朝廷命官,更不可假公济私。大秦国天恩未曾亏待于你,你怎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霍永宁几乎字字泣血,越说越怒,戟指胡浩大骂道。
胡浩不住地警醒自己镇定心绪,寻找霍永宁言语中一丝一毫的漏洞。
这不是为了口舌之利,事已至此,回天乏术,当尽自己最后力量,将这个行走在暗影之间的邪恶组织尽可能地挖出来。
世人或不知他们的真面目,但是吴征等人一定会知道!
“血口喷人。”胡浩失声而笑,手指点着霍永宁道:“霍大人啊霍大人,你在朝中装了几十载的忠君爱国,如今陛下刚刚驾崩,你就露出真容来。搅风搅雨搞得朝堂不得安宁,竟敢还在金銮殿上妄加指责重臣,霍大人可称得上是狼子野心了。”
一席话说得群臣心中颇为赞同,却让梁俊贤颇为难堪,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两位大人就事论事,切莫徒逞口舌之利。”
“臣不敢。殿下,这人鹰视狼顾绝非善类,请殿下务必当心,莫要上了他的大当。”胡浩借机在梁玉宇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向霍永宁傲然道:“正如你霍大人所言,金銮殿上,群臣眼前,你且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若是冤枉了本官,先帝不与你干休,殿下不与你干休,诸位大人也不会与你干休!”
大秦股肱重臣,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霍永宁心中苦笑。
不把压箱底的家伙都拿出来,今日恐怕前功尽弃了……也罢,也罢,吴征九死一生,不对,十死无生,就算还活着,他是燕皇儿子的事情,还是留给燕国自行去闹腾处置罢。
原本等燕国掀开这件机密事最能服众,可惜眼前的大事,分毫都错不得,也等不得了。
大殿的空气似乎凝固,殿外惶急的脚步声打破了个中沉寂。
一名太监几乎连滚带爬地撞进大殿跪地颤声道:“启……启奏殿下,各位大人……骠骑大将军府有本启奏,迭大将军与其女迭轻蝶正在皇城外候旨……”
“胡闹!”屠冲向梁俊贤一鞠躬,对着小太监大骂一声道:“迭大将军还要候什么……”
“迭……迭大将军在……在寿棺里……迭小姐披麻戴孝哭泣不停,乞求上殿……”小太监结结巴巴,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完,也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骠骑大将军死了!
不同于年老体衰的先帝,迭云鹤功力高深,年纪也不算大,忽然身死,加上此前霍永宁的言论,可想而知内中隐情一旦揭开,足以举国震动。
“什么?”梁俊贤几乎跳了起来。
不仅仅是迭云鹤的死足够震惊,也因为迭云鹤也是反对他登基的重臣之一,他心里砰砰大跳,仿佛前路越发光明,禁不住颤声道:“天妒英才……小王,小王,当立刻前往……”
“殿下且慢!”霍永宁阻止了他,道:“迭大将军身故固然让人痛心,可当是时,先应查明真凶告慰迭大将军在天之灵才是。殿下可先宣迭轻蝶上殿,问明前后缘由。”
“也对,正是!来人,宣迭轻蝶上殿!”
迭轻蝶一身素缟,眼角泪痕犹然,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上殿,身旁另有一名长须男子跟随。
那男子走得越近,越多人认了出来。
此人向来木讷不好言语,可看得出平静得近乎呆滞的脸上,现正因义愤填膺而扭曲着微微颤抖,锋芒毕露的目光直射胡浩。
“原来是他……可笑迭云鹤侍奉陛下一世,到头来毙命于此人手上……可悲,可叹。”胡浩对眼下的局面了若指掌,一望就知个中之意。
“民女迭轻蝶叩见殿下,各位大人。”娇小婉约的女子俯身于地,女要俏一身孝,何况迭轻蝶原本天生丽质,任谁看了现下的模样都会生起怜惜之情。
“迭姑娘请起,先行节哀。”梁俊贤亲自扶起迭轻蝶,悲恸道:“令尊之事,本王无比心痛,怎会忽然有次噩耗。”
“民女不知道……”一语未毕,迭轻蝶的眼泪与哭泣声齐来,大殿上谁也不好打断她。
待她哭了一阵,向无极才趋近两步道:“蝶儿且莫伤心,殿下面前,不可失礼。”
“是。”迭轻蝶止了啼哭道:“民女今晨起得甚早,原本候在府门口只等爹爹上朝时向他请安辞行,不想多等了小半时辰仍不见爹爹的踪影。爹爹向来律己极眼,几十年来早朝风雨无阻从未稍作推迟,民女心知异样,赶至爹爹院前左右呼唤无人,不得不大胆破门而入,才见爹爹倒在地上,已气绝多时了……”
“迭大将军忠心天日可鉴,可叹,可叹……”梁俊贤也抹了把眼泪,问道:“不知迭大将军可是害了急病?”
“不是。”迭轻蝶垂首摇头,鬓角边的发丝悬落着飘荡。
她虽处伤悲之中,但口齿伶俐,语声清脆,说起话来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民女心中虽痛,也知不敢误事,先请了府上的大夫来。爹爹并非害了急病,死因为喉头与胸骨全碎,正是武功高手所为!民女又惊又骇,恰巧向师伯在府上,民女是妇道人家,便请向师伯相帮做主。”
“向先生正是大秦第一高手,不知向先生怎么看?”
