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山谷十数年的我终于有机会得见外界,可尚未领略九州风情,却先体会到了离别的伤感。
一边是书中提过的名胜古迹、高山大川,一边却只是竹谷小屋、残阳炊烟,竟让人如此纠结。
也许如娘亲所说,终有一日我们还会重回故地,但此前长久不能得见,思之令人怅惘。
过了山坳,娘亲带上了面纱,不快不慢地施展轻功,衣袂飘飘,于山间小路上行进,我则跟在身后,沉默无言。
随着高矮各异的青翠树木从身旁掠过,山林间的路越来越宽敞,约摸过了一刻钟,忽然目光所及之处,已有一条平整的大道横亘山间平地,约有十步之宽。
距离大道不过百步,娘亲不再施展轻功,朝着大道走去,莲足稳健,身姿逸然。
大道与小路衔接之处,停着我未曾见过的器物,木制的大盒子架在圆形木轮上,前头还有一匹高大棕黄的“异兽”,膘肥体壮,大眼长鬃,四蹄摆尾。
这些从未见过的奇物,教我心中哀伤淡去,紧跟在娘亲身后,有些好奇,又有些踌躇。
旁边倚着一位老者,年约半百,眉目沧桑,面有老态,身穿玄色袍服,正闭目养神,似是察觉了我们的动静,直至道旁鞠躬相迎。
“谢仙子,柳公子?”老者抱拳询问,中气倒是不缺,腰间挂着金属器物,长而略弯。
“嗯。”娘亲走上近前几步站定,淡淡点头,“阁下是……”
老者摇头自嘲:“呵呵,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罢了,只能跑跑腿喽。”
娘亲微微侧目,缓缓点头:“哦,如何称呼?”
“叫我老杨便是。”老者在异兽身上动作,似在它粗长嘴喙上套揽绳子,到另一侧掀开木盒的布帘子,“事不宜迟,二位请上车吧。”
“嗯,启程吧。”娘亲颔首无议,纵身轻跃,白袍莲绽,站在了木盒前板,俯躯屈膝,钻了进去。
我无暇欣赏那白袍里一闪而逝的蜜桃轮廓,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奇物,有些进退两难。
那老者饶有兴致地旁观,并未发言,让我有些局促不安。
但这么僵持无济于事,我一咬牙,学着娘亲的动作,也钻进了那“大木盒”中。
进去一看,左右各有一小窗,里头还有固定长凳似的摆设,娘亲正坐在其中一头。
“随意坐。”见我有些不知所措,娘亲玉手轻拍身下的木板。
“哦。”我连忙坐下,与娘亲只隔五六寸,将两个包袱抱在胸前,清香入鼻,却又让我心虚不已,向远侧挪去少许。
随着布帘垂下,狭小空间内为之晦暗。
“驾~”
“啪——”
随着外面老杨奇怪的喝声以及“异兽”被抽打的声音,我忽然感觉到一阵摇晃,似乎整个木盒在前行。
“唔……娘亲,这是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教我有些坐立不稳,但好在身负武艺,我迅速稳住身形,未至失态,心中涌起抑制不住的好奇与畏惧。
“马车。”娘亲端坐安然,言简意赅。
“马车?外面那头异兽就是马?”我记忆中确有此物,只是未曾见过,所学的典籍上也无图案,此际二者重合起来,倒是让我宽心不少。
“嗯。”
“那他腰里别着的是什么?”
