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编伍的州府兵终于开始行动,放了两枝弩箭测试距离之后,盾手首先从林中出来,接着是弩手。
他们手持上好弯矢的蹶张弩,在盾手保护下缓慢地朝木垒逼近。
木垒后,萧府两名护卫从马背上拖下两个草袋,挥刀割开,“哗啦“一声,里面装满的箭枝散落出来。那些护卫本来是陪主子打猎散心,又不是拼命来的,带两匣箭就足够了。刚才对射已经耗去不少,剩下的每人不过四五枝。眼看突然间多了两、三千枝利箭,不禁欢声雷动。
吴战威一刀砍到土中,凶巴巴道:“别乱抢!大伙自己掂掂分量,够数的过来每人拿十枝!射艺不精的趁早一边去!”
众护卫认得他是程少主两名贴身护卫之一,那把刀看起来也很能打的样子,谁也不敢逞强。
四十多名射箭的好手过来拿了箭,萧五带着二十余人分别守在木垒两翼,剩下的沿着木垒散开。
吴三桂没有用自己的角弓,而是拿了张白桦弓,叫道:“使弓的爷儿们!别让那些玩弩的孙子靠近!听我号令!弦!”
众人挽弓,将箭枝扣在弦上。
“望!”
来自各家的护卫同时举弓,瞄向对面的州府兵,弓弦拉成满月。
吴三桂紧盯着州府兵脚步的移动,忽然大喝一声,“灭!”
二十余枝羽箭呼啸而出,州府兵停下脚步,用盾牌护住身体。
两军对射时,精度还在其次,主要靠箭枝的密集度覆盖敌军,造成杀伤。
这二十余枝羽箭在偌大的战场中,显得毫不起眼。
但区别在于,这些护卫都是善射的江湖好手。
他们与州府兵的差别,好比健将级射击运动员与警察的差别。
除了被盾牌挡住的几枝,二十余枝羽箭倒有一半准确射中目标。
而吴三桂的一箭,直接将弩手的指挥官送入地府。
失去指挥的弩手混乱了一下,随即匆忙放出弩箭。
弩矢呼啸着飞来,将木垒射得木屑纷飞,却没有命中任何有价值的目标。
在没有指挥官命令的情形下,弩手纷纷放下弩机,用脚踏住弩臂匆忙上弦。
萧遥逸刚才少说了一点,弩机装填时间比弓箭更长。
即使一个训练有素的弩手,在战场上发射两弩的时间也足够对手放出三箭。
那些弩手刚装到一半,第二轮羽箭便从木垒后飞出。
州府兵的将领大声下令,命令后面的盾手迅速向,保护缺乏防护的弩手。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很快这些士卒就为此付出代价。
萧五布置的木垒是是偃月形,两翼前出,州府兵的弩手一踏进空地就处于三面受敌的境地。刚才他一直没有动手,就是在等待这个机会。
侧后方的盾手前移,使弩手侧面暴露出来。木垒两翼同时伸出十余张弯弓,以近乎百分百的准确率射倒近二十名弩手。
弩手抛下装填一半的蹶张弩,拼命逃入林中,随即又遭到第三轮羽箭的袭击。
这一次伤亡率更高,一百多名弩手在三轮射击中丢下近二十具尸体,付出了半数受伤的代价。
徐敖摸摸肘下的虎符,手心里满是汗水。
主人给他下的命令只是擒杀萧遥逸,好尽快消除禁军的威胁。
谁知道这竖子如此奸滑,竟然把几个世家都拉进来。
如果失手,自己一死还是小事,破坏主人的大计就百死莫赎了。
州府兵重新整顿后,再次发动攻势。
他们换上两排盾手,与近战军士一同排列成密集队型,朝木垒靠近。
为了保持阵型的严密,士卒们走得极慢,这使他们穿过空地的时间变得更长。
失去弩手的威胁,那些被金钱鼓动的护卫汉子索性半身露出木垒,一个个弯弓搭箭,朝盾牌的空隙射击。
不时有甲士中箭倒下,阻碍阵列的移动,导致州府兵行动更加缓慢。
不过这支将近三百人战阵还是顶住箭雨,越过五十步的距离,离木垒越来越近。
吴三桂扔下弯弓,取矛跃上马背,叫道:“儿郎们!踏碎这些孬货的龟壳!
冲啊!”
