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大厅内。
虽然说只是一次极为平常的晚宴,但身为航运业巨头的温家,其令人咋舌的排场还是让鹰刀有大开眼界的感慨。
在宽阔的大厅内,分左右共宴开九席。
温婉儿乖巧地倚着温家家主温师仲占据大厅正中的一席,可见她颇受温师仲宠爱。
温恒、温玄二人分坐两侧左右席,然后便是一众重要的清客、幕僚、管事等人的席位。
而鹰刀和淡月则敬陪末席坐在温玄这一侧。
十几位长相秀丽的侍女穿花蝴蝶般奉上精美的酒菜,行动迅速敏捷,却不发出任何声响,显是久经训练。
每一席的后方都站立一位侍女专职倒酒,殷勤中并不失却礼数,言语温柔惹人好感。
鹰刀像个乖宝宝一样正襟危坐在席上。
相对于淡月的流目四盼、风情万种,他简直就像是鲜花旁的一株狗尾巴草,神情拘谨,举止言谈不露半丝锋芒。
装聋扮傻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此时此刻,他确实不宜将自己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以免影响今后的大计。
淡月和温婉儿俱是不可多见的绝色。
淡月虽然在席间的表现清冷自顾不苟言笑,但她胜在身段怯弱不胜,一蹙眉一展颜都别具一股风流,楚楚可怜,让人有一种欲要呵护她的感觉;反观温婉儿,华服锦裘花团锦簇,洋溢着一种青春爽朗的气息,仿佛寒冬也会被她温情一笑而融化。
两女秋菊冬梅各擅专长,呈现给众人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丽。
故而,尽管席间的美酒佳肴都是坊间市井中无法触及的极品美味,但众人的目光炯炯均在二女身上,哪里还能有细心吃喝的闲暇?
有了淡月这种超级美女的掩护,鹰刀自然得到了最佳观察众人的机会。
首先引起鹰刀注意的人并不是温恒,反而是温婉儿名义上的未婚夫婿,那个名唤荀途惊的小白脸。
曾听过温婉儿的委婉介绍,知道荀途惊出身于江北八阀中,精擅机关消息之学的齐鲁荀家。
此人风度翩翩谈吐不俗,是属于那种“梦幻女婿”类型的人物,再加上他背后有深厚的家世背景支持,也难怪温师仲会答应这门看上去极为般配的亲事,更难怪温婉儿会对自己夸下“一个月之内,让你父亲重新将你许配给我”这句海口时持谨慎怀疑态度。
踫到这种对手,除了私奔外,几乎没有可能光明正大地将温婉儿夺过来吧?
尤其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下贱的龟公……
鹰刀在心中暗暗叹息。
他倒不是为了无法实现自己的许诺而叹息,他只是感到有一点点内疚。
实际上,鹰刀这个贱人压根就没有娶温婉儿的打算,之所以敢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只是为了稳住温婉儿不泄漏自己的真实身份,被逼无奈下施展地一个小小谎言。
真是可怜啊,如果我这种男人所说的话也可以相信,那么“十头母猪兴高采烈地爬到树上去跳肚皮舞”这种事,或许还更接近真实一点。
温婉儿,你实在单纯幼稚地令人不好意思啊……
本来荀途惊是没有理由引起鹰刀注目的,毕竟身为“奸夫”的鹰刀已经占了温婉儿许多的便宜,如果再不怀好意地去盯着荀途惊,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但是,在某一个瞬间,鹰刀恰巧看到荀途惊隐蔽地向温玄使了个很诡异地眼色,眼神中那种暧昧的意味很值得推敲。
究竟,他和温玄之间在哪个方面存在着某种默契呢?