“刀。”
“哦,原来如此。”其实我对此也不陌生,但只知其本形,而未见实物。
记得娘亲曾经说过,刀乃武器之一,御敌善守,不与人交锋便藏于刀鞘。看来方才那金属器物便是刀鞘了。
“娘亲,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奇物异兽与记忆相合,不再让我新奇与生畏,不由关心起去向问题。
“不知,他们自有安排。”娘亲玉手一扬,挂起了小窗的帘子,注视着外头飞逝的景色。
如此作态,我知是娘亲不欲多言,于是闭口不言,也从那一角处关注着变换的疾景。
以脚程来看,马车行进不疾不徐,但胜在能耐久途,其中有佼佼者可日行千里。
习武之人,短程奔袭自然较马匹快上许多,但若要日行千里,无异于痴人说梦。
以娘亲的轻功身法及大成功体,一日或可疾行数百里,只是那样的话我就无法跟上娘亲的脚程了,更何况我还不识路途、不知距离。
忽然,马车似乎碾过了坑洼之处,整体颠簸了一下,娘亲饱满的胸脯在衣襟内抖动弹跳,宛若不安分的肥兔,霎时间抓住了我的视线,气机为之一乱。
我赶紧收回了目光,装作相安无事。
未曾想娘亲已然察觉,侧过清冷的视线,淡淡说道:“若是兴奋难抑,就采练元炁。”
“是。”娘亲似乎将我方才霎时间的气机紊乱当成了初见外界的兴奋难耐,我自然不会自投罗网,乖乖点头称是,闭目凝神,采练元炁。
除了睡眠入梦,武者随时随地、任何姿势皆可进行采练,区别只是盘腿打坐时,气机随周天而动,更易采练罢了。
因此大凡武者都形成了打坐凝炁的习惯,但其他姿势只是稍有不适,当随意修炼或者生死关头时也不会拘泥。
我们出发时已是晌午,可供行程的时间所剩不多,随着日色渐渐晦暗,老擒风卫御马停驱,平稳驻留。
“谢仙子,夜色将近,今晚便在白正驿歇息吧。”自称老杨的擒风卫声音平缓,掀开了帘子,侍立在外。
娘亲不置可否,先下了车,我紧随其后。
我们还在山野之中,大道不远,马车停在了木制建筑前,几座连成一片的旧木屋围成一圈,围栏中的大门上挂着匾额,上书“白正驿”三字。
那老擒风卫的身后跟了一个着绿袍、戴简冠的人,年约四十,相貌平平,神态恭敬,袍上绣着鸟纹,满面笑容地站在一旁。
老杨未作引见,恭敬道:“仙子,给您和公子安排了两间上好的屋子……”
“霄儿与我同住便是,不必多此一举。”娘亲语气清冷,打断了他的话。
“呃……就照仙子的意思办,那便由驿丞带二位前去吧。”
老杨同意了娘亲的要求,又对身后人吩咐,“张驿丞,二位就麻烦你了,有什么好吃好喝地都备上——对了,待会让人给马儿喂喂粮草。”
张驿丞笑容盛开:“不妨事不妨事——要不要我们给您换成站里上好的宝马……”
“用你多事?照做就是了!”老杨威严地瞪了一眼,口气不善。
“大人说得是,小人多嘴了。”张驿丞面上笑容丝毫没有减损,又转身恭敬地为我们开道,“两位贵人,往此处来,小人在前头带路。”
院里此时正有几个年轻人扫洒,玄衣黑帽,张驿丞领着娘亲和我穿过院子,来到一间古旧的屋子前,打开两扇大门让在一旁。
“两位贵人,今夜就在此间小住,晚宴马上就到。”张驿丞带笑鞠躬,“小人先告退了,去招呼杨大人了。”
娘亲淡然点头,不置可否,径直迈过门槛,入了屋里。
见状,我也不再拘束,紧随其后。
进了房间,我却有些不知所措。
外面的门窗板壁古旧到有些年久失修,但里头却是华贵奢丽。
不过比谷中竹屋稍大的空间里,青砖铺地,雕梁画栋,锦被罗床,檀香纹炉,圆桌方椅,文房四宝,书台高架,除了燃起袅袅青烟的香料,还弥漫着一股令人舒适的氤氲木香。
住惯了简雅竹屋,此时我竟有些坐立难安,手足无措。
娘亲却是古井无波,自顾自地坐在了方椅上,那惊鸿一现的蜜桃轮廓霎时稍显压扁溢胀,犹如面团摔在了砧板上。
“为何不坐?”娘亲素手挽袖,倒了杯茶,掀起面纱,淡然自饮。
“娘亲,我……这包袱放在哪里?”我心中尚有一丝迟疑,最终却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暂且放在床榻上吧。”娘亲放下瓷杯,白皙玉指犹如雪满霜枝,一指床榻。
“是。”诚然,十六年的岁月,我都是在坐忘峰下葳蕤谷中度过,竹屋家具也是差强人意,谈不上做工精细或者用料高贵。
但我并非对这铺面而来的奢侈气息毫无所知,娘亲所教我研读的前朝史料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王朝末年时帝王家如何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虽然此间驿站远不及末帝戾王的穷奢极欲,但看似年久失修的屋子里却有如此华丽的内饰,着实让我心生不安,却不知从何而起。
还没等我多想,已有两个自称是驿员的小伙,征得了娘亲同意之后,躬身在桌上摆了氤氲香炉,恭敬地将屋内二十四支鎏金红烛点燃,又陆陆续续地端上用奇怪型制的餐具所盛的、我未曾听闻过的食物。
色香味俱全的满桌宴席,哪怕我再怎么久居乡野,也知其无一不是佳品——我终于明白方才驿丞所说的“晚宴”是何意思。
“小哥等等。”在他们将桌子最后的空处摆上了菜肴之后——山珍海味足足有数十份之多——我忍不住叫住了准备退出的驿员。
“这位贵人,何事唤我?”他相貌年轻,却没什么朝气,转身僵笑,保持着微躬,没有擡头看我或娘亲。
我有些迟疑,却还是问道:“这……满桌都是什么菜肴?”