“不敢。草民心中有惑,不敢擅作主张,才不得已敢在朝会之前与霍大人商议过。还是让蝶儿说说昨晚的事情吧。”
“昨夜爹爹宴请俞大人,民女也在一旁伺候。至戍时将过时分,爹爹忽然接到一封拜帖,俞大人告辞离去,民女也被吩咐自去歇息。至晨间醒来,爹爹已仙去了……”
“何人的拜帖?”
“民女不知。”
“那……向先生看迭大将军的致命伤?”
“草民知事关重大,与霍中书反复相商,再三确认,掌门师弟身上的伤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武功才能造成。草民以性命担保,绝无可疑——唯昆仑派[天雷九段]可以为之!”向无极忽然跪地砰砰砰地磕头,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激动不安,仿佛唯恐有人不信任他的话。
“咝……”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连梁俊贤也骇然回望霍永宁。
“臣先前所言要与奚刺史对质也因此事。”霍永宁一撩衣袍下摆,朝着龙椅跪下道:“臣……附和向先生之言,迭大将军的致命伤系昆仑派绝学[天雷九段]所为。臣,愿以此生清誉与身家性命担保!”
向无极是一介武人,动不动就是江湖人的口气不足为奇。
霍永宁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让每一个人都信服他们的推断。
迭云鹤死前会见过神秘人物,以他骠骑大将军都要会见的人物,又死在[天雷九段]之下,案情几已呼之欲出。
“你们……诸位大人……这……这……”梁俊贤慌乱起来,他从没想过这一下会搞得这么大,大得恐怖,一时无法承受。
他不清楚霍永宁是怎么办到的,迷迷糊糊之间,只记得曾在霍府的门口无数次地受尽了冷遇,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当他几近绝望之时,却忽然被霍永宁请了进去。
那一天,霍府里中门大开,霍永宁待他无比地热情,但一切止于霍府在招待一位皇子。
只道家常,不涉半点政事。
那一天,他成了世人嘴里的笑话,一位只效忠于陛下的孤臣,怎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梁俊贤也无比地失望,状若失望。
在霍府里,在霍永宁说完了话,在自己滔滔不绝地答复他,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之际,捋须微笑的霍永宁看似听得聚精会神,实则一缕神秘的声音不住地传入梁俊贤的耳朵里。
“殿下可否保证对臣的绝对信任?臣让殿下做什么,殿下便依言做什么?”
梁俊贤眉飞色舞地在话语间点头,示意绝对信任,言听计从。
“既如此,臣愿保殿下登上大宝!殿下切记,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对任何人吐露只言片语,连方大将军都不可。臣自会安排,届时殿下顺势而为即可!”
霍中书的承诺正在一点一点地兑现,梦寐以求的皇位离自己越来越近,胸中的热血开始沸腾乃至燃烧!
迭云鹤死了……死得好!
向无极此刻正有求于自己,青城派也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助他们一臂之力,还怕他们不相助自己?
清除掉昆仑一系,拉拢来青城一系,朝堂之上谁还能匹敌自己?
谁还敢质疑自己才是真命天子?
“向先生于大秦有无数大功,又一向无欲无求,小王信得过向先生的眼光,快快请起。”梁俊贤双手拢住向无极扶起道:“只是光拼一手武功,怎可断定就是朝廷命官所为?奚刺史又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天下间或许还有旁人会使[天雷九段]呢?”
“草民不敢凭空冤枉朝中大臣。”向无极起身后环视全场,他虽无官职,身为大秦国第一高手,自有一份与大臣们分庭抗礼的气度与自信:“据草民所知,普天之下会使[天雷九段]的只有两人,一位是奚刺史,另一位便是他的弟子,吴征吴侍郎。昆仑派的镇派绝学,等闲的昆仑弟子都休想修习,要说外人偷偷学了去,才是真正的胡言乱语。”
“可……可……哎,并非本王质疑霍大人与向先生,只是,光凭这一点臆测,当真是不够的。奚刺史不可蒙受不白之冤。”不够,当然不够!
霍永宁准备了这一手,怎会那么简单?
梁俊贤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后招会是什么,鬼神之才的霍中书又会演绎怎样的精彩。
“草民怎敢仅凭此事就冤枉奚刺史与吴侍郎?”向无极又道:“草民向来痴迷于武学,不喜是是非非,在青城山上图个耳根清净。只是此前暗香零落贼党横行不法,祸害世间,我辈武人修行多年正当除暴安良。草民奉掌门师弟之命下山,暗中探查贼党来龙去脉,颇有所得。这一趟进京本就欲与掌门师弟商讨剿灭贼党一事!不想师弟遭此不测。”
向无极看上去再木讷,谁也不能忽视他对大秦国所做的一切。
就在不久前的燕秦之战里,最关键的战役正是他敌住了燕国第一高手丘元焕,才保得大秦关隘不失。
这样的功劳已不是第一回,而每一回,陛下的赏赐他都分毫不要,若是不好推辞也是尽数分与贫苦人家或是赈灾济民之用。
如此威望的人物,谁敢小瞧?
