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逸一边侃侃而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在程宗扬掌中慢慢写着字。
“数到十,往上冲。”
萧遥逸手上写字,嘴巴不停说道:“圣铃是贵宗至宝,只要大伙合作,萧某肯定双手奉上--上啊!”
程宗扬拔身而起,朝头顶甲板的破裂处跃去,萧遥逸也紧接着跃起,双掌在他脚底一推,把程宗扬送出船舱,自己却反身朝古冥隐扑去。
“小狐狸!”
“别管我!小爷死不了!”
萧遥逸手中的龙牙锥绽放出耀眼光芒,仿佛正在燃烧。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到艺哥旁边!”
萧遥逸叫道:“棺材我要金丝楠木的!”
古冥隐尖啸声响起。
他实力略逊于这位星月湖八骏之一的玄骐,但萧遥逸苦战竞日,他却休养多时,此消彼长下,不但将萧遥逸的攻势尽数接住,还接连施出毒辣招术,逼得萧遥逸不得不撤招防护。
古冥隐舌尖在唇上舔了舔,狞声道:“小侯爷材质上佳,待本座收了你的阴魂,炼成行尸定是上等货色。”
黑暗中伸出一丛长矛,舱内军士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矛阵,将萧遥逸和古冥隐围在其中。
萧遥逸上身精赤,汗水顺着白皙结实的皮肤纵横流淌,蒸腾出一片雾气。他身上四处伤口全部迸裂,鲜血长流,将颈中“有种朝这儿砍!”
几个墨字染得鲜红。
“看刀!”
已经飞出船舱的程宗扬重新折回,双刀如同咆哮的猛虎直劈下来。
“干!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遥逸吼道:“我还有压箱底的大招没使出来!只等你一滚蛋就拉这些鸟人陪葬!”
程宗扬咬牙一笑:“小狐狸!你不用死了!”
坚木制成的舱板忽然向内凸起变形,接着被一双肉掌震开。
秦桧温文尔雅地躬身钻进舱内,像在家里招呼客人一样气定神闲,长揖道:“在下姗姗来迟,望家主恕罪。”
接着船体一震,一股霸道的大力涌来,五尺长的刀锋斩开甲板,阳光顿时涌入舱内。
云丹琉跃进舱内,大声道:“姓萧的!我也救你一次!大家算扯平了!死太监!看刀!”
“刺!”
随着一声号令,持矛的军士同时向前一步,长矛交错刺出。
程宗扬一脚踢在萧遥逸膝弯,把这已经精疲力尽的小子踩到船板上,双刀盘旋飞舞,磕飞一半的长矛。
另外一半被秦桧大包大揽,他展臂将十余枝长矛夹在腋下,然后双臂一绕,将长矛尽数震断。
已经快脱力的萧遥逸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程宗扬踩在脚下,看起来很没面子。
云丹琉偃月刀犹如怒浪,一波波攻向古冥隐。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吴三桂破锣般的嗓音:“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
萧遥逸摊开四肢,嘟囔道:“没想到被黑魔海的人救了……”
程宗扬蹲下来,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云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就好意思这么光着?”
为了便于水战,萧遥逸早脱光上衣,一条上等雪绸纨裤也被烧出几个大洞,露出半边屁股,看起来颇为不雅。
云丹琉狠狠剜了程宗扬一眼,又瞥了一眼萧遥逸,鄙夷地啐了一口。
程宗扬张大嘴巴,朝萧遥逸不出声地狂笑两声,然后往他身上丢了块浸过桐油的篷布,让他遮羞。
随着云家船队的出现,胶着的战局彻底倒向一边。
云家参战的船只并不多,但全部是在海上搏杀过的海船,船上的水手更是云家远洋船队的好手,更重要还是船头那几枚专门漆成黑色的镰状长刺。
这几颗货真价实的龙牙显示出非凡威力,一艘体积比走舸还小的海船迎头与一艘飞虎撞在一处。
飞虎上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军士惊恐发现,那条船舷结着贝壳的海船像快刀切牛油一样,径直将飞虎从头到尾切成两半。
无数断肢残臂从撕裂的船舱中掉落出来,幸存者随即被湖水呑没。海船上的光头大汉们转动秤锤状的冲杆,将一条飞凫船头击得粉碎。
王处仲握着一枚黑子,但局中再无劫材。
萧侯的亲随挥舞旗号,命令盖海舰收拢受伤的士卒。那名紫脸汉子握着号角的手掌微微发抖,神情惨淡。
徐度扔开盛酒的大觥,猛虎一样站起身走到栏侧,望着湖上浴血奋战的舰船,冷笑道:“好棋!好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舞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两位以天地为棋局,三军为棋子,下得一局好棋!”