以现在的情况,鹰刀根本无从推想。
因为他对荀途惊一无所知,对温玄也只有一些表面的认识,对温家的权力构架更是云山雾罩不明所以,所以他只得将心中的疑问埋在心里。
但是,正因为荀途惊这一个动作,使得鹰刀知道此人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远从齐鲁荀家来到襄阳,其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温婉儿。
或者说,他至少并不只是为了温婉儿而来。
鹰刀甩开对荀途惊疑虑,将目光转向温恒温大公子。
外表看起来,温恒是属于那种四平八稳的人物,长相端正,既说不上秀美,也说不上粗犷,服饰也不如温玄那样追逐华丽时兴。
头发梳理地整齐光亮一丝不苟,苍蝇停在上面也要摔上一跤。
脸上的神情敦厚老实,始终带着一丝近乎是职业性的微笑。
就算是看女人,他也是隐隐藏藏遮遮掩掩,总是在端起酒杯的时候,飞快地在淡月高耸入云的胸部瞥上一眼两眼,然后在眼中泛起一丝惊叹地满足感,等到放下酒杯,他又是一个正襟危坐地老实人。
这样的人,一辈子生活在谨小慎微之下,压抑住心底潜藏着的无穷欲望,想必是很累的。
也难怪,年方三十许的他,额际已经刻满了沧桑地鱼纹。
不过,鹰刀也了解了温师仲为何要将家族生意交给温恒管理。
以温恒这样不敢冒险的个性,也许创业创新不能,但守成却一定绰绰有余。
除了以上两人之外,暂时再也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人物。
那一众清客幕僚管事之流的人物,资质平庸,虽然人人极尽所能想要在温师仲面前突出自己,表现自己,但他们的拙劣表演却让人惨不忍睹,最多只能博温师仲微微一笑而已。
至于武功,他们就更不用提了,仅会的几人也是远远未达到普通武林好手的水平,十个倒有五六个是完全不懂武功的。
这样的人,鹰刀有自信一拳可以干掉八个。
然而,在这大厅之内一定还隐藏着高手。
因为鹰刀总是能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暗暗窥觑着自己,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无法隐藏。
由于苦在自己不能暴露身份,无法默运天魔神功去追截这道目光,故此尽管心内急欲知道这个默默偷窥自己的高手是谁,也不敢冒险追踪。
仅仅凭借此人总能趁自己的目光扫描到死角处时再来窥视自己,这份人所难及的机敏来判断,此人的武功不下于自己。
这样也对,如温家这等富可敌国的产业,若说没有高手坐镇把守,恐怕早就被人豪取强夺走了吧。
更何况,据传襄阳温家乃是是江北八阀中“关中温家”的旁支。
“家主,关于在东城码头建立马车行一事,我觉得颇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此草草行事,恐怕……”正当晚宴即将在一种平淡的气氛中结束的时候,坐在温恒下首的一个名叫宗维汉、年约五十岁许的中年男人抱拳向温师仲道。
终于来了吗?无聊了一个晚上,总算是等到这一刻了。
鹰刀微微一笑。
看到温恒在听了宗维汉的说话之后,似乎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他立刻肯定,这马卫行是在温恒的授意下才故意在这种时候向温玄发难的。
很显然,温家兄弟内斗一事已是这个家族公开的秘密,互相倾轧已完全浮出水面。
而这宗维汉则明显属于温恒这一派系,意图借建立马车行一事以打击温玄。
温师仲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放下手中的酒杯道:“维汉何出此言?在东城码头设立马车行一事有什么不妥吗?”
