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山主峰。
“大哥!”
游婵扑过去,连声道:“伤得怎么样?”
游雍面如金纸,背上箭矢已经被拔出来,衣服上都是血迹。他盘膝坐在地上,一手按住胸口,冷冷道:“死不了!”
程宗扬看看周围。
旁边两个自己都见过,分别是太湖盟副盟主谭英和翻江会的二龙头马雄。
那次在章胖子的金钱豹碰面,大家没有交谈,谭英和马雄对程宗扬没什么印象,游雍眼中却寒光一闪。
程宗扬心头微凛,游婵收起泪低声道:“大哥,你答应了吗?”
游雍冷哼道:“穷途末路,还有什么好说的。”
游婵如释重负,“大哥放心,仙姬为人很好的,必不会亏待三位哥哥。”
她拉起程宗扬,“这位是飞鸟熊藏,东瀛来的上忍,也和哥哥一样是请来的客卿,现在是教内的供奉。”
游雍盯了他半晌,“我们在建康见过。”
游婵道:“上忍正是从建康来的,一直藏在宫里。”
游雍点了点头,“是了,难怪你会和张侯爷混到一处。”
程宗扬暗自庆幸。
这几个都是黑魔海外围,自己这个东瀛上忍经过另一个什么飞鸟确认,就是露出什么破绽他们也搞不清楚,正方便自己浑水摸鱼。
程宗扬正容道:“仙姬下令对付六扇门的人,你们是怎么准备的?”
马雄一振手中的九环大刀:“六扇门逼人太甚!直娘贼,跟他们拼了!”
谭英双手拢在袖中,阴恻恻道:“仙姬怎么安排我们不知道。我们接到的消息只说我们若是答应,便在接到信号之后找到一张符箓焚掉。”
“什么信号?哪里的符箓?”
“鬼知道!”
谭英翻了翻眼睛,显然对黑魔海主持者故弄玄虚颇为不满。
程宗扬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心黑魔海毒计成功,泉玉姬、月霜她们都要倒霉,一会儿又担心那个仙姬只是胡吹大话,六扇门大展神威,捉拿三寇,顺便连自己这个“淫贼“也一块收拾,到时候连哭都没地方哭。
还未到午时,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天际乌云密布。
几人躲在断崖一处不起眼的山凹里,背后便是瓠山顶峰。
三寇昨晚突围出来,人人带伤,如果拼死逃亡,出不了瓠山就会被六扇门追上。
走投无路之下,黑魔海选在这时抛出诱饵,由不得他们不吞下。
谭英忽然道:“有动静!”
马雄看了一眼急忙退回,倒抽一口凉气,“六扇门的人!”
山顶是一处荒废庙宇,正殿泥塑的神像早已倾颓,看不出供的是菩萨还是道君。
郑九魔一手抚着铁尺在山头看了片刻,然后叫来两名捕快,吩咐他们守住下山路口的位置,又道:“星儿,你轻身功夫好,到树梢盯着。”
那名捕快少女答应一声便与同伴一起离开。敖润连忙叫道:“别急别急!大伙带点吃的!”
说着赶紧捧出一只大纸包,里面塞满烧饼、酱肉、卤鸡之类的熟食。
郑九鹰笑道:“敖兄弟太客气了。”
“人是铁饭是钢嘛,空着肚子怎么好打斗?来来来,大伙儿都拿!”
郑九鹰微微颔首,几名捕快取了食物,笑着向敖润道谢,随即散布各处。
敖润道:“郑老爷子,你也来点儿。”
捣
“哎哟,老爷子怎么不早说!”
敷润买得匆忙,大纸一包,各种食物都混在一处,素饼也沾了肉汤肉汁。
郑九魔笑呵呵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嘛。”
郑九鹰放下铁尺坐下来闭目养神,敖润不好打扰,讪讪地拿出素饼咬了一口。
乌云漫过,天色越发阴霾。半个时辰之后,树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鸟啼。
敖润精神一振,抓起铁弓要往外走。郑九鹰闭目道:“莫急。是星儿见到自己人。”
泉玉姬等人出现在断崖另一侧。月霜朝这边挥了挥手,与泉玉姬低声说了几句,领人朝断崖的藤桥走去。
敖润张望道:“他们还真敢躲啊!”
那是一处柱形石峰,隔着十余丈悬崖只有一条藤桥相连。如果三寇真躲在峰上,只要守在桥头,他们插翅难飞。
月霜追了一路,眼看贼人巢穴就在眼前,顾不得多想便带人过桥。泉玉姬刚走到桥上忽然停住,她仰首朝天上望去然后喝道:“回来!”
