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的夏季来得早一些,黄昏的火烧云一片连着一片。
沈瑾瑜坐在办公桌前,提笔疾书。
门被敷衍地敲了两下就不客气拧开。
她一身严丝合缝的黑色套裙,逆光而来,宛如修女。
“你来了?进来坐。”他停下了笔,给她倒了杯热茶。
她带上门又落座,全程冷若冰霜。
这里是政府,虽然已经到点了,但公务繁冗没下班的也不在少数。他若敢做点什么,她更是豁出去没什么好怕。
会过来,是因为他说纪兰亭的下落找到了。
“你举报的。”他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
“是,你把我一切都毁了,让我活得人不人贵不贵,”她带着恨意控诉:“事到如今,命我可以不要,脸面可以丢,尊严也弃之敝履,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
“我已经受够了,你不该把小隐也牵扯进来。”
“大不了我拖着你一起玩完。”
他比她想得要平静轻松:“可我还好好的在这里,举报似乎并没有扩散。”
她冷笑:“我知道你有保护伞,举报没用我就报案,市里不行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找媒体。”逼不得已时,她宁可亲自撕开这层遮羞布,把他绳之以法。
若她不做点什么,将来他能到达什么高度就不好说了。
她一天比一天焦灼,随着举报被压下去,她在漫长等待中沉默失落,与此同时,压抑了十六年爆发的刚烈如井喷般不可控。
可能是因为她同归于尽式的意志太明显了,大家都害怕她再次做傻事。
在宁睿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果后,贺璧表态:如果实在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他可以作为污点证人,用自毁的方式把沈瑾瑜搭进去。
虽然不清楚贺璧这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心机,但她确实有了底气,浮躁大大缓解。
她并不打算追溯到十六年前,毕竟小隐年龄太敏感,可能会因为深挖被推到风口浪尖,她跟父母形同陌路,也不想再给对方“添麻烦”。
她只想通过情妇身份来指控,哪怕最终不足以定罪,至少他仕途尽毁,再不能以掌权者身份笼罩她周围。
连她自己都没想好,尘埃落定后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或许隐姓埋名,或许彻底离开,给小隐留下个没有隐患的未来。
他沉默片刻,“要闹到人尽皆知吗,”叹了口气:“又是何必?”
回应他的,仍是她的冷笑。对他这番“假惺惺”的说辞,她话都懒得说。
“如果我和别人结婚,你还能接纳我吗?”他似认真似随意,抛出荒谬的问题。
她感到滑稽,看怪物一样警惕。
“其实抛开男女那些事,我们也可以和睦相处,就像现在。”他拢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就我们俩在一起,我不会碰别人,也不会勉强你。”
“我们就这样过下去,不好吗?”姜步青的口风,始终还给他留着那么一线生机。
于是轮回般他倔强绕回起点——十五岁开启罪恶之源的那个问题,仿佛一切归零还未发生。
“姐,给我个机会。”若不是他突然以求婚的姿态半跪下去,这一切怎么看怎么像场恶作剧。
在他心里,他厌倦了渐行渐远,想要爱与和平;可在她眼里,他却是诡计多端,想阻断她的觉醒反击。
她不仅不为所动,反而把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脸。
茶叶粘了他满头满脸,他烫红着脸低垂脑袋,像一条没有尊严的狗。
突然欺身而上掐住她的脖子,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像恼羞成怒。
而她一点也不觉意外,一脸的果然如此。
他一边收拢虎口,一边痴迷地看着她:“我真是……舍不得你啊……”
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扼得她喘不过气发不出声,同时咬住了她的唇,极度贪恋地吮吻。
祥和、温柔、宠溺。
在这样诡异的攻击中,她口鼻间隙都在拼命汲取空气,根本无力撕咬,只能被动任他索取。
手掌越收越紧,她的脸色由苍白转青。
关键时刻,她骨子里迸发出颠覆的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总是任他宰割?哪怕想死也该她自己来,他没这个资格!
或许她迟来的热血如同山洪,又或许他身体真的强弩之末,她竟然一个翻身成功反制,也死死掐住他的喉咙,斗兽般狠戾,十倍百倍还击!