温师仲外表儒雅,面容清矍,从外形上看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士,而不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家主。
“回家主,俗语说的好,做熟不做生。我们温家一向来都是做水上的生意,对陆路运输一窍不通……当然,我不是说开拓新的产业不好,但是,在没有经过充分的准备之下便匆匆涉足我们并不了解的行业,这是不是太冒险了点?以我看来,与其花费大量的资金发展陆路运输,还不如在长江的支流上另辟一条航线,收益会来得更快,更好,例如淮河。淮河沿岸乃整个中原最富饶的地区之一,向有‘天下钱粮出两淮’之称。只要和淮阴的南宫世家打好关系,相信这条航线每年所带来的利润绝对不会低于二十万。”宗维汉站起身来,侃侃而谈。
温师仲哈哈一笑道:“什么做熟不做生?我温师仲若是相信这样的说法,当年就不会从汉中到襄阳来创立这偌大一个产业,而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汉中铸造铁器。对于我们温家来说,整个长江的水路运输大都控制在手中,发展的余地已经不大,相反的,陆路运输可供挖掘的潜力却是无穷的。还有,若是要开辟淮河航线,势必要与南宫苍穹那嚣张跋扈视财如命的老匹夫打交道,南宫家同样也有船队经营淮河运输,其奉为经济支柱的私盐就是从淮河运往西北内陆的,他又岂能将手中的大好肥肉无端端送给我们温家?”
温师仲口中的南宫苍穹正是江北八阀中“淮阴南宫”的当代阀主。
南宫家族崛起于百多年前,累世以贩卖私盐牟利,江北的盐商无不仰其鼻息渡日。
贩卖私盐的利润极为丰厚,特别是西北内陆缺盐地区,一车的私盐,其获利几乎等同于一车白银。
故此,掌控江北盐业的南宫世家身家之厚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对于温师仲的大力支持,温玄自然是满心欢喜。
反观温恒,脸色却有些阴沉,他在冷冷地扫了一眼宗维汉之后,向温师仲道:“父亲,孩儿曾经记得在东城码头建立马车行一事早已有人建议过,但是当时父亲并未予以采纳,言道陆路运输虽然投资小收益快,但风险却比水路运输要大得多。然则,不知为何这次父亲这般执着呢?”
听了这番话,鹰刀的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同时也对温玄起了警惕之心。
原来,在东城码头建立马车行一事早就有人想到过,自己却得意地以为自己果真有什么经营天赋呢。
不过想想也对,温家世代经商,对商业的敏感程度一定是自己这个门外汉无法比拟的,又怎么会想不到“南船北马”这么简单的生财之道?
可是……自己本来就是商业白痴,会天真地将“北马”一事当作奇谋献给温玄,以达到打入温家的目的,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温玄居然也煞有介事地用这条陈年老“计”来对抗温恒,并且做出对自己极为倚重的架式。
莫非,其中还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猫腻不成?
温玄啊温玄,如此看来,我倒不能太过小瞧于你了。
但愿,你没有把我也算计在内……
温师仲微微一笑,道:“恒儿问得好。为何当年我拒不采纳的建议,今日却一力推行呢?这是因为,当年影响陆路运输收益的最大障碍如今已经扫除了。长久以来,江北八阀割据中原武林,互相之间颇有嫌隙,少有合作之事,多是倾轧敌视。所以,当年我若是贸然发展陆路运输,根本无法顺利地将客商的货物运达北方各地,途中必遭各阀势力或明或暗的洗劫。在那种状况下,设立马车行是完全无利可图的,甚至还要亏本经营。然而,就在半个月前,我突然收到汉中方面传来的消息,说‘澜涛雅轩’和‘纵意山城’两阀有意与我们温家建立长期的铁器交易渠道,只是在价格上还在争持。如此一来,只要我们在铁器的价格上有所让步,改以陆路运输通道为交易条件,那么……哈哈哈!”
温师仲似乎是预见到了陆路运输的巨大收益,心中极为得意,竟然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鹰刀却在温师仲的大笑声中骤然变色,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虽然知道蒙彩衣这一方必会有所动作,却料不到她会授意澜涛雅轩、纵意山城两阀以与温家交易铁器为饵,诱之巨利……温老头啊温老头,敌人都快拿刀子捅到你屁股上了,你还懵然不知地笑得像头叫春的母猫一样,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有限啊!