萧侯不动声色,“司空大人有意入局吗?”
徐度道:“我是粗人,不跟你们跑什么圈子!我徐氏虽是寒门,但我儿子不比你们乌衣巷的贵公子下贱!我儿徐敖取死有道,不用旁人动手,我自己就勒死了他!”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须发怒张,森然道:“不过我儿虽然死有余辜,我那孙子不过半岁,有何罪过!桓元子!你来说!”
桓大司马左右看了看,“这是从何说起?”
周仆射不安地挪动一下双腿,“徐司空家大郎宅上日前遇贼,满门遇害,幼孙也不知去向。”
他回过头,向徐度道:“文度已经命人彻查,终究会查出凶手。”
桓大司马根本不知道这是桓歆伙同他人干的,怔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几案,唤来亲随厉声道:“叫三郎滚来见我!”
“不用唤了。”
王处仲丢下那枚黑子,起身道:“今日盛会,怎可无乐?”
王茂弘手一抖,厉喝道:“王驸马!”
他已割袍断义,不再以四哥相称。
王处仲振袖而起,不管不顾径直走向精阁一侧悬挂的大鼓前。
那浓妆的美妓手捧巾栉,亦步亦趋,袅袅跟在他身侧。
王处仲拿起湿巾擦了擦手,拿出他的龙牙锥。
连湖上鏖战也一直淡然卧观的谢太傅坐直身体。
谢万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众人,发现众人大都迷惑不解,只好闭上嘴。
萧侯负手而立,白色的长袍像鼓满风一样涨起。
“通!”
龙牙锥粗圆的锥尾重重落在鼓面上。
一阵长风袭入精阁,吹起王处仲乌黑长须和他身上玄黑的长袍。天际乌云翻滚着涌来,将玄武湖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通!通!通通!”
王处仲须发飞扬,旁若无人地扬锥奋击,铿锵有力的鼓声远远在湖面传开,震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湖上的荆州兵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持,战局大势已去。
紫脸汉子放下号角,在王处仲身后屈膝跪坐,俯身施了一礼,然后双手放在腿上,抬首说道:“愿主公福寿永年。”
说着他微微侧身,扯开衣领,将脖颈对着大鼓,再从腰间拔出短刀,刀尖对着自己颈侧动脉,用力朝肩内刺去。
短刀直没至柄,刀锋切开血脉,深深刺进胸腔。热血箭矢般飙射出来,将鼓面染得鲜红。那名紫脸汉子已经气绝,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湖上的血战在远处看来就像演戏一样,此时突然间一个大汉在眼前血溅七尺,几名出身世家的贵族顿时晕过去,其中就有大才子谢万石。
王处仲看也不看手下一眼,握着龙牙锥,锥尾重重击在染血的鼓面,鲜血迸溅,鼓声越来越密,激越的节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应合着澎湃雄壮的鼓声,一阵狂风从湖上卷过,在湖面掀起重重波浪。
云家的船队已经逼近芦苇荡追杀残存的军士,但却没有见到应该做为主力的北府兵,只有易彪一脸木然地混在人群中。
程宗扬坐在一条走舸的甲板上,叫道:“彪子!你的人呢?”
易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不来了。”
“哦。”
程宗扬应了一声,猛地挺直腰,“不来了!什么意思?”
秦桧不愠不火地说道:“方才接到急讯,北府兵已经奉命撤回。开拔时易兄弟正式提出退伍,现在已经是我们程氏商号的护卫首领了。恭喜家主,能得到易兄弟这样的豪杰,胜得十万精兵。”
“先把你的手洗洗!”
程宗扬火大地叫道:“两手是血还一脸忠义,你这个死奸臣!”
秦桧哈哈一笑,顾盼自雄地抹了抹手上的鲜血。
程宗扬寒声道:“我没听错吧?临川王那孙子这会儿不干了?”