他说出来的话,谁敢不听?
只是话题时不时被扯远,群臣中不少人摸不着头脑,又实在不敢相信这位脑子糊涂了才在东拉西扯些不相干的事。
“向先生查明了贼党巢穴?”梁俊贤大喜过望,连牙关都在打颤……他之所以得不到群臣的拥戴,最大的原因便是年幼德薄。
暗香零落这干贼党搞得天怒人怨,若能在自己的英明之下覆灭,无论朝堂还是民间,他的声威都将大震!
“回殿下的话,已知,尚不能确信。”向无极转向胡浩,目露无限恨意道:
“草民还探知了些消息,因事关重大,未能确信之前始终不敢报与掌门师弟。想不到掌门遭逢不测,草民与霍大人商讨之时,竟获两相印证,可叹终究晚了一步!”
“是什么?”
“下官乞殿下宣一人进殿。”霍永宁再次启奏。
“此人可有什么不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霍永宁如此小心翼翼,定是有什么顾虑在,梁俊贤不得不事先打好预防。
“此人罪孽深重,还曾是贼党一员。”霍永宁跪地垂首道:“只是臣已查得明明白白,此人从前飘零江湖确实迫于无奈,并非恶毒之辈。”
“何人?”
“臣乞殿下万勿匆忙定他的罪责。”
“事关重大,自不会匆忙定罪。”
“谢殿下。”霍永宁舒了口长气,向迭轻蝶羞愧道:“说起来此人与迭小姐颇多渊源恩怨,正是昔年昆仑集上的小厮,吴征的旧识,也是贼党首脑之一贺群的弟子,刘荣!”
“啊……”大殿上不由响起一阵惊呼。
迭轻蝶当年受辱一时流传甚广,连江州太守富久昌都因此收了牵连,被贬作小小的城门吏。
案犯尽皆伏诛,唯独走了的便是这个刘荣。
霍永宁未说之前,胡浩便知除了向无极,他的杀手锏之一便是刘荣。
如今大难当头,胡浩倒有一丝洒脱与解脱之意。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终有个定论,爱妻想来此刻已有人将她送走,够了,够了,一切都已够了。
霍永宁已全然掌握了局势,旁人再怎么努力也于事无补,而五殿下还被蒙在鼓里做他的皇帝梦……就算自己心如明镜,说出来无凭无据又有谁信?
昆仑一系上下俱是忠肝义胆,总要有人为国死节,那就由自己来承担吧!
“既事涉贼党与迭大将军亡故之因,且宣刘荣进来吧。本王要听一听他有何说辞。”
迭轻蝶楚楚可怜地俏立朝堂,父亲刚刚身故,又要去面对昔日侮辱自己的贼人,着实让人怜惜不已。
刘荣被上了镣铐,断了一臂,踉踉跄跄地压上殿来。
两名押送的金吾卫齐齐一踢他的膝弯,将他按跪在地。
“何人带罪,报上名来。”
“罪人刘荣,叩见殿下。”
几番问答确认了身份,梁俊贤朗声道:“刘荣,现下大臣们有话要问你。你当据实以答,若能戴罪立功,或可得刑部网开一面饶了死罪!霍大人。”不知不觉间,他已有了在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地位与权威,这一点让他甚为满意,也越发兴奋起来。
霍永宁道:“向先生最明其中来踪去迹,还是向先生来问吧。”
向无极也不推辞,向刘荣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且将当年贺群掳走迭轻蝶之后的事情说个清楚,不可有半点隐瞒。”顿了一顿,又向迭轻蝶歉道:“此事至关重要,侄女勿怪。”
迭轻蝶虽仍哀伤不已,俏脸上却多了一抹红晕,正自垂着头不敢看人,只是不住地揉弄着衣角,闻言也仅蚊子般应了一声。
怀春少女的模样大抵如此,朝堂上均是阅历极丰的大臣,如何看不出个中缘由?
刘荣低着头,将掳走迭轻蝶之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其中仅侮辱迭轻蝶之事语焉不详地一带而过。
缘由倒是一五一十,大抵是贺群对迭云鹤怀恨在心,便借机指使弟子们私自动手,终至迭轻蝶受辱。
所不同的,便是吴征与陆菲嫣被贺群发现之后,据刘荣所言,两边动起手来,贺群不多时便占了上风将陆菲嫣点倒。
吴征见状也停了手,与贺群一同打了个手势,居然同是贼党之流……
朝中再也抑制不住地炸开了锅!