自己还在这里绞尽脑汁地为打入温家权力层费尽心思,蒙彩衣那一方却已经稳稳地坐在那儿开始钓鱼了。
看起来,前面的路还真不好走呢。
鹰刀微微叹息一声,心中涌起一阵疲惫感。
一直以来,他都是依靠个人的力量与蒙彩衣、荆悲情等人较量,很幸运的,每次他都能凭借自己的智慧逃过死劫。
但是,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
以前是被别人设计,只要能逃出来就算赢了,这次却是设计狙击别人。
与财大势汹的蒙彩衣一方相比,没有后援支持的鹰刀,其个人的力量简直渺小如一粒尘沙,所以,这场仗根本不用开打,也会知道鹰刀必输无疑。
鹰刀的神态有异别人或许没能觉察,然而整颗心思都悬注在鹰刀身上的淡月焉能不知。
她担心地望了鹰刀一眼,待要开口询问,却被鹰刀摇手阻住。
事已至此,温恒再也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然地坐在席中喝闷酒。
温玄都到父亲的支持主持马车行一事,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他在温家的权力,更对他意图执掌温家家主之位的野心造成了很大打击。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情难免沮丧。
温府夜宴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就在鹰刀怀着一种苦涩的心情,准备起身向温师仲拜别告辞时,却听到温师仲突然对他说道:“林贤佷,犬儿温玄一直对贤佷推崇备至,如蒙不弃,老朽想向贤佷请教一下有关建立马车行的事宜。”
说着,他也不待鹰刀拒绝,便对身旁的温婉儿道:“婉儿,你替我招呼一下淡月姑娘……林贤佷,老朽在书房恭候大驾!”说毕,头也不擡便转身离去。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不但令鹰刀奇怪不已,便是温玄也是摸不着头脑。
虽然他的确在温师仲面前提起过鹰刀,可并没想到温师仲会对鹰刀如此重视。
鹰刀征询地望向温玄。
温玄想了想,向鹰刀微微一笑,暗中使了个眼色,示意要鹰刀自己灵活应变,口中却并不说话。
当鹰刀叮嘱淡月几句,起身跟着领路的侍女向内堂走去时,却见到温恒俯头向身旁的宗维汉嘀咕着什么,双眼却望着自己,眼神中泛起一丝惊异警惕之色。
温府书房。
温师仲背对着鹰刀站立在窗前,仰望着天际那一轮迷朦的弯月,沉默不语。
窗外的寒风扑卷进来,抚弄着他额际的一缕白发。
从侧面看去,此刻的温师仲沉稳冷静,眼神中竟似有一丝忧虑之色,和之前在大堂中豪气逸飞的状况大相径庭。
过了许久,温师仲突然长叹一声道:“时间过得真快呵……当年我满怀着热情,以弱冠之龄带领着族中菁英子弟来到襄阳,一手创立了长江水运系统。如今,昔日的战友老的老,死的死,竟没有一个能和我共守这不世功业。唉!岁月催人老啊,一转眼,我温师仲也已白发苍苍,只可恨族中二代弟子竟没有一个杰出人才,这偌大的家业眼看就要后继无人了……”
这一番说话甚是突兀,本不应该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
鹰刀在惊讶之余,只得小心翼翼道:“家主何出此言?以鄙人看来,温大公子处世沉稳小心,温二公子聪颖机巧,均是堪当大任之才。再说,家主鹤颜童发寿泽绵长,现在担心这些事未免过早了。”
温师仲转过身来,眼楮盯着鹰刀半晌,方摇头苦笑道:“你我均知温家即将大祸临头,你又何苦拿这些虚伪的话语搪塞于老夫?……
鹰刀啊鹰刀,只要你答应我不去踫婉儿,我就和你一起合作对抗花溪剑派!“
骤然被温师仲一口叫破身份,鹰刀大吃一惊,站立起来时连几上的茶盅也被带翻在地。
他提气凝神聚起天魔功,口中却惊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