易彪嘿然应了一声。秦桧一边洗手一边点头道:“可不是嘛。北府兵退了,影月宗的人也走了,这下云家被他害惨了。”
“临川王都不干了,云老哥为什么还要蹚这浑水?”
“我们若是不来,这一战主公笃定能胜吗?”
“石头城大营还有几百条船,打到天黑也输不了!”
秦桧摇摇头,“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在舫上,萧侯此战若是败了,王处仲只要劫持丞相在船头一呼,石头城水师船只再多也只能俯首听命。”
秦桧叹道:“这一战我们胜得很险,也很惨。”
王处仲的飞凫长舟、轮桨飞虎固然全军覆没,参战的水师也折损高达七成。
如果不是萧遥逸登舟血战,惨败可能是水师一方。
程宗扬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秦桧却诡秘地一笑,低声道:“群虎相斗,各有死伤,家主的实力却水涨船高。不仅易兄弟加入我方,方才属下试探林清浦,说起家主在建康的商号,这位影月宗的高徒也颇为意动。”
这死汉奸挖起墙脚来还真卖力。程宗扬摆了摆手,“云家的墙角不要挖。咱们和云家在一条船,云家的墙如果倒了,咱们也撑不久。”
秦桧正容道:“是。”
难怪易彪脸色那么难看,程宗扬道:“彪子,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兄弟吧。有老吴、老四他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易彪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抱着他的长刀。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临川王会突然退出。
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他在几乎摸到御座的时候忽然收手呢?
吴三桂悻悻回来:“那小子跑了!”
“墨狼?”
吴三桂咧开嘴:“跑到湖底喂鱼去了!哈哈!我往那家伙腋下打了一掌!把他整排肋骨都打折了!”
程宗扬胸口一块大石头刚落地,忽然画舫打出旗号,旁边休息的士卒呼喇一声站起身。
“怎么回事?”
那个出身星月湖的斗舰指挥官道:“侯爷命令,全军戒备。”
众人从飞虎主舰上杀出,正撞见这条走舸,船上士卒几乎被墨狼杀完,只剩一条空舟,便都移了过来。
云家舰队一参战,彻底稳住战局,程宗扬以为自己终于能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又要戒备。
“不是打完了吗?”
程宗扬叫道:“会之!到舫上问问怎么回事!”
秦桧刚一离开,乌云便席卷天空,接着狂风四起,浮在湖面的船只都随着波浪摇晃起来。
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鼓声,那鼓声狂热、强悍、有着脾睨众生的雄爽与豪壮。
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他停止催动丹田的气轮,飞身闯进舱内。
整个船舱空荡荡没有一名桨手,萧遥逸盘膝在舱内调息。
在他身前,一团灰扑扑的物体伏在舱板上,龙牙锥笔直钉在上面。
古冥隐被龙牙锥穿透背脊牢牢钉在舱内,他整具身体已经变形,像一只巨大蝙蝠嘶嘶吐着气。
程宗扬劈头问道:“王处仲是什么人!”
龙牙锥莹白锥体出现一条细细血线,从古冥隐背脊一直延伸到锥顶。古冥隐被龙牙咬住,浑身精血仿佛都被吸入锥内,脸色又灰又暗。
他用似笑似哭的声音道:“王处仲生具异相,王家惧为人知,从不宣扬。世祖暗中命术者相之,称其有吞凤食龙之相,将应'王与马,共天下'之谶。世祖欲杀之,术者力阻,称杀之必有不祥,且能救帝室于危厄者唯有其弟。世祖深思数日,乃以襄城公主下嫁。”
程宗扬咬牙道:“你不会告诉我,他是妖精转世吧?”
古冥隐喉中发出“呵呵”的怪叫:“拔掉!把它拔掉!”
程宗扬一脚踩住锥尾,把龙牙锥钉得更紧,叫道:“你们黑魔海怎么和他拉上关系的?”