斥责刘荣信口雌黄着有之,将信将疑者有之,趁机攻击昆仑一系包藏祸心者有之。
梁俊贤连连喝止,喊得满头大汗方才暂止了朝臣议论纷纷。
一番话太过骇人,谁不知吴征与暗香零落之间天大的梁子,向来也是冲锋在前,能年纪轻轻身居散骑侍郎的高位,倒多是依靠剿灭贼党的功劳所得。
刘荣一个贼党说出这等话来,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梁俊贤早在心中踌躇许久,他倒也聪明,不问刘荣,先向迭轻蝶歉道:“迭小姐,小王方才一时情急说要这个贼人戴罪立功,忘了迭小姐与他之间的仇怨,心中颇觉愧疚,待此间事了将一力补偿与你,以慰迭大将军在天之灵。”
迭轻蝶低着头,以蚊子般大小的声音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人虽是贼党,当年倒未曾冒犯民女,反对民女诸多维护。若不是他,民女未必能保得下命来。”
“咦,这么说来,这贼人说的话……”
“是真的,小女子可为他作证。其实……小女子说他未曾冒犯民女也不是实情,只是……只是……民女觉得心甘情愿的事情,不算冒犯……”迭轻蝶越说声音越低,急得眼泪又掉了下来。
“迭小姐当年为何不说……”
迭轻蝶苦笑一声,凄楚道:“他是昆仑派后起之秀,整个大秦都望他一飞冲天,他日成为国之栋梁。民女人微言轻,惨遭凌辱为世人所不齿,便是说了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这一番话居然说得胡浩心有戚戚,是啊,便是说了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恰在此时,迭轻蝶目光向胡浩投来,两人目光的空中一碰,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刘荣或会说假话,迭小姐又怎肯说假话?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忠良之后,当是信得过的。”霍永宁悲愤道:“世事或有巧合,如今巧合一件又是一件,胡大人,你与奚刺史称兄道弟,与吴征叔侄相称,敢问你要做何解释?”
“哈哈哈,俱是一派胡言,要本官说什么?县衙断案尚需人证物证,如今就凭你们几个红口白牙,且前前后后漏洞百出,也要问罪于本官,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胡浩丝毫不惧,道:“吴侍郎是昆仑高足,自幼便在昆仑山修行,天下皆知,难不成一个小小的两岁孩童便已是贼党一员,深明细作之道在昆仑山潜伏多年么?可笑,可笑。”
“看来胡大人是不知道吴征的真正身份了……”
“知道。本官对他知根知底,他便是奚刺史在乡村修罗场上救下的孩童,昆仑派杰出的弟子,还能有什么身份了?”
“荒僻乡村,因何惹来番僧杀手?乡野民夫,又何来这等年轻俊彦?胡大人当真没有想过?”
“你霍大人明面上的出身也不怎么样,怎么,就许你霍大人出身乡村还一表人才,便不准吴侍郎英俊伟岸了么?笑话,笑话。”
“本官查过户籍,吴侍郎出身的乡村虽记载不详,个中缘由并非州官疏漏未曾记录,而是有人悄悄涂抹了关键处。总之本官以人头担保,那座山村绝不是吴侍郎的降生之所。山村里也没有他的爹娘至亲在!”霍永宁声振屋瓦,道:“吴侍郎自出道以来,无往而不利,连出使燕国都能立下大功。此非人力所能为之,几同于妖孽!何故?不仅因他是贼党派来朝中的细作,意欲祸害我大秦!还因…
…唉,若非向先生意外探得个中隐私,我等还被蒙在鼓里,大秦颠覆便在顷刻之间……”
这一说连胡浩都有些奇怪。
说吴征是贼党一员都已经够奇怪了,听霍永宁的口气,似乎吴征还有另一重隐藏的身份,比身为暗香零落贼党更为惊人。
“草民探得贼党巢穴所在,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才凑巧得知。”向无极低声叹道:“吴征身为贼党,并非他一开始便是。各位可想想,一干江湖草寇蟊贼,何以连连作乱世间二百年?莫说旁的,贼党人多势众,光是吃食每日开始都不是一笔小数目,贼党背后是些什么人?世间又有谁能有如此财力资助贼党,等同于养一条昂贵的猛犬?吴征正是此人的儿子。”
祝家,祝雅瞳!
吴征的无往不利多受祝雅瞳的恩惠,两人之间的感情颇为莫名其妙,仿佛祝雅瞳忽然就相中了吴征,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世间早有流言纷纷,这两人之间或有些旁人不知的秘密。
经向无极一说,虽仍是空口无凭,倒是合情合理。
向无极顿了一顿,似是也知这条消息虽然意外,却也不算什么惊人的事情。
祝雅瞳的儿子就非要颠覆大秦国不可?
那也实在牵强了点。
他又续道:“祝雅瞳的儿子没什么了不起,可怕的是,他的生父是燕皇栾广江。草民也知一句话没人相信,可草民字字属实,相信不久后自然有分晓……”
议论声将金銮殿变作一只煮着沸水的巨锅,可仍压不过向无极洪亮的声音。
他将当年栾广江登基前后燕国各种诡异的变化一一道来,条理清晰如在眼前,即使有人忧心想要反驳,却找不出丝毫破绽。
——那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谁人可以辩驳?
大殿外的赵立春听得抽了个寒噤,双腿都剧烈地摆动,冷汗几乎一瞬间便湿透了全身,心中暗暗叫苦:好兄弟啊,你这是……造了什么孽,让人如此编排由头地排挤于你!
