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已在他心里压了很长时间,无法对任何一位红颜知己提起,对一个小孩说说倒是无所谓……
情儿看来无法理解,问道:“心在自己肚子里,也能被骗走么?难道您经常杀人,不像啊?”
无月知她误会,解释道:“这只是比喻,就是骗得姑娘爱我的意思。”
情儿点点头:“懂了。照这样说,公子也骗走了我的心咯?”
无月呸道:“瞎说!你信赖我是因为觉得我可以依靠,跟那些大姑娘的感情不能混为一谈。”
她傻傻地道:“有什么不一样呢?”
无月拍拍她的脸,和声道:“看你和叶赫美女斗嘴,我觉得你挺聪明,可大多数时候你都是个傻丫头,毕竟你还小,不明白的,总之不一样就是。”
情儿问道:“那您说说看,爱您的姑娘都是怎样对您的?”
他大概说了一下北风姊姊、大姊和晓虹等人如何对他,并未具体到人,只是一股脑儿笼统地混到一块儿,就像说的是一个人。
情儿又问:“我曾在一幅画上见过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您能解答一下这个问题吗?”
无月道:“此诗出自元好问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说,今日获一雁,杀之,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他有感而发,诗中就有他的感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情儿道:“我不是问诗人的感悟,而是问爱的含义。”
无月摇头道:“谁也无法对此作出准确解释,各人的理解也不同,就我看来,爱就像一个既冲动又毫无理性的幽灵,总是在猝不及防之下猛地窜出来,让世间男女如中魔咒一般疯狂而执着、举止失常,做出常人难以理解的可怕之事……”他脑际浮现出大姊那条健美而火爆的高大身影。
情儿眨眨眼问道:“那您说说,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感觉呢?”
“应该是一种深深的挂念,在一起的时候成天只想黏着她,感觉是如此幸福快乐,在人群中总会不自觉地搜寻她的身影。不在一起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要想着她,再没有快乐可言,思念占据了自己的整个身心,支配着自己的所有行为。我说个故事吧,一对老人行将就木,一次吃鱼,太婆说,因为你喜欢吃鱼头所以我吃了一辈子鱼身子,我现在老了你能不能让我一回,让我吃鱼头?太公非常震惊,我以为我喜欢吃鱼身子你也喜欢吃的,所以我每次都假装喜欢吃鱼头,把好的部分给你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觉,也是一种境界……”他看着被寒风刮得摇曳不止的篝火,喃喃地道,说的正是他自己。
那个“她”是指北风姊姊,至少眼下是,他之所以宁愿放弃安乐舒适的凤吟宫,也要不顾危险赶往遥遥万里之外的慕容领地,不仅仅为了自身安危,更是为了早些见到她,看看她清醒没有,告诉她,她是自己最最重要的人。
想起灵缇,又补充最后那一段。
但觉意犹未尽,他又说道:“还有一位令人敬重的长者对我说过,爱会让人失去理智、迷失自我,为心爱之人可以牺牲一切、付出所有,乃至性命,言行举止都不由自主……唉~古往今来,世间有多少痴情儿女为了爱挣扎徘徊,一生不得解脱啊!”说到后来想起周氏龙,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情儿似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照这样说,我对您也是一样的呀!每次有人想把我从您身边赶走,我都好害怕。但凡做梦就要梦见您,每次醒来尚未睁眼,赶紧就得摸摸您还在不在身边,唯恐睁开眼您就消失了,每次感觉您还在我都好幸福。无论您走到哪儿我都会把您盯得死死,为了您,无论做什么我都绝不会犹豫……”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她不禁喘口气,才接着说道:“在饿狼谷中您生死不知的那些日子里,到处找不到您,我都不想活了,爹去世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我呆在那棵树上,时刻都在祈求佛祖给我一个奇迹,若您不出现,我会一直在那儿等下去。以前我最怕的是挨饿,现在最怕的是看不见您。”
他有些感动,心中涌起一阵父爱,叹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前我好担心将来的女儿跟你一样,现在只望她们能够像你。你没说错,这的确是爱,不过是子女对父母之爱,就像我对父亲的爱一样,懂么?”
情儿疑惑地道:“都是一样的爱,那有区别么?”
