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本来是石灰窑。”
祁远道:“工匠从山里开出石灰石,放在窑里,铺一层木炭,再铺一层石灰石,堆到七八层然后封窑锻烧,出来就是石灰。”
窑中烧出的坯料还在散发热气,灰扑扑有股呛人味。
祁远道:“程头儿,你说的水泥我问过工匠,谁都没烧过。我怕石灰窑不够热,让人把窑重新砌了一遍,照瓷窑的温度来烧。然后按你的吩咐,三份石灰加一份黏土,拌匀再加四成水,入窖烧干就成了这模样。”
程宗扬道:“这不挺好吗?你怎么一脸吃大便的表情呢?”
祁远苦着脸道:“这东西不好用,还不如烧出来的砖结实。我让人试过,用它叠出来的东西脆得很,承不住力。”
程宗扬哈哈大笑,“没错!就是这么用的。你让人把烧好的水泥全部磨碎,磨得越碎越好,然后用箱子装起来,千万不能淋水。”
祁远道:“程头儿,都磨成胡椒还怎么用?”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程宗扬道:“老四,你也不用在坊上守着,就让他们这样烧,烧好了磨碎,装箱备用。你还是回城里,咱们买的那块地,吴大刀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你去招工人准备开工。”
祁远听得一头雾水,摸着下巴犹豫道:“能行吗?就这点水泥粉儿,再加上沙子、竹子……”
“你就放心吧,肯定比木头结实。”
程宗扬笑道:“大不了咱们把跨度减少点,免得你担心楼顶掉下来。”
见程宗扬说得笃定,祁远不再多说,自去安排工匠烧窑、磨制、装箱保存。
程宗扬在周围转了一圈,等祁远安排完,三个人一同赶往秦淮河畔的盛银织坊。
一过横塘,远远便看到大火烧过的那片空地。
建康民居都是平常的泥坯房,过火后废弃物不多。
这时堆积的瓦砾已经清除得差不多,吴战威正和易彪带人平整土地,看来要不了几日就可以动工。
程宗扬拉住黑珍珠的缰绳,喊道:“吴大刀!”
盛银织坊是从苏妲己手里骗过来的,此前祁远已经在苏妲己手下打理过一段时日。
吴战威在坊里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易彪来了之后,两人整天吹牛论刀,算是找了个伴。
一见着程宗扬,吴战威跑过来叫道:“程头儿,你可来了!”
程宗扬笑道:“可算跟彪子在一块儿了,怎么样?这两天你没把彪子给烦死吧?”
易彪消瘦不少,脸颊的络腮胡子显得更长,闻言只憨厚地一笑。
吴战威咧开大嘴:“哪儿能呢!”
说着他一脸兴奋地嚷道:“程头儿,是不是有活要给老吴啊?我跟你说,这些天可把我憋坏了……”
程宗扬止住他:“吴大刀,我不是让你守着织坊,怎么溜到工地干上了?”
吴战威大倒苦水:“那些都娘儿们的东西,让我在哪儿,不是寒掺我老吴吗?
程头儿,你让我到工地扛包都成啊。彪子,你说是不是?”
“得了吧,让你看个织坊都不想干。”
吴战威道:“织坊里都是女人,老吴混在里面算什么事呢?”
程宗扬笑咪咪道:“我差点忘了,咱们老吴是有媳妇的人了。说不定出来的时候嫂子交代过什么……”
吴战威低头吭哧两声,臊眉搭眼地说:“瞧你说的,哪儿能呢……”
“得了吧,瞧你那点德性!”
程宗扬朝他肩上挥了一鞭子,“少废话!我先去织坊看看。”
盛银织坊并不大,只有十几架织机;织坊的工艺水准自己已经领教过,织出的丝袜几可乱真。
这时一进织坊便看到一溜水缸,几个妇人正用木叉挑着细丝在里面清洗、理顺,再按颜色分开,然后一束束挂起来晾干。
坊里十几架织机同时工作,那些比发丝还细的霓龙丝在织娘手中像变魔术一样,一丝丝连结起来,成为云丝般的片状,然后按颜色和形状小心地收放,送到帘幕遮掩的内室。
织坊虽然是吴战威在管,祁远却比他熟悉,说道:“这里一共十六张织机,每天能织各色丝片三到五匹。”
程宗扬对匹数没概念,直接问:“一天能织出多少件?”