护卫们聂然叫好,五十多名汉子提刀上马,随着吴三桂从木垒的缺口闯出。
五十步的距离,坐骑一个冲刺就到跟前;州府兵的矛手匆忙从盾牌后挺起长矛,抵挡骑手冲锋。
吴三桂一马当先,举矛将一面盾牌击得粉碎,盾手的军士重重向后倒去,口中鲜血狂喷。
后面五十多骑奔腾而至,跟随领头的吴三桂,将州府兵严密的阵列硬生生撞碎一角。
军士和护卫双方狂呼接战,鲜血横飞,护卫的坐骑一匹匹被长矛戳倒,州府兵的士卒也被利矛长刀接连斩杀。
短短一刻钟的交锋,双方都伤亡惨重。
一半护卫的坐骑都被刺死,十余人带伤,州府兵的伤亡更加惨重。
但先退却的还是那些护卫,金钱虽然诱人,总要有命去花。
看到州府兵主阵依然坚守,剩下的护卫纷纷驰回。
若不是吴三桂两次回马踏阵,阻挡州府兵的追击,这些溃散的护卫只怕多半都回不到木垒。
吴三桂浑身是血地驰回木垒,程宗扬接过他的长矛,说道:“有必要吗?脸色这么难看?”
吴三桂一脸不服气,狠狠啐了一口道:“要是我练的兵,刚才那一冲就能把州府兵的乌龟阵从中间冲开。别看他们有三百多人,遇上我的骑兵全是白搭!不留下他们一百多条人命,我吴字倒着写!这帮孬种--我呸!”
程宗扬道:“行了,都知道是乌合之众,能打成这样就不错。”
虽然击退护卫骑手的进攻,州府兵也无力再战,带着死伤军士缓缓向后退却。
萧遥逸倚马笑道:“吴三爷,以前也在军中混过?”
程宗扬抢先道:“那当然,十几年前我派长伯和会之出去学过军事,要不怎么能在南荒立足?”
“十几年前?”
萧遥逸调侃道:“圣人兄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眼光,果然是圣质天成啊。我看吴三爷的布阵,莫非是在皇图天策府学的?”
吴三桂老老实实道:“小的没这福气,只不过在边军待过几年。”
萧遥逸眼睛一亮,“西边还是北边的?”
“徐小子又动手了!”
程宗扬打断他们的交谈,“这回是骑兵。喂,水师还有骑兵?”
萧遥逸眯眼观察对面的军士,一边道:“石头城大营几万人,几百骑总能凑得出来。”
他按住佩剑,“能不能顶得住,就看这一次了!”
州府兵一百余骑在林中列阵,然后同时冲出,步卒紧跟其后。
那些骑手乘的都是军中健马,坐骑身高腿长,几个呼吸就掠过战场;木垒后的弓手只放出一两箭,骑兵便杀到面前。
“兄弟们!拼啊!”
护卫们吼叫着起身,依靠木垒的防护伸出长矛,不过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仓促中多半都是刺向马匹。
最前面几名骑兵同时一拉缰绳,马匹跃起,包着蹄铁的马蹄跨过半人高的木垒,冲进阵后。
吴三桂立在垒上,长矛左挥右舞,将马上的骑兵刺下马来,一连吼道:“往前看!握紧矛!杀!”
萧遥逸叫道:“五千银铢在这儿呢!来啊!”
那几名骑兵杀散护卫,径直朝萧遥逸奔来。程宗扬回头看着萧遥逸,咬牙道:“死狐狸!你躲我后面干嘛!”
萧遥逸拉住程宗扬的衣袖,惨叫道:“程兄救命啊……”
“我干!你把人叫来,让我上去拼命!”
萧遥逸挤了挤眼,“这可是程兄立威的好机会。”
说着一把将程宗扬推了过去。
立足未稳,一骑就冲到面前,尺许长的槊锋寒光凛冽,朝自己胸口刺来。
程宗扬展臂拔刀,双刀交叉,“卡”的架住槊锋。
那槊有一丈多长,槊杆是用一整根枣木制成,前细后粗,骑手握的槊把足有铁罐可乐粗细,打磨得滑不溜手。
程宗扬双臂一震,知道自己挡不住骑手连人带马的冲势。
他左刀拼力抵住长槊,旋身将槊杆挡在背后,向前一步跨出,右刀旋风般挥起,将骑手握槊的手臂齐齐斩下。
萧遥逸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叫道:“程-兄-好-刀-法!”
叫声让程宗扬背后汗毛直竖,一刀将骑手劈下马背,吼道:“死狐狸!再叫我先砍死你!”