“当然有,等你长大,有了心上人之后就、就明白了,到那时会有两个最疼爱你的人,等你再有了孩子,你需要牵挂的人就多了……”说得半天他也乏了,倦意涌来,这是他睡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呆呆地看着沉睡中仍愁眉不展的无月,一瞬不瞬,觉得他心中还藏着许多事不肯对任何人说,若非把她当作未醒事的小孩,今晚这些话也绝不会跟她说的,他还不明白,经历过太多磨难的孩子都很早熟。
她轻轻揽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心中满是幸福,喃喃自语,从记事起没多久我就开始与恶奴的拳脚和恶狗打交道,五六岁时爹爹去世,六七岁便能把人贩子玩得团团乱转,我一年经历的事抵得上别人两年,或许还不止,若我愿意,把您骗去卖给人贩子多半还要帮我数钱。
不过有句话您说得很对,人性本恶,就是看准人贩子贪婪的弱点,骗得他以为能挣更多钱,否则去年我就被卖到窑子里做雏妓去了,别以为我啥都不懂,我说过,我或许是您下世的女儿,但绝不是今生……
她的心语愈发低沉,最后变为均匀的呼吸。
夜更深,呼啸寒风席卷着鹅毛大雪在后院雪堆上肆虐,除了东屋火堆边那两条相依相偎、相互用体温温暖对方的朦胧身影,酷寒的白色世界再也看不到一丝生命存在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阵沙沙声隐隐传来,有点像狼踏积雪的声音,若有似无……
倏地,一条淡淡的白色身影在小山一般的雪堆之上冉冉升起,如幽灵般飘向东屋,由窗边掠过,篝火幽明摇曳的火光在脸上一闪而过,那是一张微笑的面孔,但也只是脸上看似在笑而已,大大的眼中却殊无笑意,脸色如重铅般惨白,显得神秘而诡异。
但见白影的前胸起伏不已,呼哧喘气声阵阵传来,似乎在做深呼吸,如此酷寒,口鼻间却不见一丝白气冒出!
无月最近虽历经磨难,却从未丢下每日的修炼功课,兼得龙凤真诀之助功力大进,白影掠过窗外之际他已惊醒过来,刚好看到这诡异之极的一幕,暗惊,这不是大殿左侧那尊不知名的微笑女神像么?
明明是石刻雕像咋会动?
竟飘到后殿来啦?
他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但看看怀中安然沉睡的娇小身子,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轻轻从她身下抽出手臂,看见如此景象她一定会吓坏的!
他是男子汉,这孩子如此信赖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他要独自去面对,无论外面有多么恐怖,甚至是死亡!
此刻他忘记了情儿睡前的叮咛,千万别出门!
实际上,他从未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他手扶墙壁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门边,往外看去,白影已消失,雪堆之后隐隐传来幽幽吟唱和重浊喘息,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如幽冥鬼唱,又似嫠妇夜哭。
她是人是鬼?
无月一阵犹豫,无论怎样我都要过去看看,可情儿咋办?
这座神庙处处透着古怪,难怪她感觉很不对劲儿,把她独自留在这儿也不安全……
思索一阵苦无良策,最终还是爬在雪堆上掏出一根合适的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雪堆后走去。
沿破落的厢廊绕过雪堆,不知何时雪堆下竟现出一道门户,里面泛现出青幽幽的光芒,白影在门户中一闪不见。
哪来的门户,是通向地窖的么?
昨晚情儿咋未发现?
他一边想着一边拖着右脚走了过去。
门很小,他得弯腰才能进去,下得十余级台阶,右拐走上几步,眼前是一间大厅,四壁不知由何种材料筑成,发出青幽幽光芒,但很暗,视界不清,他暗自后悔没带一支火把进来。
待他凝神静气渐渐适应大厅中的幽暗,渐渐看清对面墙角下耸立着一座近一丈高的白色圆台,上面摆放着七星法器等物,看模样该是萨满祭坛,却不见祭司在上面做法,在祭坛之下,影影绰绰竟似站着不少人?
他以为是一时眼花,忙揉揉眼睛再凝神看去,可不是么!
男女老少都有,身穿白袍,头戴翻毛皮帽,应该是女真人的服饰,总数不下三四十人,分左右而立,留下中间一条通道,全都纹丝不动地凝视着祭坛之上,似乎在等待大祭司前来祭神。
他大吃一惊,随即暗自松了口气,有这许多人在此,看来刚才那条白影应该是人而不是鬼,或许就是一位萨满女祭司吧?
能被做成雕像供奉在大殿中,看来该是一位道行很深的大祭司了。
他对右边离得最近的一个中年壮汉拱拱手,问道:“这位大叔,你们可是等着大祭司前来祭神么?”
谁知壮汉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满脸虔诚、呆呆地看着台上,他再看看左边,无论男女老少,对他的到来同样熟视无睹。
他还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大人们倒还罢了,那几个活泼好动、爱吵爱闹的小孩居然也是纹丝不动、不言不语,煞是古怪,看来这些女真人事神至诚,今夜的祭神活动应该有请神环节,连小孩也不敢亵渎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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