“丝袜、亵裤、抹胸各二十件左右。”
程宗扬失望地说道:“这么少?”
说着伸手准备掀开内室帘幕,看看里面是怎么裁剪的。
祁远有些尴尬地拦住他:“程头儿,不能随便进去。”
“怎么了?”
祁远小声道:“外面这些是织娘,里面剪裁、缝纫的都是未嫁人的黄花姑娘,不好让男人进去。”
程宗扬纳闷地问:“怎么还有这讲究?剪裁用有经验的人不是更好?”
“这是盛银织坊自己的规矩。”
祁远低声解释道:“里面的姑娘都是黄媪挑的,手特别嫩,每天歇工都要用牛乳泡过,一点重活都不做,到了年纪就打发出去,免得她们手指把织物磨花。
这样做出的衣物才光鲜。”
程宗扬笑道:“老四行家啊。那咱们就不进去了。”
祁远在外面叫道:“黄妈妈!黄妈妈!”
帘子掀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从里面出来。
她白发犹如银丝,满脸都是皱纹,眼睛却极亮,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色衣裳,手里拿着一片织物,正在翻检上面的针脚。
祁远道:“黄妈妈!你看这是谁?”
黄媪向众人福一福,看着程宗扬:“这位是……”
祁远笑道:“你天天看着那两套丝物都快疯魔了,怎么正主来了反而不认识?”
黄媪手一抖,把那些织物抛开,急切地问道:“那织物是你的?它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可把程宗扬问住。
没等他作声,黄媪又道:“那些丝物老婆子仔细看过,所用的丝线既不是蚕丝也不是麻丝,不仅细如蛛丝,而且每根都一般粗细,究竟是哪里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就是霓龙丝!”
“掌柜的不用骗老婆子!”
黄媪道:“这些丝与祁管家带来的霓龙丝虽然有些相似,实是两物。”
她匆忙返回内室,接着出来,将两件织物放在程宗扬面前:“这是坊里用霓龙丝织出的长袜;这是公子的原物。”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很像嘛,黄媪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啊。”
“这是老婆子亲手缝的!”
黄媪翻过那条霓龙丝袜,露出袜后一条细细针缝;接着翻开程宗扬的原物,“这件织物全无剪裁的痕迹,丝身首尾相连,竟似天生之物--老婆子织了五十多年的布从没见过这等织品!究竟是哪里织出来的?”
她声音发颤,显然对这种织物激动万分。
如果是几个月前刚来宝境时,程宗扬也许会骗个故事好混吃混喝一番;这会儿只能两手一摊,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的。”
黄媪难掩失望之色,又问道:“公子是怎么得来的?”
在商店买的,一点都不便宜,如果不是给紫玫……
程宗扬心头像被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包里就多了这两件东西。”
旁边的祁远、秦桧、吴战威、易彪都瞪着他,显然不信他这番鬼话。程宗扬正容道:“真的!”
黄媪怔了一会儿,叹道:“天衣无缝……也许真是天衣吧……”
程宗扬宽慰道:“黄妈妈也不用难过。这两条丝袜别说建康的织坊,就是整个天下都没人能织出来。像黄妈妈这样的手工已经是世间难寻了。”
说着又笑道:“黄妈妈觉得这些款式怎么样?”
黄媪笑道:“艳致了些。不过坊里的女孩儿都爱煞这种长丝袜,宁可拿一年的工钱来换一双。”
程宗扬笑着问祁远,“坊里一年工钱多少?”
祁远道:“每人每月一贯铜铢,一年十二贯。在建康算是顶高的了。”
每月十枚银铢确实不低。沉吟间,祁远朝他挤挤眼,走到一旁,“程头儿,现在坊里织出的有一百余件,公子觉得一件卖多少合适?”
程宗扬道:“这霓龙丝是南荒运回来的,成本可不低。你算算剩下的丝有多少、总共能做多少套。去南荒一趟开销有多少、织娘和里面那些小姑娘的工钱、织坊运营费用,全部加起来。”
他摸了摸下巴,“把成本加个十倍应该差不多了吧?”
比起走南荒的九死一生,翻上十倍真不算暴利。
祁远道:“那些丝还剩六成多。只不过这个帐还要算建康多少人能买得起,这个老祁可不在行。”
程宗扬也觉得头痛。
自己身边真是没多少人,打架、厮杀还行,现在一下子收了三处作坊,只一个祁远能用,剩下的吴战威等人都是赶鸭子上架。
祁远算帐不在行,难道要自己来算吗?