又一名骑兵冲来,程宗扬眯起眼睛,太阳穴上的伤痕不停跳动,丹田气轮疾转,在骑兵举槊的刹那,挥刀斜劈。
“铛”的一声,槊锋被钢刀劈得歪斜。程宗扬一招饿虎吞羊,双刀齐出,将骑手砍翻在地。
萧遥逸果然没有再叫。
这小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程宗扬回头看时,只见萧遥逸两手伸出,齐齐挑出大拇指,然后又夸张地朝山丘上的世家子弟招手,用口型叫道:“太--好--啦……”
两骑同时奔来,程宗扬二话不说,提刀就走。但萧遥逸比他逃得更快,手脚并用窜到山丘上。
张少煌叫道:“程兄!我来助你!”
萧遥逸大声嚷道:“弟兄们,一起帮程哥哥一把!”
几个带弓的子弟纷纷举弓,朝程宗扬身后的追骑射去,连石胖子也拍着车窗大叫:“程哥!杀了他们!”
人家都这么帮忙了,自己脸皮再厚也不好撒腿逃上去。程宗扬只好转过身,提刀横在胸前,一边在心里狂骂那只小狐狸。
两骑越奔越近,丈许的长槊并排举起,槊锋直逼胸口。
程宗扬深吸一口气,一招虎战八方,双刀瞬息间在身体前后左右劈出八刀,将两杆长槊同时荡开。
一声惨叫响起,左边骑手肩头中箭。张少煌终于找到自己的箭,三翼六棱的箭头撕开皮甲,仿佛苍狼利齿咬在骑手肩上,凶猛地吸食鲜血。
程宗扬翻过手腕,左手刀背压住一杆长槊,右刀手起刀落,将一握粗的槊杆劈成两截。
马背上的骑手身手不凡,长槊断落的同时已经拔刀在手,马刀斜劈下来,在程宗扬刀锋上溅出一缕火花。
那骑手借着马匹的冲势,力量极大,程宗扬手臂发麻,接连退了几步才找到一个破绽,刀锋劈开骑手的战甲,在他胸口留下一个巨大的伤口。
背后忽然一痛,却是那个中箭的骑兵单手握槊,槊锋刺进自己肩头。
程宗扬反手握住槊锋,被推得栽倒在地。
眼看冰冷的槊锋就要透肩而过。
一个身影鬼魅般闪出,带钩的长刀钩住骑兵手臂,将他手臂的血肉、筋腱一并撕开。
洒落的血雨中,萧五横过身,一脚将骑兵蹬下马背,然后扶起程宗扬爬上山丘。
“嘶……”
程宗扬咬紧牙关,从齿缝中吸着凉气。
“程兄!怎么样!要不要紧?”
那帮世家子弟一蜂窝围过来,争相询问。
“石胖子!还不滚下来!”
桓歆把石超拽下马车。
接着自己被送到一张香喷喷的锦垫上。肩后的衣物被人割开,温热的血液顺肩流淌。
众人伤药都带了许多,这会儿毫不吝啬地往程宗扬肩背的伤口猛倒。
周围嘈杂的声响乱轰轰闹成一片,张少煌暴跳道:“把那厮脑袋割下来!爷要灭他满门!”
石超道:“阿弥陀佛!陀佛!陀佛佛……”
忽然有个声音带着哭腔道:“程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程宗扬顿时怒火中烧,吼道:“死狐狸!你给我滚!”
萧五道:“诸位爷,让程少主歇歇。”
石超连忙道:“对!对!你们几个小心伺候!程哥掉根毛,我就把你们脑袋都砍了!”
身边终于安静下来,额角的炙痛仍不断传来。
程宗扬慢慢调匀呼吸,这次伤口比以前的都要严重,槊锋直刺进去,幸好自己握住槊锋才没有被刺穿肩胛,但伤口深及寸许,血肉模糊,看上去也足够骇人。
几双柔滑的手掌伸来帮他解开衣物。程宗扬一怔,才意识到这是石超的马车,里面都是他的侍姬,连忙道:“这就不用了吧?”
萧五木着脸道:“程少主,衣裳都破了,你得换换。有金谷园的女人伺候,少主只管歇着。”
说着吩咐道:“少主受的是金创,你们几个小心帮少主揉摩活血。”
程宗扬趴在锦垫上,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痛得龇牙咧嘴。”萧五!你少煽风点火!”