乌云中蓦然透出一道光亮,将整条山谷映得通明。
鸟啼声传来,躲在山崖下的几个人都是一怔。
游婵道:“是这个信号吗?”
“不可能!”
谭英道:“仙姬怎么可能知道这会儿有鸟叫?”
“没错。”
游雍冷冷道:“是六扇门的讯号!”
几个人都愣了一会儿,马雄道:“符呢?”
众人四处张望,不知道仙姬说的符箓在哪里。
游婵忽然道:“是这个吗?”
说着她取出一截蜡封过的竹筒。
马雄叫道:“你带着怎么不早说?”
“这是仙姬三年前留下的,交代危急时候打开……”
“不可能!”
谭英揪着头发叫道:“她三年前怎么可能知道会有今天?”
“少废话!”
游雍抢过竹筒,两指一紧“啪”的捏碎,里面是一张金黄符箓,上面的朱砂符文宛如刚写上一样鲜亮。
游雍一手抓住符箓,一手抢过马雄的九环大刀,手腕一翻,用刀背在岩壁上划过,一串火星迸射出来;金黄符箓与火星一触立即化成一团火光。
游雍这几下兔起龙落,不免牵动胸口伤势,“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在符箓上。
燃烧的符箓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耀目。朱红色符文在火光中扭曲,一一亮起。当最后一个符记被火光焚尽,天际风雷大作。
无论是断崖的泉玉姬还是主峰的郑九鹰,都被突如其来的天象异变所震慑,昂头望向天际。
一道金芒直刺天空,漫天乌云迅速合拢,接着五道雷光从不同方位同时亮起,在空中汇成一道,重重击在摇晃的藤桥上。
月霜等人骇然回首,只见藤桥中间的几名同伴来不及闪避就被雷光吞没,与脚下粗藤一起化为乌有。
接着藤桥从中断开,几名佣兵随着断裂的长藤堕入深谷。
老张和冯源齐声大叫,眼看同伴消失在悬崖下,只剩下寥寥几名幸存者被困在悬崖另一端。
谷中传来一声清啸,滚滚雷光间泉玉姬飞身而起,长剑撕开雷电交织的密网,从悬崖中掠出。
马雄呆了片刻,叫道:“仙姬是活神仙啊!”
游雍眼中凶光大露,沉声道:“走。干掉六扇门那些鹰犬!”
程宗扬面上冷静自若,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他不相信那个仙姬能在三年前算到今天所发生的事,但她显然有超强的执行能力,在当事人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冷静地配置各种资源。
每一件可以利用的物品,甚至每一个人的性格、能力、遇事反应都在她掌握之中。
她留给游婵符篆时只是布下一着闲棋,这时使出却收到奇兵之效。
想到她本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晴州却遥遥掌控一切,这种操控能力简直可怕。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有那个小太监当引子,又出来一个飞鸟上忍给自己做印证,再加上游婵要遮掩她行凶的事,只怕早被她看穿自己是个冒牌货。
敖润下巴几乎掉在地上,半晌才惨叫道:“我的雪隼团啊!我肏你妈的老天爷啊!”
郑九鹰抬头望着奔腾的雷光,厉声道:“哪位使五雷诀的朋友在此!”
声音远远传开,几乎压倒震彻天地的雷声。
泉玉姬身影掠出,如风而至。郑九魔踏前一步,皓白的须发怒张起来。
“不好!”
一名捕快捂住小腹,面色灰白,“有毒……”
接着树梢嘤咛一声,袁星儿从树上跌落下来;敖润扑过去接住她,一边大叫道:“是谁!是谁下的毒!”
几道怪异目光落在身上,敖润忽然张大嘴巴,半晌才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忽然臂上一麻,郑九鹰从他怀中抢过袁星儿,沉声道:“谁中了毒?”
“我……”
“还有我……”
两名守在下山路口的捕快互相扶携着出来,喘气道:“这毒古怪得紧,使不上力气……”
袁星儿道:“我们四个吃了你的食物都中毒,只有郑捕头没事。”
敖润怔了一会儿,叫道:“我跟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你瞧!”
他抓住一只肥鸡拼命嘶咬,大口大口吞下去,“没!没毒啊……”
敖润竭力咽下去,喘道:“我们兄弟也……也吃了啊!”