程宗扬脑中忽然一亮,想起一个人。
“老四,你把帐本都拿来。进了多少丝、出了多少货,还剩多少丝,包括织里的人工、经营……”
祁远不解地看了看他,见程宗扬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答应一声,过去整理帐本。
“走!”
程宗扬招呼吴战威和易彪,“咱们看看工地。”
火场清出的空地毗邻横塘,堤外便是秦淮河。
这是苏妲己精挑细选的地段,位置果然不错,既有闹市的繁华,又闹中有静。
程宗扬来过几次,这时看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祁远抱着一叠帐本过来,装在黑珍珠鞍旁的挂袋里。程宗扬叫道:“老四!
我打算先把楼建起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咱们商号的实力。”
提到用水泥粉、沙子、竹子建楼,祁远心里有些犯嘀咕。
这位程头儿却没有半点担心,兴致勃勃地说道:“先挖地基。嗯,挖一丈深吧。一边挖一边收沙子和毛竹。我看官府每年都派船在江口清沙,挖出来的沙子堆都没地方堆,你把那些都收过来。”
嘿嘿,咱们替官府排忧,暂时不向他们要钱。毛竹要四年以上的,都劈成长片,越长越好,每四片扎成一束,扎结实点!”
祁远硬着头皮答应道:“是。”
程宗扬回忆着说道:“嗯,还有,竹蔑全部要晒干,外面最好再上些蜡,免得受潮腐烂。”
吴战威在旁道:“程头儿,你真打算这么干啊?”
祁远也道:“头儿,你说的这活儿真没人做过。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程宗扬道:“砌墙总没问题吧?我看宫里的城墙都有五丈多高,那些墙砖也挺结实。”
吴战威道:“程头儿,城墙有两丈来厚呢。咱们这楼要是两丈多厚的墙,里面也不用住人了。”
“有水泥就用不了那么厚。”
程宗扬道:“外墙最多三层砖,内墙两层。每层砖之间都用水泥黏紧,绝对结实。嗯,最难的是房顶。”
程宗扬走了几步,估算距离:“大厅最少要十五步,算下来是六丈。墙体建成以后先在顶上造一个大木壳,再用最长最结实的竹篾排成网状,然后用一份水泥、三份沙子加水搅拌匀,浇到木壳里面,和竹蔑凝在一起,结成房顶。厚度就按一尺吧。”
几个人对视一眼,祁远道:“那要流出来呢?”
程宗扬笑道:“等它晒干就行。不放心,明天你可以浇一块,让老吴拿铁锤砸几下试试。”
吴战威嘟囔道:“一尺厚的石头我也砸得碎。”
程宗扬笑嘻嘻道:“吴大刀,我跟你打个赌,你要能砸碎,我给嫂子送一整副纯金头面。”
吴战威大喇喇道:“成!”
“别急啊。你要砸不碎,罚你成亲那天背着嫂子在院里转三圈。”
祁远、易彪都哄笑起来,吴战威嘟囔道:“怎扯到成亲了……”
程宗扬坏笑道:“再不成亲,说不定娃娃都有了。”
众人大笑声中,吴战威非但不恼,反而摸着头眉开眼笑,“可不是嘛!”
引得众人又一通大笑。
“彪子!”
程宗扬叫来易彪,“你去找家瓷器坊,给我下一笔订单。我要两尺乘两尺的正方形瓷砖,铺地用的,越结实越好!”
众人又是一愣,哪儿有用瓷器铺地的?从没听说过啊。
易彪老老实实应道:“是!”
又问道:“要多少钱的?”
程宗扬道:“不用怕贵!咱们这座楼要把名头打出去,要的就是不同凡响的奢侈和华丽。楼名嘛……大伙都想想!”
祁远道:“头儿,你把楼建这么高,不如叫临风楼。”
吴战威道:“在楼上喝风有个什么劲儿?咱们建十几丈的高楼,站上面心里那个得意--不如叫得意楼!”
“俗!”
程宗扬扭头道:“彪子,你说。”
易彪道:“听说公子要在楼顶建大佛,或者叫佛光楼。”
“不好不好!”
程宗扬连连摆手,“咱们又不是开佛堂的,叫这个名字,客人怎么好意思在这儿乐呢?”