古冥隐痛苦地尖叫道:“公主逝后,王处仲心如死灰,自行交出兵权,已经无意争逐权位。谁知他一次入宫,偶然遇到皇后庾氏,认定她是公主转世……”
程宗扬森然道:“是你干的好事吧?你们幽冥宗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该是大行家了。”
古冥隐嘶叫道:“不!不!我那时虽然在宫中,只是为教主留意皇子中的可造之材!庾氏确是襄城公主转世!她与王处仲初见,还记得前世为妻的情形!如果是我做的手脚,绝瞒不过他!”
“接着说!”
古冥隐喘了几口气:“王处仲认定庾氏是公主转世,几次入宫窥视被我撞见。
他只要能得到庾氏,便是弑君也没有丝毫忌惮……”
“所以你们就一拍即合?”
程宗扬道:“王处仲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连老本都蚀干净了,这会儿还在干嘛?”
古冥隐咬着尖尖的牙齿,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兵解!”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兵解?”
古冥隐嘴角涌出一股乌黑血迹,怪笑道:“兵解为仙,是为尸解仙。是黑魔海无上秘咒……”
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
黑魔海似乎对修仙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但修仙未成却搞出一堆奇奇怪怪的副产品,上次在南荒也是这样,搞什么与龙神合体。
修仙就好好修吧,偏偏弄成什么尸解仙,听起来让人背后发凉。
鬼巫王想和龙神合体,结果被龙神给合体了;王处仲搞尸解仙,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
上次恶斗鬼巫王与龙神结合,己方人强马壮还闹得险死还生,如今己方伤疲交煎,要是再对上类似东西,哪还有活路?
程宗扬胆颤心惊,一回过头只见萧遥逸已经站起身。
他走过来拔起龙牙锥,然后对着古冥隐变形的肩膀斜刺过去;古冥隐肋下的肉翼扑腾着,发出一声惨号,又被龙牙锥牢牢钉住。
忽然一声惊雷,仿佛整个玄武湖都被击得震荡。
两人冲出船舱,眼前一幕顿时让他们张大嘴巴。
巨大的盖海舰被闪电击中,六根拍杆和悬杆的立桅同时燃烧起来。
那闪电不是一道,而是一张巨大的电网,片刻后再次亮起,将整艘盖海都笼罩在刺眼的光芒中。
楼船爆出无数火光,马嘶声、叫喊声响成一片。
舰上的骑兵从城门驰出,一道电光击来,那支近百人的骑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被彻底抹去。
接着楼船从上到下如同无法承受闪电的重压,一层层燃烧着倒塌下来,火光冲天而起。
风势越来越急,这时幸存者才发现,在狂风吹动下,湖面以盖海舰为中心正形成一个巨大漩涡。
暴雨倾盆而至,燃烧的楼船在漩涡中心转动着,像被一股无形力量慢慢捻碎,发出劈劈啪啪的断裂声,体积越来越小。
湖水渐渐形成一个锥形的弧面。大战之后,湖上到处漂浮的船板、尸体、燃烧后的灰烬……都随着弧形的水面转动,被一点一点呑入漩涡。
鼓声如同狂风骤雨,节奏已经不仅是雄浑刚劲,而是追求毁灭的疯狂。
王处仲旁若无人地挥锥擂鼓,全不理会众人惊惶失措的表情。
画舫在惊雷狂风中摇撼,几名贵族吓得弃席而逃,混乱的场面更加剧船身的颠簸。
虽然这些贵族世家平常更讲究风仪气度,但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离席奔走。
惊惶中,一个温和啸声响起。谢太傅抱膝吟啸,他声音并不高,也没有雄浑的力量,但略带鼻音的啸声从容不迫,让惊惶的众人渐渐稳住心神。
天地被乌云笼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电光划破天穹,笔直朝画舫击来。
萧侯鼓涨的白衣猛然一扬,一股罡风从袖中挥出,在电光击碎篷顶的刹那,像一面巨盾挡在舫顶上空。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处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诗经击鼓一篇。
旁边的美妓望着他,婉声唱出后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柔婉缠绵,与雄健的鼓声相应相合。
伴随着鼓乐,一连十余道闪电击下,最后一击,萧侯的罡诀终于被攻破,闪电犹如呼啸长鞭抽在萧侯高举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飞散开来。
刺眼电光过后,众人骇然发现,击鼓的王处仲满头黑发尽成银丝,霜雪般披满双肩,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
他手中击鼓的龙牙锥却越发光亮耀目,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龙神的内齿呑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