沈瑾瑜似乎有些意外,手上力道都松了几分。
等他反应过来,忍不住感慨:“你果然是这种时候最美。”
就像当初她从医院无情转身的那个情景。
原来他并不是恨她,而是爱极了她那一刻的傲骨铮铮无懈可击。
这样的她充满力量和光辉,令他不自觉松开了手。
他喉咙几乎发不出声来,嘴唇也发紫吓人,可仍是不顾一切迎向她的虎口,上瘾般循上来捕捉她的唇。
她本来杀红了眼,被他不要命般的袭吻给膈应到了,躲瘟疫般丢开,他的脑袋磕出重重的咚声。
她忍无可忍,愈发冷眼,深觉被他屡屡撒谎诱骗上门的自己像个傻子:“这是最后一次,法庭上再见。”
她说完转身,却被他拉住了手,嘶哑请求:“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其实他本可以对纪兰亭的踪迹推测透露一二,可他今日实在没有心情提及她的情人。
“不用报警,保持沉默,监委调查组已经介入了。”
“你想我不要对调查组说实话?”她冷漠而嘲讽:“呵,我不仅……”
他打断:“保全好自己,不要多说,你会得偿所愿——我保证。”
她半信半疑,眼底还残留着扭曲的杀意。
他视而不见地把一枚钥匙扣进她手心里:“不骗你,调查组稍后要来,我恐怕不方便回去了,你帮我走一趟,把黑曜石放了吧。”
几乎失声的嗓音砂纸样刺心,说出的话却令人动心:“做完这件事,你就自由了。”
她愣了愣,转身就走,生怕他反悔。
如果也能,爱我一次就好了——他在摔门声中无声唇语。
良久,他走到窗边,静静看着她缩小的背影。
沈琼瑛不知道沈瑾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甚至没敢关别墅的门。
老实说,这里都快让她有阴影了,但这次似乎真的没什么陷阱。
黑曜石的笼子就贴心放在玄关鞋柜上,似乎对交接早有准备。
她拎起就走,直到奔出别墅群,走到河堤边,在凤凰花下打开笼子,把黑曜石引到了手腕。
盯着它出神的同时,它也歪着头打量她。
想起曾数次骂它出气,她也释怀了:“对不起,你走吧。”
它以德报怨:“对不起,我爱你。”
她有些震惊。
曾经教得它满嘴骂骂咧咧,不是“垃圾”就是“败类”,可它却回之以爱语,可想而知,主人在背后锲而不舍纠正了多少遍。
然而想到他十恶不赦的行为,她对这把戏感到索然无味,把手高高一捧,将黑曜石送飞了出去。
似乎表达最后的感谢,黑曜石振翅高飞的同时,脚爪松开,将一只亮晶晶的宝贝丢在她手心。
她盯着那只迷你钥匙看了半天,似乎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手对准了项圈。
咔哒一声,锁开了。
难道,沈瑾瑜真的放她自由?!
她想不通他这样做的理由,但不妨碍她每个毛孔都盛放着惊喜,几乎喜极而泣!
没有丝毫犹豫,把项圈、锁和鸟笼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像黑曜石一样,张开了自由的双臂。
与此同时,沈瑾瑜在悔罪书上落款,给姜步青发了条短信:
——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接着,他又给沈隐发了一条:
——好好照顾她。
关机抽出SIM卡掰断扔出窗外,随后从口袋里取出R粉吞服,这才半是麻痹半是迷醉地看向霞色天边,目露憧憬。
沈琼瑛恨不得立刻跟沈隐分享这个好消息!
一路疾奔到了他学校,才想起他高考在即,还有晚自习。
忍住了想抱他的激动,去了他曾经提过的那家海鲜粉,一边吃一边慢等。
最近总是频繁地饿,一刻也等不了那种。
米粉店悬挂的液晶电视正播放着云台市新闻。
她吃得很仔细,一点点剔着虾壳。
米粉很香,花甲、沙虫、干贝、螺片、红蘑汇成了豆沙色汤汁,鲜甜可口。
她吃得香汗淋漓,抬起头稍作歇息。
电视中播音员接过一页稿子,脸上少许惊讶,肃穆念道:“插播一条沉痛的消息,本市市长沈瑾瑜,抑郁症发作,于半小时前,不幸于办公楼五层坠亡。”
这是领导班子紧急商讨的结果。有那封认罪书在,追查不易,最好暂且点到为止,等调查组来了再出具深度结论。
而在局面平衡不宜讨论时,抑郁症总是最好的交代。若以涉案金额论,数亿够得上无期死刑,抑郁自决也不奇怪。
至于事后是否定性成畏罪自杀,先得看死者账户干不干净,还要看上面两方人马、是否想以此为契机握手言和息事宁人。
画面搭配外景,担架抬着尸体盖着白布忙乱经过,残留大滩血迹的地面在嘈杂中一闪即逝。
沈琼瑛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良久,有水花重重砸进了消耗过半的米粉汤汁里,溅起了一圈涟漪。
她冲出米粉店,在绿化树下干呕。
天边残阳如血,交织着满目炽烈的凤凰花,就像那滩刺目的红,挥之不去,又无处不在。
脖子上似还残留着温热的掐扼痛,她再也控制不住地翻江倒海。
沈隐接到短信就冲出校门,生怕妈妈出了什么事。也是母子连心心有灵犀,他一眼看到对面的她,闯红灯过马路把她抱在怀里。
“怎么了?”他焦急万分。
她感觉视线哪儿都是血,连气管里都是腥味,直到遍体虚汗呕空了胃,满脸泪痕栽倒在他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