秦桧道:“宾客盈楼,飞羽流觞,不若叫羽觞楼。”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太雅了点儿。不说别的,那个觞字,咱们金谷石家的石大少爷就未必认识。唉,金钱豹这么绝的名字却让八爪章鱼抢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名字绝在哪里。
程宗扬把起名的事放在一边,指着横塘道:“堤边要建一个码头,用长廊跟楼接起来。客人从船上下来就能直接上楼。当初云老哥说过,十几丈的高楼,客人未必愿意上,我想了想,咱们就做一个电梯!”
“电梯?”
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错了!错了!”
程宗扬连忙道:“说顺口了。其实是用水车当动力,在河边树两部水车,楼里每三层做一个木制的小亭子,用水车连接的齿轮带动铁链,把亭子升起来。客人只要坐在亭子里,不用走就能升到楼上。”
秦桧第一个反应过来:“公子奇思妙想,在下佩服。”
程宗扬笑道:“会之,我就喜欢你这么拍马屁,又快又准!”
秦桧毫无惭色地说道:“公子这主意发前人所未想,在下赞扬之辞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得了吧,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见我轻松两天,口气恨铁不成钢,就差给我上谏书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程宗扬摆摆手,“其实建房子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装修。
除了铺地的瓷砖,还要有墙上的装饰品、门窗玻璃,对了,还有水管!
我看陶制的就挺好。
水车汲上来的水也不用浪费,直接送进水管。
唉,最麻烦的是灯光!
怎么照明呢……”
祁远和秦桧都是心思灵动之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在一旁听着。程宗扬自己也说得头大起来。”这样吧,大家先干着,里面的装饰我仔细想想,列个单子出来。”
祁远提醒道:“程头儿,这楼建下来,花费只怕不少。”
程宗扬拍了拍那堆帐本,笑咪咪道:“这笔帐等我回去再仔细算。下面该哪个了?哦,铜器坊!”
众人上马欲行,忽然吴三桂打马沿横塘奔来,叫道:“公子原来在这里!家里有急事!请公子速回!”
众人都是一怔,什么急事让吴三桂这样着急?
几片梧桐落叶在庭院中随风翻滚,书房内,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椅中,拿着一册书卷慢慢翻看。
程宗扬急步进来,远远抱拳道:“原来是丞相大人!相爷身份贵重,怎么亲自到我这么个草民家里来了?”
王茂弘放下书卷,淡淡道:“民为贵嘛。”
程宗扬一叠声道:“会之!看茶!”
王茂弘摆了摆手,“免了吧。”
他起来捶了捶腰身,咳嗽道:“我年纪大了,这胡床怎么也坐不惯。”
王茂弘说的胡床就是一般的椅子。
程宗扬早就受够跪坐的苦头,但建康人用的大都是坐榻,如果不跪坐就只能用箕坐的方式;没人看到也就罢了,如果是当着别人的面,这种粗俗坐姿简直跟骂人差不多。
因此程宗扬一到建康就把家里的坐榻都换成椅子,免得在自己家里受罪。
这会儿程宗扬对这个糟老头半点轻视心思都没有,恭恭敬敬道:“丞相大人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我一个糊涂老头子,能有什么指教的。”
王茂弘道:“看不出你也是个好读书的,书房倒不是摆摆样子。”
程宗扬瞧了一眼,老头拿的是本《四民月令》这是本农书。自己想看有什么食物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可以“发明“出来的,但翻了几页就没兴趣。没想到一向崇尚玄谈的晋国士族竟也有人对此有兴趣。
“闲得无聊才翻翻。”
程宗扬笑道:“有谢万石那样的大才子,做学问我是不想了。”
“谢二自有其好处。”
隔了一会儿,王茂弘慢吞吞道:“你心里多半在说我昏赎吧?”
程宗扬几乎赌咒发誓:“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对相爷实实在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茂弘抚膝叹道:“这是说我对王家庇护太过了。”
程宗扬哑口无言。自己没往这方面想,不过说佩服,总不能说佩服他老人家大公无私吧。这老头心思敏捷,自己只怕连一成也赶不上。
“难道让我尽诛驸马三族,无分长幼一律斩首,把琅玡王家连根拔起才对吗?