他当然不敢进殿喝问,久在宫中伺候,又听了片刻察言观色,立时有了决断,忙悄悄退去——所幸殿里殿外人人注意力均在向无极,霍永宁与胡浩的争执上,无人注意到他。
赵立春一路小跑,直穿后宫,不入掖庭司,在人影稀少处放腿狂奔向天泽宫。
“娘娘,祸事了,祸事了……”赵立春面色惨白,进了宫寻着玉茏烟便扑腾一声跪地,几乎大哭起来。
“怎地了?”玉茏烟闻言也是刷地一下褪去了血色,能让赵立春跑着来哭告于她的事情,只会与吴征有关了。
“我家那兄弟这一回只怕挺不过去!”赵立春将大殿中事简单说了一遍,略去过程不提,只说五殿下有意争夺皇位,目前正着力打压昆仑一系,吴征首当其冲,凶多吉少。
“什么?你说……你说……他……他死了?……陛下崩了……”玉茏烟大惊,随即又露出无限地遗憾惋惜与疯狂之色来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兴翰驾崩在有心人的操作下被极力控制了传播,连后宫之中也不例外,甚至不许被轻易提起,冷宫一带本就人迹罕至,未曾得到消息也不奇怪。
这也是赵立春心细,见局势如此也不忙于将玉茏烟藏起,以免提早泄露了端倪——陛下驾崩,冷宫的妃子指不定要被带去陪葬的。
也是托了梁俊贤争夺皇位的福,梁兴翰驾崩至今尚未议定下葬之期。
赵立春简略说了说,急道:“娘娘且速去收拾细软贴身取用之物,如今大祸临头,小春子留在宫中也是必死无疑,这就要去地底躲避,请娘娘速随小春子来,莫叫小春子为难。”
察言观色,赵立春就知道胡浩不好说,毕竟是多年的朝中重臣,就算受了牵连也不会太严重。
吴征则是妥妥的抄家灭族大罪,连带着昆仑派都未必留得下来。
自己与吴征可谓铁杆盟友,判一个五马分尸都不奇怪。
玉茏烟既知他的躲藏之所,是万万不能留在天泽宫的。
“狗贼……死得好!不……太便宜了你……死得太便宜了些……狗贼……”
玉茏烟魔怔了似地泪如雨下,喃喃念叨个不停,被赵立春极度提醒都回不过神来,待得醒觉时才发现已被赵立春扛在肩头。
“你……别碰我……放我下来……”玉茏烟略带愠怒,又道:“你若愿意便喊我一声姐姐,不许再叫我娘娘。”
“岂敢,岂敢。”赵立春见微知著,心绪早想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当即放下玉茏烟道:“主人快快从井中下地,不可拖延。”
“嗯,吴大人让我听你的,我自会听你的。咦,你要去干什么?”
“去放一把火,把踪迹毁得越干净越好!”一不做二不休,只有烧毁了这一片冷宫才更能掩盖古井下的踪迹。
至于会让冷宫这里即将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平添多少条冤魂人命,赵立春已顾不得了。
金銮殿上激辩连连,昆仑一系的官员们个个挺身而出!
开玩笑,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了上来,若是被人做得实了还能得了?
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由不得不团结一致,拼死一战。
正激烈间,只听殿外传来柔和又威严的燕语之声道:“冤假错案,古来有之!
忠正良直之辈岂可被凭空污蔑?向先生所言之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若是乱泼脏水,任你功勋卓著,朝堂之上也容不得你放肆!”
只见林瑞晨身穿诰命夫人的盛装,手捧黄金惊堂木轻移莲步缓缓上殿。
一直镇定自若的胡浩见了爱妻,居然大惊失色,不住摇头。
他原本遣了府上侍卫,待他传下暗号便强行护卫林瑞晨离京,只要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她有黄金惊堂木护身,可保无虞,不知爱妻为何忽然现身在此。
林瑞晨在胡浩身侧站定,悄声道:“老爷每日焦心政事,妾身岂有不知?妾身哪里都不自去,老爷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
胡浩一愣,想来还是林瑞晨武功太高且早有提防,侍卫们奈何不了她。
随即也释然地捋须微笑起来,又是摇着头低声道:“爱妻真傻……好吧,是为夫的不是了。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请了黄金惊堂木,言语争论间昆仑一系声音便大了许多。
向无极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递与梁俊贤道:“大逆不道之物,草民无奈之下随身携带,请殿下治罪。”
“向先生请先起来……这是……”梁俊贤打开包裹,见是一面锦绣龙旗,一件龙袍,不由大怒道:“这是何处所得?”
“得自贼党巢穴,另有贼党自制玉玺,皇冠等等大逆不道之物,因携带不便,草民未能带出……”
“好狗贼!怎能不将尔等碎尸万段?”
梁俊贤大声喝骂间,又有小太监跑来通报道:“殿下,诸位大人,宫门外又有人求见,因事关重大,小人不敢不报。”
“何人?”
“是臣请来的,殿下,此人也是一介平民,且让他进殿来吧。”
“宣。”
终于拿出压箱底的绝招了么?
胡浩微微一笑,越发平静起来,与林瑞晨携手相握安静等候。
只见来人年岁尚幼,身姿却颇为矫健,再近了些后见他面貌俊秀,只是颇有浮华浪荡之气。
林瑞晨不可思议地瞪目疑惑道:“清鸣?怎地是你?”
“贱妇怎配呼喊我的名讳,闭嘴!”顾清鸣怒斥林瑞晨,露出鄙薄嫌弃之色,刻意离得她远远的。
“你……”
林瑞晨喝骂尚未出口,霍永宁便打断道:“顾清鸣,你可知这是何处?”