袁星儿道:“你下毒会连自己人也毒吗?多半是你做过标记,只把有毒的给了我们。”
敖润呆了一会儿,抬手“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几名佣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泉玉姬雪白裤脚沾了几滴泥水,她左手提剑,右臂不自然地垂下,看来刚才五雷诀的一击让她也受了伤。
泉玉姬用冰冷而生硬的口气道:“贼人来了。”
敖润一个虎跳蹿起来,瞪着眼睛道:“老子跟他们拼了!郑老爷子,我真他妈是冤枉啊!”
泉玉姬左肘一斜击向敖润腰侧;敖润抬臂挡住,双手一分将她逼开,叫道:“泉捕头!你受了伤,不用你动手!老敖死给你看!”
泉玉姬冷冷道:“不可。”
敖润红着眼叫道:“我不跟你打!让我去杀了那三个狗贼!呃--”
敖润背后忽然一麻,郑九鹰双手扣住他的腰背,劲力到处顷刻封了他几处大穴。
“敖兄弟,只要你是清白的,老夫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剩下几名佣兵里面,一名汉子叫道:“郑老爷子,你信不过敖队长,还信不过我们吗?老爷子放心,就是死,我们也死个清白!”
几条人影缓步过来,中间的游雍一手按在胸口,面孔蜡黄,眼中饿狼般露出嗜血目光;谭英和马雄面带狞笑,一左一右立在两边。
后边程宗扬半遮半掩地勾着头,只怕被人认出来。
几名佣兵发了声喊,并肩冲过去。
这几名汉子都是晋军解散的军士,虽然手底不弱,但论起江湖搏杀的经验比这些贼寇差得远。
谭英飞身跃起,双臂一张,手背后弹出五股精钢打造的利钩,仿佛伸长的利爪绞住一名佣兵的快刀,接着右爪挥出,在他胸前留下五道血痕。
“持矛!持矛!”
佣兵汉子高叫着举起长矛,将谭英的利爪挡开。
马雄挺身上前,与谭英一道逼住剩下的佣兵厮杀。游雍一手捂着胸口,笔直朝六扇门两名捕头走过去。
“泉捕头,拜你这一掌所赐,游某断了四根肋骨,心脉受创。”
游雍沙哑的声音道:“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泉玉姬冷冷看着他,忽然回过头,用她带着异国口音的生硬语调问道:“郑捕头,你费尽心思把我和同僚引到此处,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郑九鹰错愕表情一闪而过,泉玉姬又道:“四名捕快都中了毒,只有郑捕头幸免,郑捕头能够解释吗?”
几名捕快都望向郑九鹰,露出紧张神情。
郑九鹰叹道:“你在六扇门已经十年,难道还怀疑我吗?”
“我只讲证据。”
泉玉姬道:“两支队伍同时出事,一支遇袭,一支中毒,只有郑捕头安然无恙。我现在怀疑你已经加入黑魔海,成为他们的鹰犬。”
“黑魔海!”
几名捕快都发出惊呼,连敖润也拼命抬起眼睛看郑九鹰的脸色。
郑九鹰皓眉一挑,“证据呢?”
“我没有。”
泉玉姬握住剑柄,“但擒下你便有了!”
泉玉姬长剑挑起;郑九鹰暴喝一声,袖中飞出一支黝黑铁尺,重重击在剑锋上。
游婵和程宗扬互视一眼,没想到要命时候,六扇门两名高手竟然内斗起来。
游婵握住腕下尖刀,叫道:“姓泉的!你敢伤我哥哥!拿命来!”
泉玉姬左手使剑已被郑九鹰逼在下风,加上游婵只怕败得更快。程宗扬连忙拉住她,“别急。”
“为什么?”
游婵挑起眉头,“擒下姓泉的给你当宵夜不好吗?”
程宗扬低声道:“你知道谁是卧底?”
“这还用问吗?姓泉的伤了我哥哥,又在五雷诀下受了伤。哼,若不是她没留在这边,只怕这会儿也中了毒。”
程宗扬心里没底,只不过随口搪塞想让泉玉姬见机逃脱。但泉玉姬仿佛没有听到,剑法愈发凌厉,招招不离郑九鹰要害。
郑九鹰浓眉越皱越紧,开口道:“泉捕头,你已经受了伤,莫要强撑,让外人看了笑话。”
程宗扬目光从六扇门众人身上一一看过。
郑九鹰?
不像啊,如果他是卧底,这会儿身份已露就该全力出手;看他显露的功力,只怕泉玉姬没受伤也不是他的对手。
泉玉姬?怎么可能。如果她是卧底,何必指认郑九鹰呢?