若果如此,旁人说我昏聩,便昏聩吧。”
王茂弘叹道:“晋国世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族败亡虽是小事,祸乱百姓却是大事。萧侯父子雄心勃勃,行事未免急切。虽然萧侯在军中威望素着,但若没有我琅玡王家,只凭萧侯未必能弹压下其余世家。到时一旦轻启战端,免不了兵连祸结,了无宁日。”
程宗扬忍不住道:“萧侯也不一定就想打仗。”
“说的不错。”
王茂弘点头道:“萧侯是有分寸的人,要不然在湖上也不会退让。”
程宗扬笑道:“我怎么听说那天是相爷放了萧侯一马?”
王茂弘讶道:“还有这等传闻?”
程宗扬索性道:“我还听说,相爷和谢太傅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萧侯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茂弘叹道:“传闻未免失实。萧侯是晋国第一猛将,勇武无双,老朽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琅玡王氏,何时以勇武知名过?”
程宗扬暗想:手里模着钱袋还说自己不是贼。说你不会武功,萧侯第一个不相信啊。
“不是有驸马爷吗?”
王茂弘神情惨淡:“王驸马这些年深居简出,谁知会与妖人为伍。如今落败身死实是咎由自取。”
这老狐狸还真是稳如泰山,摆出一副金刚不坏玻璃球的态度,滑不溜手。
程宗扬索性笑道:“难道当日朝中重臣齐聚玄武湖,不是相爷的主意?”
王茂弘满意地舒口气:“好胆量,竟然问及此事。”
他在室内走动几步,慢慢道:“此事疑惑者颇多,都以为老夫与王驸马有所勾结,无一人敢面诘老夫。不错,当日邀集群臣是我和太傅的意思。王驸马与萧侯各自拥兵,都以为稳操胜券,势成水火;谢家的小儿子那时还在途中,若双方在城中激战,免不了生灵涂炭。我与太傅商议,此战既然难免,不若以我等为质,让双方鏖战湖上,庶几可以少些罪衍。”
程宗扬道:“相爷算无遗策,难道不怕王驸马劫持群臣?”
王茂弘反问道:“萧侯会就范吗?”
程宗扬愣了一下。萧侯怎么会就范?如果王处仲凶性大发,一口气把那帮大臣都干掉,他恐怕笑还来不及呢。
“我做丞相已经有三十年了。”
王茂弘低叹道:“王与马,共天下。当日先帝继位曾邀我同座,共受群臣朝拜。晋国这天下我如果想拿,也不用等王驸马发难。”
王茂弘这么坦白,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晋国世家只怕最弱的反而是司马氏。王茂弘真想篡位,三十年里有的是机会。
王茂弘道:“萧侯不满世家盘据朝政,却不知晋国偏安一隅,如果没了这些世家,只会人心散乱,难以收拾。”
“相爷既然知道这些,怎么不想办法改变呢?”
“我已经做了三十年。”
王茂弘道:“所以我这次才给了萧侯两个州。我们老了,年轻人想做事就让他们做做看吧。”
程宗扬暗道:小狐狸道行还是浅了点,他那点儿心思,王老头清楚得很呢。
“如今内乱平定。作乱者已经枭首,萧侯晋位大将军,陛下虽然略受惊吓,却无性命之忧。”
王茂弘道:“陛下现在也有几个皇子,待陛下百年之后便由太后指定新帝。
此番至少能保晋国二十年太平。能让晋国百姓休养五十年,茂弘已经做了自己能做之事。五十年以外,非吾所能知。”
王茂弘说着,慢慢走下台阶。程宗扬连忙扶住他,一边走,一边思索他的话,一不小心险些撞上廊柱。
王茂弘道:“在想什么?”
“我开始在想,丞相深谋远虑,才识超凡,为什么不和谢太傅一道定下一套更公平的制度呢?”
“哦?”
“不过我又想,如果真能让百姓休养五十年,恐怕比什么写在纸上的制度都好吧。”
“你知道这点就好。”
王茂弘道:“谢二常好论德才之辩,却不知德望只是一节。德行高洁之人未必有治国之才,宋襄公前车之鉴犹在,岂可不慎?像你这样好色无行,倒不见得于国有害。”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其实……”
王茂弘淡淡道:“陛下身体不豫,人心惶惶,能有人安定人心未必就是坏事。”
“相爷,你也太直白了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呢?”
王茂弘道:“到我这年纪,你便知道说空话轻松,做实事着实不易。想法虽好,做出来未必尽如人意。”
王茂弘长叹一声,“我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为而治乃是休养的不二法门……你明白了?”
