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脸上一片平静,长长的睫毛都没动一下。
灵缇却急了,叫道:“乳娘,不能伤她!”
朱若文回头说道:“理由何在?”
灵缇道:“因为她是……”跺脚不依道:“反正不能伤她,否则,我再不叫您乳娘了。”
朱若文笑道:“我明白你那点儿小心思,给你开个玩笑,你便连乳娘也不要了,唉,真是白疼你啦!”
灵缇小嘴嘟起老高:“这也能开玩笑?真是!”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朱若文跟了进来。
她很是奇怪,“乳娘,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若文打个哈哈,笑道:“把她抬上马车时我就认出来了,只是不想点破而已。你们两个小姑娘啊,一点儿江湖经验都没有,就这样放她走,多半会出事,到时你的无月即便学唐三藏,跑西天取经都救不了她!我老人家可是好心好意帮你,真是狗咬李洞宾,不识好人心!”
灵缇皱眉道:“多谢乳娘,错怪您了。不过,怎样才能找到他啊?”
朱若文摊摊手,说道:“那可得你自想办法了,我老人家又不是神仙,怎知他藏哪旮瘩窝里去了?身边有一个大美人和一个小美人陪着他,没准儿正乐不思蜀哩,依我看,缇儿也不用去找他了。”
灵缇跺跺脚,咬牙不依道:“不理您了!”转身又到隔壁去了。
魂儿一个人守在那边,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夜已深,北风躺在床上,屋里八仙桌上一灯如豆,发出青幽幽的微弱光芒,她的脸上模糊难辨,瞪得大大的双眼却很是明亮。
伤上加伤,她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又被点住穴道,根本无法脱身,脑袋晕晕沉沉,却又睡不着,躺久了眼睛发涩,脑袋也疼得慌。
魂儿就躺在对面临时支起的那张行军床上,不知为何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两个夜不能寐的人都没有说话,情愿自个儿发呆。
魂儿已认不出我,可见自己的模样和身材变化有多大!
即便找到无月,他还能认得我么?
她对这个老对手却记得很清楚,魂儿没有三英中那个喜穿蓝衣的老大厉害,但却精明许多,这些年来,她们四姊妹和天门三英交手次数已然不少,双方都流了不少的血,却都无法杀死对手。
她还记得第一次流血是在她十二岁那年,当时刚出师不久,看着肩上深深的伤口汩汩往外冒出血花,将整条左臂染成一片血红,她很是奇怪,身上咋会有那么多血,好像怎么都流不完。
虽看起来吓人,但没有多少别的感觉,后来流血次数多了,连那点惊慌的感觉也没了。
伤口疼不疼?
肯定是疼的,不过比起幼年时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强得多了。
独自被关死在一条阴森森的、也不知有多深多长的漆黑山洞中,只能靠蚯蚓、老鼠和小蛇勉强维生;每天背上被重重地打上两百鞭;被各种各样不知为何物的药水浸泡;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白衣老人双眼发出奇怪的光芒,牢牢地盯住她的双眼,嘴里叽里咕噜地似乎在念咒,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直至昏睡过去,醒来后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记不得过去,也不想将来,每次来的白衣老人似乎都不同……
然而,自打被慕容格格抱进宽阔温暖的怀里那一刻,自模糊的记忆中夫人进入她幼小的视线,夫人那高大英武的形象便牢牢地刻在她心里,从未忘记过,那是她的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印象越来越深刻。
不知是她所受训练的原因,还是她的性格本来便是如此,她心中容纳不下第二个人。
待她长成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将那个男孩的小身子抱进怀里,一种特殊的情绪便开始在她心中开花结果,并蔓延开来,渐渐地,她心中眼中只剩下他一个,夫人的影子又渐渐淡去。
从野外捡回他之后,每年她随夫人回关外时,她都要去天池看望他,给他带去好吃的和好玩的,还有她给他新做的小衣裳。
起初她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孩子,每年去他都要变一个模样,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渐渐变得油嘴滑舌、活蹦乱跳。
每次去天池之前她都要想象一番,这次去他又会是什么样子?
似乎一眨眼间,他变得像她的弟弟,他叫她北风姊姊,对她很是依恋。
在那儿还有一个高贵的女孩,成天弟弟不离口,叫得很是亲热,他叫那个女孩为大姊。
既然这样,她就不能做他的姊姊了,他一定弄错了,她只是夫人的奴婢,她觉得该离他远点。
后来再去看他时,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玩耍,看着夫人逗他玩,和他闲聊家常。
可每次不小心被他看见,他总是飞快地跑向她,依然亲热地叫她北风姊姊,她纠正过很多次都没用。
他把她拉过去和大小姐一起玩耍,弄得她既尴尬又别扭。
从大小姐眼中,她看到越来越多的敌意,尤其和无月返回济南府中之后。
其实,无月想去大小姐那儿玩,她从未阻拦,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大小姐将她视为眼中钉,想出各种花样来整她,可是无论被整得多惨,她从未对大小姐生出过敌意,她能感觉到大小姐对无月很好。
只要对他好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大小姐一定想错了,她从未想过要和她争什么。
只不过,她的脑子里不再像从前那样一片空白,渐渐被他的影子填得满满。
她希望像从前一样什么也不用想,却偏偏要去想,令她增添许多烦恼。
她觉得自己还是该离他远点,可只要一天看不见他,她心里就空荡荡地分外失落。
她早已过了青涩的少女时代,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从此她不仅仅是烦恼,而且很痛苦。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最好的结果,是无论他跟夫人,还是跟大小姐,她能一直做他的丫鬟,一直侍候他……
迷迷糊糊之中,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灵缇,正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北风睁眼看着她,眼神一片平静,灵缇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对自己下手了?