顾清鸣扑通一声跪下道:“草民虽年幼,亦知此地是金銮殿,天子威严,诸臣议事之所。”
“好!你既知此地,当知一言一行均出不得差错,犯天子威严者,斩立决,可明白了?”
“草民明白。草民不敢妄言,定句句属实。”
“好!你有何事启奏?”
“草民奏吴征大逆不道,心怀不轨,不忠于国之罪。草民已得物证,证据确凿。吴征虽为草民师兄,然草民不敢徇私……”
“你说什么?物证何在?”梁俊贤失声问道。
“已在宫门之外,俱发现于吴府!”
“是何物?”
“玉玺,衮龙袍,龙旗,龙幡,圣旨……”
“罪大恶极!罪大恶极!速速呈上来!”
梁俊贤咆哮过后,大殿上再次一片死寂。
昆仑一系的官员无不面若土色,向无极的证据与言论已然很难辩驳,顾清鸣更是代掌昆仑的顾不凡之子。
他交出的物证几乎已可定下死罪……
“清鸣……你……你怎可血口喷人!你老实与我说,这些所谓的物证到底是哪里来的?又是谁交予你的?你可知你陷昆仑于万劫不复之地啊……”林瑞晨气得七窍生烟,戟指顾清鸣颤声道。
“就在吴府上挖出来的,我早已发现吴征图谋不轨,你们难道一无所觉?你们不是包庇于他,便是与他一丘之貉!贱妇,昆仑是被你们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正是深明其中大义,不敢愧对朝廷的厚恩,昆仑的养育,才不与你们同流合污!”
“你……你……”
林瑞晨大怒失声,右手挥起黄金惊堂木向顾清鸣头顶砸下!
她武功高强,顾清鸣如何能够抵挡,眼看这一砸势大力沉,顾清鸣难逃脑浆崩裂的下场。
不防一手探至抓向黄金惊堂木,一手屈起二指弹向林瑞晨手腕大穴。
简简单单的两招俱有莫大的威力,来人武功之强生平仅见!
林瑞晨吃了一惊,急急收势屈肘反撞,不及回头左掌横拍,攻敌必救!
来人似有意卖弄,胸口生吃了林瑞晨一掌,对肘击也不闪不避,反倒一把抓下,内力透处,林瑞晨惨叫一声如遭电击,口喷鲜血,眼前一黑,黄金惊堂木被劈手夺去!
“尔敢!”胡浩大喝一声抢上两步,他是文弱书生怎能抵挡霍永宁神功?
林瑞晨死死咬牙将他拦住,连连摇头示意莫要冲动造次。
“先帝御赐之宝,你竟敢在金銮殿上,群臣面前擅自抢夺?你该当何罪?”
胡浩厉声喝问。
“的确是先帝御赐之物,却被用来颠倒是非,本官无论如何看不下去,即使陛下责罚,本官也要先行制止!至于还不还给胡大人,那便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了。该当陛下说了算!”霍永宁一抖衣袍,将黄金惊堂木交予梁俊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不幸驾崩,金銮殿无主才让这等小人横行不法,目无君上!诸位同僚亲眼见了,侍中大人将先帝御赐之物交予妇人之手擅自乱用,竟欲在金銮殿上谋害有功之人,国纲何存?国,不可一日无此君!”
正言语之间,物证被金吾卫抬进大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似刚从地下挖出,满是泥污。
顾清鸣亲手拆开,正如他所言,种种大逆不道之物触目惊心。
群臣噤若寒蝉,唯恐沾染了点滴惹来个抄家灭族的大罪!
唯谏议大夫徐正清须发虬张大喝道:“所谓人证物证,俱是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岂可……”
话未说完,向无极忽然冲他一声断喝,空气中仿佛一股无形的音波传过,徐正清七窍流血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向无极转身跪地道:“贼党隐于朝中多年,指不定根系已深!在挖出贼党巢穴之前,朝中兴许人人都有嫌疑。草民听许大夫颇有挑拨之言才将他吼晕,徐大夫是清白还是贼党,还需醒来之后再行详细查问方知!殿下,事不宜迟,大秦国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还请殿下及时决断!”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梁俊贤实在没有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霍永宁与向无极等人不是要在今日的朝堂上打压昆仑一系,而是要直接扶自己登上大宝!
他回望高高的龙椅,目光热烈得如燃烧的火焰。
“方大将军!即刻封锁皇城,朝中诸臣人人皆有嫌疑,包括本王在内不可放走一人,待查明之后自会还众臣一个公道!”梁俊贤下定了决心,只是几番犹豫,仍然不敢道寡称孤。
方文辉自怀中取出车骑将军印,大声喝令道:“令金吾卫,羽林卫,五城兵马司,京城八校尉封锁皇城,任何人未得许可不得进出!”
这一道命令几乎是将群臣软禁的命令,不纳下支持梁俊贤的投名状休想离开!
让群臣们心惊的是此,而让他们绝望地认命的,便是向无极从怀中取出骠骑将军印,向梁俊贤叩首道:“草民虽身无寸功,亦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草民愿继承掌门师弟的遗志,担其重责领兵剿灭贼党!请陛下恩准!”