能明白才见鬼。程宗扬道:“我还以为相爷是来规劝我……坦白点说,相爷别见怪!相爷好像不怎么把忠义放在心上啊。”
“你说我不是忠臣?”
程宗扬老老实实道:“说实话,我觉得不管忠的奸的,老百姓不受苦就行。
不过大人身为丞相,又辅佐几代晋帝,我总想相爷会不会对我说一通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昔日先帝曾问司马氏何以立国,吾细陈高祖创业始末,先帝以面覆床,愧日: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王茂弘道:“你该知道晋国为何只讲孝道,从不提忠义二字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
司马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得到天下,下手又狠辣,难怪子孙自己都底气不足,不好意思提忠义。
换过来想想,宫里这点事,王茂弘一方面根本不把它当成事,另一方面恐怕早就见怪不怪。
对他来说,只要晋国能够太平,谁坐上这个帝位都无关紧要。
一直走下台阶,程宗扬才想到,“相爷,你不会就这么走吧?”
“哦?”
王茂弘回过头。
程宗扬道:“相爷日理万机,突然大驾光临,不会是为了说几句闲话吧?”
王茂弘以手加额,像被他提醒一样频频点头:“老了,老了……正事都忘了交代。”
程宗扬小心道:“相爷,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王茂弘没有提什么事,反而问道:“你可听说过嫪毒此人?”
“嫪毒?听说过,是秦始……秦国人对吧?”
王茂弘满意地点点头:“见闻很广博啊。那么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程宗扬心念电转,老家伙这是什么意思?嫪毒跟秦始皇的娘勾勾搭搭、不干不净,他是想拿嫪毒来讽刺我?装糊涂,我也会啊。
程宗扬“刷”的伸出大拇指:“嫪毒!了不起的大英雄啊!听说他阳物能举起车轮,堪称世间第一伟男子!实为我辈楷模!”
王茂弘像被天雷劈了一记,身体一晃,脸色顿时垮下来。
程宗扬一手扶住他,笑咪咪道:“莫非丞相大人对嫪毒这位前辈也有兴趣?哈哈,大家还真是臭味相投啊。”
王茂弘勉强打起精神,无力地摇摇手:“不是这个。嫪毒秽乱秦宫,与太后生有两子。后来秦帝亲政,用蒸笼将其二子蒸杀。唉,秦帝终究是残苛了些,枭首即可,何以非刑论死……”
王茂弘拍了拍他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留心啊。”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王老头提醒自己不要搞大别人的肚子。
如果别人也就罢了,芸娘她们身份不同,万一再生个一男半女可是晋国朝野的一大丑闻。
如果王老头也用上蒸笼……
程宗扬打了个突,那是我儿子啊!
程宗扬半晌才道:“相爷专程来,原来是说这个?”
王茂弘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叹道:“此事关乎国体,法不传六耳,少不得老夫亲自跑一趟。年轻人,该节制还是节制一些,慎之、慎之啊……”
程宗扬黑着脸送王茂弘出门。
玉鸡巷虽然偏僻,但丞相亲至,早有间人在远处围观。
王茂弘也不回避,在门前拉着程宗扬的手谆谆交谈几句,才上了自己的青盖牛车缓缓驶去,给足程宗扬面子。
果然,王茂弘一离开就有人来找门口的护卫攀谈,打听这位程少主怎么跟当朝丞相拉上关系。
程宗扬无心理会,吩咐秦桧打发闲人,自己回书房。
一边走一边想王茂弘刚才一番话。
说到这步田地,看来这位丞相大人是准备把稀泥和到底,大家得过且过,就这么凑合吧。
管你上边闹成什么样,只要不波及黎民,随你们闹腾。
这算是尸位素餐,还是真正的名士辖达呢?
抛开这些自己不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未来的日子似乎很舒心啊。晋国的内乱在几乎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戡平,把一场风波的危害减到最小。
黑魔海有萧遥逸那边星月湖的兄弟顶着,几个作坊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既无内忧也无外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可以惬意地过段时间。
趁着天气还没有转冷,在别墅娱乐身心似乎是个好主意。
至于王茂弘说的节制……
嘿嘿,王老头不知道有种东西叫保险套吧?
问题是数量不太多了……
程宗扬正在琢磨,一抬头,看到秦桧那张满面正气的脸,忍不住叫道:“我干!我只是想想,你又给我苦谏?”