“哦,容小的为贵人介绍。”
驿员恭敬更加,一手挽袖,一手引向各个菜式,“此乃东海鱼翅羹,自千里外的官家海港冰镇运输至此;此乃幼鹿嫩舌,全身上下只取此处入菜,来自云蜃山脉;此乃赤翎血凤,乃官家豢养……”
琳琅满目的菜肴果然来头不小,几乎都是我未曾听过的奇珍异兽,仅论稀罕程度不啻于龙肝凤胆。
这不禁让我瞠目结舌:“这些……是我可以享用的吗?”
“贵人说笑了,进了‘ 慰劳居’,这便是标准待遇。”言下之意,但凡能够进这间富丽堂皇的屋室,便可以奇珍异兽大饱口福。
我虽不事农桑,但亦从牛婶处得知,举凡村里农户,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每月能吃上些猪肉都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了。
当然,我每日进补的肉食,都是娘亲耗费银钱,托牛婶购来的。
虽然奇怪为何足不出户的娘亲哪来巨资,但我却不敢多问,也有些是对娘亲无所不能习以为常。
相较之下,这顿晚宴的花销更加难以想象,我不敢置信道:“这……都吃得如此奢……”
“霄儿。”娘亲清冷开口,打断了我,对那驿员道,“你自去吧,劳烦你了。”
“贵人言重了,分内之事,敬请享用。”他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退下。
“娘亲——”
我有些埋怨,为何不让我一吐为快。
“飞禽走兽,为我所用;烹之食之,尽是五味。”娘亲淡淡说道,已然摘去面纱,用玉箸夹起桌上佳肴,似乎自顾自地品尝起来。
“娘亲,你知孩儿并非为此纠结。”见娘亲并未心领神会,我不禁有些气恼。
“霄儿,你厌恶此间奢侈宴席,娘自然知道;但事已至此,多发谴言也无济于事,当思其根、断其源。”
娘亲又尝了几样菜肴之后,将玉箸置于精美瓷碗上,“满桌菜肴,娘已尝过,皆无异常,吃吧。”
“这……唉,娘亲所言极是。”诚如娘亲所言,再多谴责也无济于事,况且娘亲已为我尝试,一片好心不能浪费。
我暂且放下郁闷纠结,坐在娘亲对面,先行用食。
满桌的菜肴果然是人间美味,或入口即化,或肥而不腻,或肉质鲜美,或清香可口。
我虽然风卷残云、不遗余力地大饱口福,但这些极品的享受与口感却让我有些闷闷不乐,只觉得无福消受、心有不安。
待他们撤下残羹剩饭之后,已是夜深人静,该当歇息了。
我不禁想起一个尴尬的问题:今晚该怎么歇息?
屋内空间虽然宽敞,但罗床却仅有一张,难道娘亲要和我同塌而睡吗?
我立马否定了这荒唐的念头,以娘亲对礼防的看重,必不会放下身段与我同塌,哪怕情非得已。
“娘亲,屋里只有一张床榻,今晚该怎么歇息?”
“出门在外,当居安思危。”娘亲淡淡瞟了我一眼,“娘的功法已登峰造极,便由娘打坐守夜;你尚不能及此境界,便去塌上睡觉吧。”
“是。”我讪讪应声,脸上火辣辣的。
这居安思危之语,娘亲在谷中也对我提过数次,但猝然来到花花世界,已被我尽数抛诸脑后。
娘亲功法大成,心神、元炁与躯体已至“三花聚顶”之境,打坐练炁与睡眠休息无异。
但我武学境界远逊于娘亲,一夜无眠势必对躯体有所影响,此际我仍处于锤炼机体之阶段,倒是不好行此寅食卯粮之事。
“娘亲,那……辛苦了。”本想对娘亲道谢,但却无论如何难以出口,只得说了句不伦不类的客气话。
“嗯。”娘亲倒是颇为意外地侧目,冰山一般的面容泛起一丝欣慰,但很快又隐于雪颜。
躺在罗床上,我有点浑身不自在,强忍着辗转反侧的冲动,难以入眠。
娘亲在牙床上打坐,回首拂袖,便将鎏金红烛一一熄灭。
月光自窗纸透入,照见了流光掠影下丰腴仙姿,才令我稍稍安心,渐渐在凝神状态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