那个女捕快?有可能。那声鸟啼就是她发出的……
程宗扬看了一圈,目光又回到郑九鹰身上。不过嫌疑最大的应该还是这老家伙吧。只有他有实力把六扇门的人一网打尽。
郑九鹰手中铁尺犹如一条乌龙,将泉玉姬的长剑不断击开,左手却一直缩在袖里,纹丝未动。
郑九鹰铁尺带出的风声越来越响,泉玉姬一边勉强支撑,一边寒声道:“郑捕头,你的拘魂锁怎么不施出来呢?”
郑九鹰眼神一厉,铁尺陡然击出,已经用上十成力道。泉玉姬娇躯一震,踉跄着退开,半跪在地;斗笠微斜,面上薄纱渗出几点鲜血。
郑九鹰收回铁尺叹道:“老夫的拘魂锁一出,必得饮足鲜血。这么多年,老夫每日吃斋念佛,只求少造些杀孽。”
他伸出手,温言道:“泉捕头,收手吧。”
泉玉姬犹豫一下,放开长剑,伸手搭住他的手掌。郑九鹰刚要拉她起身,泉玉姬受伤扭曲的右臂奇迹般一弹,五指深深没入郑九鹰腹中。
郑九鹰大吼一声,袖中一条锁链怒龙般飞出;泉玉姬抬掌拍出,闪电般退出丈许。
郑九鹰盯着泉玉姬,浓密胡须一根根张开。他右手握着铁尺,左袖铁链滑出半截,小腹鲜血狂涌,伤口血肉模糊。
泉玉姬张开滴血的玉手,掉在地上的长剑飞回掌中。这一手使得神完气足,哪有半点受伤模样。
郑九鹰长吸一口气,小腹的伤口奇迹般收拢、止住鲜血,他沉声道:“泉姑娘,你十岁入六扇门,先后跟随三位捕头历练,虽然你出身新罗,我六扇门从未把你当成外人。你扪心自问,这十年来可有半点亏负于你?”
泉玉姬冷冷道:“郑捕头,你身为六扇门高层却暗中与黑魔海勾结,毒害同僚,在场的诸位都可以为我作证。”
郑九鹰深吸缓吐,慢慢道:“当日在建康,你手下的捕快遇袭身亡,我便起过疑心。想必是他察觉你的底细才被你灭口。”
泉玉姬用没有声调的语气道:“王捕快是被盗匪所杀,人证、物证俱在。郑捕头想栽赃于我并不容易。”
郑九鹰双眼一睁,目光如电,仿佛要看穿泉玉姬的内心。泉玉姬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手中长剑犹如秋水。
“泉玉姬!你面纱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爆喝声中,郑九鹰左手拘魂锁全力攻出。被撕裂的空气发出一串爆响,那条铁链腾起一道黑雾,宛如一只张开的大手,朝泉玉姬细长玉颈抓去。
泉玉姬长剑微挑,剑锋在空中挑出朵朵梅花,每一朵都五瓣俱全,中间吐出雪亮花蕊。
凝成梅花的剑气不断击上飞舞的拘魂锁,将贯满锁炼的黑雾击碎。
谭英和马雄好不容易干掉四名佣兵,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这会儿站在游雍旁边不知道该帮哪边。
游婵钦佩地看了程宗扬一眼,“还是上忍高明,一眼看出她的身份。”
程宗扬心里的惊讶比她更甚,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卧底就是她呢?”
游婵贴着他的耳朵道:“那老头若是黑魔海的人就不会中了她的诡计。这贱人一肚子鬼魅心肠还装得大义凛然,好卑鄙……”
程宗扬悄悄摸了摸匕首,心里微微发紧。如果泉玉姬真是黑魔海的人,只怕自己的身份混不过她的眼睛。
郑九鹰脚步踏着八卦方位缓慢移动,到了“兑“位时,拘魂锁蓦然发出一声狂啸,一个血红骷髅头从锁影中飞出,张开血淋淋的大口。
郑九鹰长眉低垂,沉声道:“我佛慈悲!”
泉玉姬淡淡道:“郑捕头身为六扇门名捕却练此邪功,念再多的佛也全无用处!”
郑九鹰道:“术无正邪,因人而异。你的落梅剑虽是正派玄功,心术不正也是枉然!”