秦桧笑道:“会之岂是那种煞风景之人?在下过来只是想问公子,准备去湖上散心还是在宅中休息?要不要我去唤卓奴来伺候?”
程宗扬讶道:“你怎么这么贴心了?”
“为主公分忧,是属下职分所在。公子血气方刚,有所调剂也未尝不可。”
程宗扬点头道:“挺龌龊的事让你这么一说就光明正大,简直可以裱起来挂到外面。说你有奸臣的天分,没冤枉你吧?你说你一个奸臣,整天扮什么忠义呢?”
秦桧正容道:“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程宗扬沉着地点点头,然后说:“什么意思?”
“这是汉武帝求贤诏。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秦桧道:“臣子如何,只在君主驾御之道。秦某遇明主以忠义待之,若昏庸嫉恶之主,以奸术自保也不在话下。”
程宗扬琢磨一会儿,恍然道:“好你个秦桧!也太奸了吧?怎么把责任都推我这儿了?”
秦桧笑着一躬身,“属下不敢。”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算了,我就在这儿待着吧,明天再去湖上。对了,你把那些帐本给我拿来。还有!上次跟你说的橡胶树,赶紧给我找!”
秦桧道:“公子还要用树汁做车轮?”
“不是!”
程宗扬道:“我要作保险套!”
秦桧露出怪异表情,最后还是忍住没问,一躬身,朗声道:“是!”
翻开帐本,程宗扬头就大了。
织坊帐本纸张质地平常,发黄的纸页上打成线格,一笔笔记着各色丝线的粗细、数量;每张织机用丝多少,出织物几匹,各人的工钱、茶水费用……
程宗扬把帐本放在一边,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收到一处。
祁远说起算帐,他就想起云如瑶。
那丫头对数目极有心得,几万的数字都能随口道出,偏生又整天在楼上足不出户,寂寞得简直和坐牢差不多,不如找她帮忙。
另一方面,自己也挺喜欢跟云如瑶说话。
以前每次见她都是半途溜出来,没多少时间,不如趁夜间专程去一趟,能多说几句。
只不过上次见面,她突然关门的举动有些古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从那日从苏妲己手下死里逃生,程宗扬信心大涨。
深宫内院自己都独自去了,云老哥家里更不在话下。
即使被抓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应该也没事吧。
忽然,一只毛绒绒的雪球窜进来,鱼雷一样冲到自己椅下,飞快地蜷起身缩成一团。
程宗扬勾下头:“喂,小贱狗,跑这儿干嘛?”
小狮子狗白了他一眼,往椅下藏得更深。接着外面传来一个娇嫩声音:“雪雪,不要藏了,你跑不掉的……”
程宗扬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死丫头!搞什么呢?捉迷藏吗?”
小紫穿着一袭淡紫色衫子,一手扶着门框,俏生生依在门口,笑盈盈道:“程头儿,你怎么没去找你那对婆媳粉头呢?”
程宗扬板着脸道:“你把她们怎么了?”
“当然是送回去了。”
小紫笑咪咪道:“那个丽娘姐姐好乖呢,已经认我做干娘。还有那个叫芸娘的,真好玩。”
程宗扬冷笑道:“她们中了死太监的毒,过几天毒性解了,看不咬死你!”
小紫笑道:“程头儿别忘了,死太监死之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湖上一战,古冥隐伤而未死。
当时萧遥逸受伤又与王、谢剑拔弩张,无暇他顾,秦桧和吴三桂轻松把人带回来。
说起来他们两个和小紫底细都是殇侯一支,出自黑魔海毒宗,对巫宗这位同仁没有什么好客气。
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反正死太监挺了两天才气绝,小紫从他嘴里得到多少东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咦,你在看书啊?”
小紫好奇地眨眨眼。
“别乱动。”
程宗扬拿过背包,把帐本和挑出的几本书都塞起来,一边踢开椅子,“呶,你的小贱狗在这儿呢。”
小紫笑逐颜开,一手抓住小狗的后颈把它拎起来,抱在怀里。雪雪哭丧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程宗扬看得纳闷:“你们干嘛呢?”
小紫把脸贴在小狗雪白绒毛上,柔声道:“雪雪最乖了,一点都不怕痛,听话啊,人家只要雪雪一点血就够了。”
“哼哼,我看你能搞出什么东西!”
程宗扬看着雪雪,又补了一句,“最好把这小贱狗弄死得了。”
雪雪愤怒地瞪着他,委屈地钻到女主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