要说起来,理由实在非常充分,她只是有些遗憾……
灵缇见她已被惊醒,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视,灵缇的眼中有些敌意,不过更多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呆立良久,她从腰间取出一柄带鞘弯刀,刷地一声抽出一半,屋里顿时光华大盛!
“真是把宝刀!也只有你才配拥有。”她长叹一声,收刀入鞘,将弯刀放在北风枕边。
北风眼中闪过一丝疑问,但无任何表示。
灵缇在床头缓缓坐下,轻拂右胸前那一绺柔细长发,低声说道:“长夜漫漫,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好像也是,能聊聊么?”
北风:“聊什么?”
“能说说无月么?听说,他是姊姊捡回的孤儿?”左思右想一番,灵缇觉得称呼上最好还是礼貌些。
北风:“跟他一起时,干嘛不问他?”
灵缇:“我不太会说话,跟他话更少,仔细想想,都不太了解他……”
北风:“你可能要失望了,我更不会说话。我把他抱回罗刹门,他在外地长大,十一岁回到罗刹门,直到现在。”
灵缇咬咬下唇,迟疑半晌,说道:“看来他终究还是求来神医,救活了姊姊,你干嘛不自个儿保重,身体如此虚弱就四处乱跑?若出了什么事儿,他能安心么?”
北风:“若不找回他,我活着也没意思。”
灵缇沉默良久,幽幽地道:“或许我不得不承认,你才是世上最爱他的人,而他最关心的人,也是你……”但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北风竟似听见了,定定地看着她,“可他最爱的人,一定不是我。”
静养三天之后,北风元气稍复,便坚决要离开,灵缇拗不过她,也就罢了。
北风出得小镇,拿出口哨吹响几声。
没过多久,一头巨雕疾飞而来,降落到她身边,她爬上雕背,巨雕立刻冲天而起,展翅高飞,消失在东方天际,也不知打算飞向何处?
长白山天池,风景如画,由空中俯瞰,一座圆锥形峻峰之巅,似被天神用巨凿砸出一个深坑,蓝色湖面如镜,尚未熔化的冰棱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灿烂多彩、瑰丽万方!
环绕湖面的积雪,就像老人日渐稀疏的白发。
终有一天,他的一头黑发也会日渐稀疏,变成白发,那时她还在他身边么?
以前每次来,她总是满怀兴奋和期待,那儿有一张灿烂的笑脸在等着她,比美丽的天池风光更加令人赏心悦目,每一年那一刻都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此刻她却满怀惆怅,江山景物依旧,人事却面目全非。
巨雕轻车熟路地飞向它每年都要来一次的所在,盘旋降落,越飞越低,湖边渐渐显出一个蓝色小点,越变越大,那是一条蓝色身影,人如雕像般一动不动,满头青丝却随风飘扬。
一张美丽的脸庞仰起,随即站起身来,冲空中使劲儿招手。
北风驭雕降落在蓝衣丽人身旁,凝目看去,正是那位骄横跋扈的大小姐。
周韵上前拉住她的手,急急地道:“你咋跑这儿来了?听说你失踪之后,娘可是急死啦!”
北风忙躬身见礼,说道:“我出来找他。”
周韵脸色一紧:“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北风缓缓摇头。
周韵失望地道:“我也是!可是无论怎样,你的身子尚未恢复,我绝不允许你再到处乱跑了,我正打算回老寨,你跟我一起回去。”
她早已打定主意,等无月回来,要将北风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这事儿才能算完,否则他心里始终对自己有些疙瘩。
再说身为正室,她有责任罩着下面这些姊妹不被人欺负,保护她们的安全。
她一向脑子一根筋,一旦做出决定便绝不动摇。
北风拗不过她,在湖边流连一阵,然后进入无月的房间缅怀一番。
周韵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看无月的模样,那是非娶你不可了。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已是他未来的正室夫人,所以,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以后还是得叫我一声大姊。”
这件事她已告诉晓虹和梅花等人,无月这次出门果然不出她所料,又揽回一些女人,但凡遇见疑似他的女友,她都要象这样说一遍,声明自己的权力,将她们通通收归麾下,给她们制订行为规范,她也会责无旁贷地保护她们,权利和义务均等的道理她是知道的,而且一直做得很好。
此刻遇见这位头号情敌,她自然更要赶紧说明!
北风很平静地看了看她,似乎丝毫也不感觉意外,犹豫半晌之后,才下定决心一般地叫了一声。
她这样做等于是承认了什么,或者说是认可了什么。
周韵满意地道:“这就好!可我还得告诉你一些规矩,以后你无论是为妻还是为妾,都是在我手下过日子。夫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但我的话你必须得听;以后无论做什么,首先得考虑他的利益;最后一点是最基本的,绝不允许和其他男人勾三搭四,知道么?”
她每说一句,北风便顺从地点点头。
在北风眼中,夫人和大小姐都是她的主人,原本也没多大差别。
随后她便跟着大小姐一起离开。
回到营地之后,大小姐要么亲自牢牢盯住她,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实在有要事需要离开,便派最忠实的跟班贞雯来盯住她,比看管犯人还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