郑九鹰锁链一摆,那只骷髅头扑向泉玉姬挽出的梅花剑影,骷髅头滴血的利齿嘶咬着将剑气一一扯碎。
程宗扬盯着他们交手的每一个细节,一些无法理解的情形在脑海慢慢变得清晰。
如果是以前,自己根本不会留意他们的格斗。
但与苏妲己一战,程宗扬终于痛下决心,要保住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就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
直到现在自己还是靠武二郎的五虎断门刀混饭吃。
武二的刀法虽然很猛,但碰上真正的高手就不好混了。
不过除了王哲给自己筑下的基础,还有殇侯短短半天的指点,自己身边没有可以随时请教的名师,大多数时候自己要靠血的代价,来学一点基础的格斗技巧。
郑九鹰与泉玉姬一战不是自己见过的最高水准,却是自己看得最真切的一场。
以前自己不理解他们的招术为什么要弄那么多花样,比如泉玉姬的落梅剑为什么要费力地挽出梅花而不直接攻出,看起来太像作秀了。
但这会儿心里隐约生出一个念头:并不是泉玉姬先有挽出梅花的念头,为了好看才施出来,而是她每一道必须施出的剑气自然而然聚成梅花。
程宗扬想起关于战斗机的一种说法。
一架战斗机的性能只用眼睛就能看出高下。
性能更好的一架,外形看起来肯定更美。
这不是设计师人为美化,而是在风洞中反复测试的结果。
如果外形看起来有缺陷,实际效果必定不尽如人意。
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拿着一柄剑可能会施出无穷无尽的怪招,但只有懂得剑法的人才能有意识地让每一招都起到应有的效果。
这些招术千锤百炼的结果如同在风洞里反复测试,越来越趋于美观。
泉玉姬的落梅剑法招术极快,剑锋旋转着吐出剑气,勾画出梅花的第一片花瓣;如果就此止住,不必郑九鹰铁尺攻来,剑气自然散开。
因此她需要连转五次手腕,勾画出五片梅瓣将剑气凝在一处,然后一剑挑出梅蕊,才能将聚拢的剑气施出。
另一方面,他们的招术虽然千变万化却有脉络可寻。
一个完整招术首先是起手,攻其不备,令对方措手不及;接着是承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对手的防线。
如果对手见招拆招便出现一个精妙变招,一方面变换角度再次攻击,另一方面补足自己的漏洞;如果还不足以攻破对方就是最后的退守。
比如自己拿刀砍人,一刀砍下去就包含起手和承手;对手以为自己要攻他的小腹,自己却选择脖颈,就是起手的出奇不意。
这一刀砍出,中途猛然发力就是承手。
对手弱一点,这一刀就能砍倒对手。
如果对手够强,一刀劈出被他挡住,就需要刀势加以变化;一边寻找对手的弱点,一边留意自己的破绽。
只要力道足够,这个转折可以无限地施展下去。
但任何人攻出一刀,力量都有耗尽的时候。
这一刀力量使尽之前就要回手,留下力气防备对手趁势而入。
世间招术虽然千变万化,但一个完整的招术总不脱这几个步骤。
没有承手就无从发力;没有变招就是直来直往的硬攻,根本没有招术可言;没有最后的防守,对手很容易趁隙攻入。
与敌人交手的画面在脑中闪过,程宗扬发现自己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个奇迹。
如果不是有武二传授给自己的成套刀法,完全依靠本能出手,下场早就惨不忍睹。
比如与苏妲己一战,自己施出五虎断门刀中的破敌猛招“龙蟠虎踞“却不管招术的完整,没有留下一点余力做基本防守,结果一招就被苏妖妇砍翻。
郑九鹰的拘魂锁声势越来越猛烈,谭英和马雄早变了脸色;游雍虽然面无表情也不得不运功抵抗逼人的劲风。
泉玉姬招式一变,明净如水的剑锋突然间透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剑上血色涌动,凝成一道血红翎毛,接着箭矢般射出;拘魂锁的血骷髅刚至中途就猛然爆裂。
郑九鹰失声道:“妖翎血羽!你果然是黑--”
又一枝血翎射出,郑九鹰上身一折,整个身体横了过来。这时泉玉姬突然玉颈一摆,头上的斗笠突然飞出罩向郑九鹰的面孔。
郑九鹰像见到某种恐怖至极的事物般发出一声惊呼。
那张斗笠覆盖在郑九縻脸上,接着斗笠下传来一阵古怪异响,仿佛群蚁疯狂地噬咬骨骼与血肉。
郑九魔手指抽动了几下,铁尺和锁链“锵”的一声掉落在地,不过是两件普普通通已经用旧的六扇门平常装备。
摘去斗笠的泉玉姬没有再朝郑九鹰看一眼,提着长剑走到一名捕快身前。
那名捕快额头滚出黄豆大的汗滴,低声道:“泉捕头……”
泉玉姬点了点头,“叛徒已经除掉,没事了。”
说着长剑递出在他喉头停了一下,等他惊恐地张大眼睛才慢慢刺入。
她眼神中没有丝毫的不忍和惊慌,甚至也没有狡计得逞的得意和嗜血冲动,平静得像一泉井水,让人看不出她是喜是怒。
另两名捕快挣扎着起身,捂着小腹往山下奔去。泉玉姬身形一闪挡在两人面前,淡淡道:“你们也是和郑九鹰一伙吗?”