梁俊贤如飘云里雾里,向朝臣们问道:“向先生欲接任骠骑将军一职,他是迭大将军的师兄,武功高强,功勋卓著,德行共仰,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谁人敢有?
事已至此,青城一系全仰仗向无极接过大旗,谁又会反对?
沉默许久的俞人则以觐见皇帝之礼跪地道:“臣以为陛下明察秋毫,向先生当得上此职!”
梁俊贤在龙椅前站定,闭目狠狠向下一座,威严道:“向无极听封:朕命爱卿为骠骑大将军,即刻赴任,征讨不良,钦此!”
“臣谢陛下厚恩!”向无极叩首谢恩后,高捧着将印道:“令金吾卫,羽林卫,五城兵马司,京城八校尉封锁皇城,任何人未得许可不得进出!”
打倒昆仑一系,联合青城一系,威慑蒋安和与屠冲,韩克军远在凉州,伏锋已重病卧床一载有余,朝堂之上再无阻拦,翻天覆地一般,新君便登了皇位。
方文辉,霍永宁,向无极,俞人则有从龙之功,朝堂里连格局都大变。
曾被担心的吴征数年之后,将无敌于大秦朝堂成为一处彻头彻尾的笑话,昆仑一系在梁俊贤的第一道圣旨之下轰然倒塌,人人皆知不久之后便将灰飞烟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恩向如日月,昭昭以彰天德。皇威亦煌煌灼世间不法!昆仑派向受圣恩,不思报国,反藏污纳垢,私结贼党有大逆不道之心!…
………”
梁俊贤舒了口长气,昆仑派完了,能够支持那个远在凉州皇兄的力量也已经完了,全数成了反贼。
向无极已在整顿兵马,不久就要领兵离京,征剿了暗香零落贼党老巢,自己这位刚登基的新君便有了一项为民众谋求的福祉。
再毁了昆仑派的山门,将一切掩盖在土堆瓦砾之下,这个帝位便是彻底坐稳!
今日的血与火都算不得什么,今后只需勤于政事,国泰民安,百姓富足,自然是人人敬仰的一代明君!
胡浩在朝堂上大骂自己也只会是一时不快了,这人还真是作死,不仅敢骂自己,还敢大骂朝臣们俱是无胆鼠辈,坐实贼子篡夺江山社稷……简直一派胡言。
还是霍爱卿贴心自告奋勇要处置这对夫妇!
也不知他悄声说了什么,让这对犯臣夫妇面色惨变。
尤其是胡浩,这位前侍中大人可是硬气得很,连脊杖时都不曾讨饶的……待这阵子忙过去了,可要好好问问霍大人这件趣事才是……
新君正巍然安坐,颇有自得之意!
绝境翻盘荣登大宝,谁也会得意一阵。
可太监惶急的报信声又打翻了他的好心情:“走水了,走水了……后宫走水了……”
不知何处来的大火像是天神降下的责罚,滔天烈焰瞬间烧红了天际,仿佛要将一切罪恶都彻底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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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鹏翼的宝藏被发掘开来,令吴征与祝雅瞳不胜唏嘘的,是地宫里的暗门背后正是他们受困的山谷。
那道暗门只可单向开合,莫说当日未曾发现,便是发现了也打不开。
地宫中军器无数,不仅用一层层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贮藏之所的四壁都以精钢隔绝了土层,以防虫蛀。
百多年过去,军器居然保存得完好无损!
弓,弩,长枪,大刀,甲衣,足以装备五万军成精锐之师!
瞿羽湘也适时返回军营,沿路粮草补给等均已备好,加上奚半楼临行前吩咐林锦儿给予的支应,可称得上军器锋锐,粮草丰足,足以支持这一支孤军的行程。
剩下的便是往哪里去,如何去,接战时是否能胜了。
韩归雁擂鼓升帐,召集众军动身之前,内部先开了场小型会议。
事关前程,半点都轻慢不得,尤其是对自己人而言。
行军目的地已定了下来,凉州荒僻之地不能久待,否则不久后便要面临两面夹攻的境地。
凭手上的三万军马想杀回京城也是白日做梦,谁也办不到。
能去的地方,只有江州!
奉立梁玉宇为皇,若能占据江州便可与成都城分庭抗礼,何况江州还有韩铁衣的军马。
以韩铁衣的才干,必然早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陆菲嫣,冷月玦,顾盼,令你三人入先锋军为监军之职,接应韩铁甲将军前来汇合!”
“得令!”
“瞿羽湘,倪妙筠,令你二人统领斥候,大军方圆五十里之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均需了若指掌,不得有误。”
“得令!”
“吴征,祝雅瞳……”韩归雁越说声音越小,犹豫不决道:“你二人与本将坐镇中军,四面接应!”
“得令!”