萧五咧了咧嘴,“温柔乡是英雄家。少主尽管歇着。”
他在程宗扬肩上推拿几下,止住血,一边俐落地敷好药,指点那些侍姬将伤口包扎起来,一边道:“那些州府兵被吴三爷打退,锐气已折,下面的事就不用程爷操心了。”
山丘下的木垒虽然是草草堆建,但在没有重兵器的州府兵面前,足以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
攻垒时,州府兵无法再保持阵型,那些护卫的好武艺正派上用场,尤其是萧府护卫几乎顶住州府兵一半的攻势。
在损失近三十人后,州府兵终于丧失锐气,开始退却。
徐敖神情越来越严峻,从峪口打到这里,州府兵已经伤亡一百余人,一般军队伤亡率在十分之一以下就开始军心动摇,极少有军队能够承担三分之一伤亡。
这些军士虽然是石头城大营的精锐,在付出六分之一的伤亡之后也无可避免的士气大挫。
尤其是那道木垒,在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之前,再勇敢的战士也不肯去白白送死。
吴三桂已经使断两根长矛,这会儿提着吴战威的大刀守在木垒中间。
吴战威腿还没有康复,刚才抵挡骑兵冲锋时砍倒两名骑兵,自己也被马蹄狠狠踢了个跟头,不得不退到丘后。
近二百名护卫这时战死二十余人,伤重无法战斗的也有数十人。
不过接连打退州府兵两次进攻,这些汉子都士气大振,兵士们来不及抢回的尸体都被他们砍了首级,等着领赏。
吴三桂目光不逊于萧五,同样看出州府兵锐气已折,短时间内无力再战。
如果这时乘一匹快马从丘上绕过战场,吴三桂有五成把握能闯出峪口,到建康城报信。
“程爷受了伤。”
萧五一句话没说完,吴三桂就跳了起来。
“不妨。”
萧五拉住他,“程爷中槊的时候握住槊锋,没有伤及筋脉,只要养几天便好了。”
吴三桂还不放心,朝丘上叫道:“大哥!怎么样?”
吴战威朝他比了个手势,让他安心,吴三桂这才松了口气。
萧五拨了拨地上的浮土,画出木垒和州府兵的位置,说道:“此处州府兵还剩四百多,峪口有二百。刚才咱们打退他们两次,这些残军已经失了锐气。”
吴三桂接口道:“刚下过雨,林子还湿着,不怕他们火攻。”
“没错。”
萧五一乐,“但待在这儿挨打,吴爷能忍得住?”
吴三桂点点头,“咱们马多,冲一把是个好主意。就是这些护卫太孬种,恐怕没这个胆量。”
“人不用太多。”
萧五道:“挑十几个好手,从侧面绕到他们背后,远远放几箭,只要他们一乱,吴爷就从正面攻过来。两边夹击,说不定还能胜一场。”
吴三桂指着峪口的位置道:“连这里一起打!你守垒,我带人去!有机会就往外闯!”
两人都是打过仗的,细节一提就透,彼此越说越投机,也不用废话。萧五拍了拍手:“程少主手下竟然有吴爷这样的人才!好!我来守垒!”
忽然对面传来一声低吼。萧五和吴三桂同时起身,只见一个身影从对面林中缓缓走出。
那汉子没有披甲,只穿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他身材虽然强壮,但腰背微微佝偻,在猛士如林的州府兵精锐中并不起眼。
那汉子走出密林,然后一挺身,身形铁塔般挺直,仿佛换了个人般,刹那间变得 高大威猛,霸气毕露。
他戴着一顶兜帽,野兽般的下颔生满钢丝般浓密的络腮胡子,浑身肌肉像岩石一块块隆起。
“峪口的生力军?”
萧五道。
“没有看到旗号移动……妈的!”
吴三桂叫道:“他要自己冲垒?”
那大汉大吼一声,然后挺起身,一步便跨出丈许,以疾逾奔马的速度朝木垒冲来,身形越来越快。
吴三桂弯弓搭箭,箭矢流星般射出。那大汉身体一纵,箭矢落在砍伐过的木桩上,箭羽不住颤动。护卫们纷纷放箭,却没有一枝射中。
吴三桂提刀跃上木垒,叫道:“兀那汉子!留下姓名!”
那大汉恍若未闻,几个纵跃已经掠到垒前。
吴三桂暴喝一声,长刀挥出。
那汉子抬起头,兜帽下血红的双眼瞳孔微微收缩,露出恶毒的神情,然后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