两人喘着气道:“不是……”
“那好。”
泉玉姬一剑一个,将两名同僚刺死,然后走回来。
滴血的剑锋落在袁星儿咽喉上。穿着捕快服色的少女面孔雪白,嘴唇颤抖着小声道:“泉姐……”
泉玉姬低头看她,犹豫一下道:“我信得过你。不会伤你。”
袁星儿感激地说道:“多谢泉姐……啊!”
泉玉姬长剑一挑,剑锋从袁星儿襟口划下,少女皂色捕快服整齐分开,两团雪白乳房立刻弹出。
泉玉姬平静地说道:“星儿,你既然身为捕快,一会儿落入匪寇手中面对他们的报复,也不要堕了我们六扇门的名声。”
说着她挑开女捕快的衣带,将她裤子划开。
程宗扬一手扶着额头,右侧太阳穴的伤疤霍霍跳动。
眨眼间六扇门的四名捕快尸横就地,只剩下一个少女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溜溜躺在破碎的衣物间。
而那个戴着面纱的女捕快提着长剑,目光冷淡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看着女捕快白晳肉体,谭英和马雄同时露出贪婪目光。
袁星儿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忽然她赤手抱住长剑,用尽全身力气将胸口撞向剑锋。
鲜血像梅花一样在她白晳身体上绽开。
泉玉姬脸上面纱纹丝未动,回手拔出长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提剑放在敖润颈中慢慢道:“雪隼佣兵团?”
敖润看得面无人色。他盯着泉玉姬,脖子渐渐胀红,狂叫道:“我干你娘!
敢冤枉老子!”
泉玉姬冷冷看着敷润,长剑刺进他喉头软肉;敖润打个哆嗦又瞪大眼睛,“娘的!老子这辈子什么都干过!就他妈的没死过!今天倒要死一次看看!有种你就来啊,我肏你祖宗十八……”
“住口!”
程宗扬一脚踢在敖润脑袋上,把他踢得翻了白眼。
泉玉姬的剑锋在敖润颈中带出一道血痕,头也不抬地冷冷道:“盘江程氏的少主人也与匪寇勾结在一起吗?”
游婵陪笑道:“泉捕头莫认错了,这位是东瀛来的飞鸟上忍,现在是圣教的供奉。”
泉玉姬露出奇异眼神,“飞鸟供奉就是你?”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不错。”
“程少主不是来自南荒吗?怎么变成东瀛?”
程宗扬喝道:“愚蠢!我说是南荒就是南荒吗?”
泉玉姬目光微微闪烁,一字一字慢慢道:“吉梅玛希代,有楼稀库……”
程宗扬大松一口气。这句自己懂啊!听泉玉姬的口音,这个新罗裔的倭语水准也不怎么样。
程宗扬绷起脸,双手握拳,梗着脖子吼道:“呜艘!”
泉玉姬面纱轻轻一晃。
程宗扬严厉地教训道:“大家又不是初次见面,有什么好关照的!”
泉玉姬被他的气势压住,举手掠了掠发丝,忽然一掌拍来。
程宗扬急忙抬起左掌,叫道:“八格!你敢犯上!”
双掌相对,程宗扬大感不好。
自己原以为她只是试探,谁知这贱人掌力凌厉至极,竟是奔着自己性命来的。
自己经脉伤势未愈,这一掌足够自己死两遍。
真气侵入经脉,程宗扬气血翻腾,喉头不由一甜,口中充满血腥味。
泉玉姬真气吐出,刹那间神情大变,急忙收回掌力退开两步,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程宗扬。
游婵已经搞不清泉玉姬是敌是友,急忙拔出尖刀退到供奉身边。
程宗扬强行咽回鲜血,压下伤势,一手伸进背包。
这次想保命就要看飞鸟兄剩的两支卷轴灵不灵。
戴着面纱的女捕头犹豫片刻,屈膝跪倒,双手放在地上,俯下身、额头贴住手背,用生硬口音道:“黑魔海御姬奴泉玉姬,叩见飞鸟上忍!不知供奉身上有伤,请供奉恕罪!”