“且慢。”韩克军抬手打断让韩归雁俏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地低下头去。
“爹……”似娇嗔,又似在求饶,韩归雁颤声道。
“韩帅,此地为军营,不论亲疏,亦不论血缘。请韩帅自重。”韩克军责备了一声,又叹息道:“也罢,还在后营未曾升帐,雁儿啊,爹便再数落你一回。”
“是。”韩归雁眼角已泛起泪光,低着头却不敢违抗。
“兵法之道,你学得很快,也很好。若是运筹帷幄,你或许稍逊铁衣,却比铁甲要强!不过若论临阵决机,两位兄长便都比你强了。这一点怪不得你,毕竟你是个女儿身,较易于感情用事,也心慈手软,更会忍不得徇私些。”韩克军抚摸着爱女的头顶道:“这一阵你自然会亲疏有别,可这一军的身家性命全交在你这个主帅身上,半点错误都有可能全军覆没,何况还不用全力?”
“爹……”韩归雁已全是讨饶之意。
旁人不明兵法听得云里雾里,韩归雁也不算特别好面子之人,不知道她的讨饶又是为何。
“拿来。”韩克军伸出手道。
“爹……”韩归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将印抱在怀里,唯恐被抢走。
“爹已老了,这一回兴许也是教你最后一回。拿来!”韩克军心若铁石,不为所动地沉声断然喝道。
韩归雁无可奈何地交出将印,递在韩克军手心时,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本帅统领全军,尔等可有异议?”韩克军捧着将印在桌上摆好,往将椅上一坐,一头皓雪须发都似乎飞扬起来,佝偻的腰背仿佛顶天立地。
享誉世间数十年的大将,求都求不来,有他坐镇领军谁会有意见?
抛去情感而论,韩归雁真的还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
“既无意义,诸将接令。韩归雁,本帅令你为先锋,顾盼,冷月玦为监军!
逢山开路遇水填桥,遇敌则一举击溃,然不可远追!行程依本帅绘制的路线,不必接应韩铁甲,也不必等,他自会前来与我军汇合!”
“得令!”
“瞿羽湘,倪妙筠,令你二人统领斥候,大军方圆五十里之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均需了若指掌,不得有误。”
“得令!”
“吴征,祝雅瞳,陆菲嫣!你三人不可露出踪迹悄悄离开凉州,本帅拨两只扑天雕,祝雅瞳可自乘皇夜枭,火速赶往成都城!你三人武功高强,至京城后可用任何手段乱敌方寸,务必将伪帝与贼党注意力牵制在成都城,使其不能过多顾及我军于凉州的动向!你三人虽少,却至为关键,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多造动乱,否则我军压力倍增,未必能安然抵达江州!你们可明白?”
原来如此!
怪道韩归雁方才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原来是不肯吴征再去犯险。
可是韩克军的将令正是最佳方略,人选也是上上之选。
韩归雁早已想到了这一节,只是心疼吴征而已。
“启禀韩帅,祝家在成都城还有些人手可用的。当能搅他个天翻地覆!”祝雅瞳的话着实让人精神一振。
韩克军也颇觉意外地大喜道:“当真?”
“或许损失惨重,但一定有些人躲了起来。末将离开成都城之前已提前安排下的。”祝雅瞳信心满满道。
“妙极!你三人若不能断去成都城发往各地的旨意半月以上,本帅唯你三人是问!”
“得令!”
“事不宜迟,动身吧。”吴征与诸人一一拜别,心中也是焦急如焚。
真是完全想不到会有如此巨大的变故,也不知胡浩与林瑞晨怎么样了,还有困居后宫的玉茏烟……
“将军,拙性大师来了。”军营里紧要处全换上了血衣寒,有人认得拙性忙来通报。
“哦?快请!”拙性武功高强,军中可谓又添强援,真是不甚之喜。
拙性一阵风似地掠了进来,胖大的身形几月来的奔忙也未见消瘦,这一阵风到了他身上便是狂风了!
“见过家主,属下绕道盛国前来汇合,才知盛国发生了大事!”
“哦?怎么了?”
吴征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什么豁然回头望向倪妙筠。只见丽人忽然泪满眼眶,止不住便失控地珠串一样掉了下来。只听拙性言道:“盛国张安易陛下驾崩了…
…”
吴征听得脑门里发晕。
若是倪妙筠没有事先之言,这事再大也不过一国皇帝身亡。
三国皇帝前脚后脚一同驾崩,倒也算得奇事一桩。
可有了倪妙筠的话,内里必然有极深的隐情。
待她哭了好一阵,吴征也略微想了些头绪,疑惑问道:“倪姑娘,敢问你家陛下可是……刻意的?”
问得自己都不敢相信,可倪妙筠的回答让人更不敢相信:“刻意的!陛下只愿比栾广江活得长一些,就一些。”
“为何?”吴征惊得双手捧住了脑袋!
皇帝自尽了?
这帮人到底是有多狠?
“陛下不崩,殿下回不了盛国。只有陛下崩了,殿下才有可能归国继位。陛下年岁已高,又被欺侮了一辈子心气已不足,殿下年富力强,或能主导奇迹!陛下,为盛国百姓甘受了一辈子的欺侮,只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掷地有声的话震惊了所有人。
吴征简直无言以对!
想不到倪妙筠的话并不是玩笑,更不是充面子,盛国真的从没有放弃过……狠人!
不,不止。
吴征的心底荒谬地冒出一句话来:是个狼人,比狠人更狠一点的狼人!
“浮华于世,岂是英雄豪杰所惜?盛国虽羸弱,亦不愿做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