程宗扬攥着卷轴,浑身都是冷汗。这贱人真是黑魔海的人!
看到泉玉姬终于表明身份,游婵松口气埋怨道:“你都知道了还装腔作势,险些伤了供奉。连仙姬的话你都敢疑心吗?”
说着惊叫一声,“大哥!”
旁边一直苦苦支撑的游雍喷出一口鲜血,缓缓跪坐,接着朝后倒去。
体内气血翻腾,宛如奔驰的马群没有片刻停歇。
程宗扬竭力收拢真气,丹田的气轮缓缓旋转,运功打通受创经络。
泉玉姬撤招及时,自己没有受太多的伤,只不过刚才吸收的死气也在丹田徘徊,被她一掌险些击散,这会儿要费些力气调理。
这次吸收的死气一共十道,但其中一股比其余全加起来还要充沛,可见郑九鹰修为深厚。可惜郑老头心地太好,被那贱人暗算。
好不容易控制住体内真气,将死气一一纳入丹田。程宗扬睁开眼睛。这一个时辰的调息不仅将死气尽数融入丹田气轮,伤势也大有好转。
天际乌云早已散开,日影西斜,从破碎窗口投入淡黄光线。
这是庙宇后面的厢房,墙脚有几个野獾钻出的破洞,洞口丛生着枯黄草叶。
房内物品早被搬走一空,只剩下一张积满灰尘的土炕,不知多少年没有人来过。
程宗扬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被困在峰上的月霜等人音讯皆无,他们被困峰上,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脑中一时间生出无数念头。
敖润被自己一脚踢晕应该还没死,怎么把他救出来?
还有泉玉姬已对自己起了疑心,刚才为什么突然收手?
自己假冒的身份经不起半点推敲,一会儿怎么溜出去?
还要把月霜从断崖救下来……
程宗扬心里哀鸣一声。
死丫头,你要是在这儿,我还用动这么多脑筋吗?
蓦然间,程宗扬无限怀念起那个死丫头。
她在水里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好一点?
其实有她的小嘴亲着,自己在水里陪她两天也没什么。
说好让自己在河边等她,自己却溜出来这么久;小紫若看不到自己,发起飙来……
不管了!
还是开溜要紧。
自己假冒飞鸟熊藏,运气够好才混到现在,但运气这事儿实在太靠不住。
就算能暂时瞒过姓泉的,迟早会被揭穿。
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不如见好就收,想办法救了敖润赶紧走人,等找到小紫再想办法。
程宗扬转身拿起背包,再回过头,汗毛险些竖起。
泉玉姬立在门口,那件皂黑色制服镶着朱红滚边,勾勒出身体凸凹有致的曲线。
她的捕快服短短的,穿着雪白长裤,腰间系着一条鲜红丝带,上面悬着一面标记六扇门身份的铜牌,看起来果决精干,英姿飒爽。
她的斗笠已经取下,但脸上仍罩着面纱,原本冷静到无情的目光却多了一分异样光彩……
如果自己没看错,那竟然是一种讨好的眼神!
“哇塔丝诺苟锈金!”
泉玉姬屈膝跪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俯身用额头贴住手背,“磨西哇开阿历嘛森!”
后面这句自己不熟,听口气像是给自己赔罪道歉。但前面这一句自己在动漫里听过太多!那些漂亮的小女仆经常这样喊--我的主人!
程宗扬脑中电转,脸上堆起怒色,喝道:“八格!不要在我面前说你的蹩脚倭语!你在污辱我的语言!”
泉玉姬连忙改口,用带着异族语调的生硬口音道:“对不起!上忍息怒。”
她每个字的发音都很准确,但连在一起时语调很生硬,像对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程宗扬只想她赶快消失,板脸道:“知道就好!你可以走了。”
泉玉姬身子伏得更低:“仙姬吩咐,上忍是教内最尊贵的宾客,指派奴婢作为上忍的属奴。”
程宗扬脑中嗡的一声。黑魔海说要送自己一个女奴,竟然是她!
泉玉姬一手放在面纱下,雪白喉咙伸直,勉力吐出一颗红色丹丸,然后双手捧起举到程宗扬面前,娇喘道:“请主人收下。”
程宗扬皱起眉,“这是什么?”
“这是用泉奴的一魂一魄炼成的魂丹。奴婢被指定给主人,应该向主人献出魂丹。只要主人吞下,泉奴的一魂一魄就依附在主人身上,至死不渝。”
程宗扬心头一阵狂跳。
她不会拿这东西来骗自己吧?
万一这是毒药呢……
少来!
她要拍死自己也费不了多少力气。
程宗扬心一横,伸手接过魂丹张口吞下。
什么事都没发生,那颗魂丹一进肚子立即消失无踪,好像没有存在过。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没有感觉到动静,忍不住道:“这东西怎么用的?”
失去魂丹的泉玉姬目光有些发黯,吃力地说道:“请上忍……运气到脑后的窍阴穴……”
丹田气轮一动,一股真气行至脑后在窍阴穴上一触。原本只是经络中一的穴道豁然打开,苍灰色空间中隐约飘浮一个淡淡影子。
“这是你的魂魄?”
程宗扬惊讶之余,试着将一丝真气撞在淡影上。
泉玉姬如受雷殛,浑身剧震,颤声道:“求主人饶命……”
“那个影子在动呢!”
程宗扬好奇地说道:“我要再用点力,把它打碎会怎么样?”
泉玉姬面纱微微晃动,低声道:“奴婢失去魂魄,即便不死也会变成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
“真的吗?”
黑魔海的手段让自己大开眼界。这么说,自己只要控制泉玉姬的魂丹,她修为再高也没有一点反抗余地。
程宗扬收回真气,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女捕头,试着命令道:“你把面纱摘掉。”
泉玉姬垂首摘下面纱,扬起脸朝程宗扬一笑。
眼前是一张娇美面孔,她年纪比云丹琉略长一、两岁,正值双十年华,容貌像整过容一样姣好,眼角比一般人略大,鼻梁秀挺,下巴微尖,柔润的唇瓣红艳得如同涂过胭脂,整张面孔像比照着画上的美人儿画出来的,属于标准的美人胚子。
程宗扬吞了口口水,“长得蛮可以嘛,为什么要遮起来?”
泉玉姬道:“奴婢穿过鼻环,怕有人留心看出来。”
“鼻环?在哪儿?”
泉玉姬翘起鼻子,果然在她鼻翼一侧和鼻间软肉上各有一个小孔。
程宗扬试着摸了摸,见泉玉姬没有闪避,索性在她漂亮脸颊上捏了一把。
泉玉姬唇角挑起,含笑任他轻薄,不敢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程宗扬摸着她光滑脸蛋,有些怀疑地说道:“你刚才不还想杀了我吗?怎么突然这么乖,连魂丹都交给我了?”
“泉奴第一次见有倭人华言能说得这么好,还以为主人是冒充的。”
泉玉姬带着笑容柔声道:“直到刚才交手才知道主人不仅是圣教中人,而且还蒙教主亲传神功。”
程宗扬恍然大悟。
这贱人察觉到自己用的是太一经才连忙收手。
自己的太一经其实非常之渣,凝羽本身学的不对,自己又跟着凝羽错上加错。
如果不是遇到殇侯这个大行家,恐怕早就练死了。
殇侯本身出自毒宗,对黑魔海巫宗的太一经也算不上精通。
但毕竟在黑魔海浸淫多年,见识非凡,通过凝羽所知的一鳞半爪推测出太一经所独有的运功经脉,经过他的调整,自己的太一经才有了几分模样。
身上有这种功夫本来很扎眼的。
不过早在岳帅重创黑魔海之前就少有人接触过太一经,连小狐狸都没看出异样。
除了殇侯和泉玉姬这种与黑魔海大有渊源的人,只怕没人能识破。
所以自己没想过要隐藏,毕竟要说扎眼,九阳神功可能更扎眼。
泉玉姬道:“当初在建康,主人说来自南荒,奴婢仔细查过,并未听说南荒有姓程的世家,只是盘江路途遥远,无法查取实证。主人来自东瀛却自称来自南荒,华言又说得这么好,这样偷天换日的手段果然是神出鬼没的东瀛上忍,难怪能瞒过建康那么多人。”
程宗扬松了口气。
这贱人如此巴结,看来真信了自己所冒充的飞鸟上忍。
不过自己在南荒干掉鬼巫王的事,黑魔海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剑玉姬不是自己在南荒遇到的那个黑魔海女子?
程宗扬压下心头疑惑,问道:“黑魔海的人为什么对太湖盟和翻江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