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张开手掌搭在眼上,运足目力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飘浮着一层雾状的烟尘,形状宽扁,平而弥散。
“是步兵,大约有五六千人。”
程宗扬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还混杂有不少骑兵。”
臧修指着另一边道:“那边呢?”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烟尘尖锐而高,那是一小队骑兵。数量……不超过二百骑,大概是警戒的游骑吧。”
臧修笑道:“行了,你可以出师了。”
为了避人耳目,星月湖众人化整为零,分批前往江州。
因为有小紫在,孟非卿把几乎所有的好手,包括臧修、匡仲玉、吕子贞、马鸿……
都放在这一组,无论人数还是实力,都是最强的一支。
孟非卿和月霜一起,提前他们大概四五日的路程,这会儿应该已经抵达江州。
一路都能看到宋军正源源不断地往西开拨,单是自己遇到的人马,加起来差不多就有五六万人。
整个队伍前后绵延超过二百里,这固然是因为在本国境内行军,不用太严谨,同时也表明宋军并不把江州的对手放在眼里。
毕竟江州的守军只有两千,而捧日、龙卫两军各有五万人,即使不满员,也有七八万人马。
渡过沅水之后,路上的宋军数量明显增多,为了安全起见,众人避开大路,攀山越岭赶往江州。
这一群人都是老江湖,路上遇到麻烦就远远避开,倒也没出什么事。
吕子贞从林中掠出,纵身落在队伍前方,先向程宗扬敬了一礼,然后笑道:“我看见夏夜眼的传令官,这一支应该就是宋军的前锋了。”
夏夜眼是宋军前锋主将夏用和的绰号,据说他双目如电,夜间犹能视物。
这次贾师宪出兵,以夏用和为捧日军主将,在这里遇上他的传令官,说明众人终于赶到宋军前面。
程宗扬道:“老臧,你们车行那句话怎么说的?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既然碰见宋军前锋,咱们就先找个地方歇吧。”
众人都无异议,匡仲玉道:“这条路我走过。前面有个荒村能落脚。”
程宗扬看了看方向,“那边有点绕路啊。”
臧修道:“我们兄弟皮厚肉糙的,草窝都睡惯了,可紫姑娘累了一路,总不能宿在野地里吧?”
看到臧和尚担忧的样子,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星月湖这班好汉还真够意思,生生抬了一顶轿子走山路。
死丫头这一路脚都几乎没有沾过地,哪儿半点辛苦的?
“行啊。大家都不怕绕路,咱们就按老匡说的,去荒村落脚吧。”
“是!”
臧修挺胸应了一声。后面四名军士抬起轿子,朝荒村奔去。
村子被山洪冲毁才荒弃的,一半的房屋都倒塌了,村中杂草丛生,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只有村子的祠堂建在高处,还保持着大致的形状。
马鸿和几名同伴分头进入村子,查看完毕打出平安的手势。
臧修等人这才进入祠堂。
吕子贞和几名军士扫净浮尘,在堂内搭好帐篷,然后各自在外面找好宿处,留出守夜的人手,开始打水挖灶,埋锅做饭。
程宗扬掀开轿帘,“大小姐,下来吧。”
一阵环佩轻响,一个美妇先下了轿,然后扶着小紫出来。
离开晴州不久,泉玉姬接到六扇门总部传来的消息,让她立即赶回长安,汇报郑九鹰遇难的详情。
按程宗扬的意思,泉贱人干脆辞了公务员的职务,来给自己当奴婢就挺好。
但不知道死丫头跟她说了些什么,挥挥手就把她打发走了。
小紫拿出帕子,抹了抹他脸上的灰尘,娇滴滴道:“程头儿,你好辛苦哦。
今晚让阿梦陪你睡,好不好?”
“哼哼!哼哼哼哼!”
程宗扬道:“死丫头,你就气我吧!”
从晴州出来有月余时间,一路上自己跟着二十多条精壮汉子同吃同住,真见识了这伙兵痞的嘴脸,一到吃饭的时候,生生都是群活狼,而且这伙兵痞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想瞒着他们偷香窍玉比登天都难,再加上臧修等人将来都是自己的手下,即使为了不被自己的兵看扁,程宗扬也只好耐着自己那点心思,活活当了一个多月的和尚。
那伙兵痞对死丫头可照顾得很,轿子就放在祠堂门口,小紫下了轿子便直接进了帐篷。
帐篷是用薄羊皮硝制成的,比一般的牛皮帐篷更加轻便,里面丝被、绣枕、锦靠一应俱全,平常只供小紫和梦娘休息,自己连边都摸不到。
“程头儿,”
小紫笑吟吟道:“让他们打盆热水来,人家要洗脚,阿梦也要洗洗身子呢。”
死丫头明知道自己看到吃不到,还变着法子的逗自己。程宗扬扯开喉咙,让外面的兄弟都能听见,“是!在下明白,小姐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想到再叫你好了。”
外面臧修正与鲁子印、吕子贞、匡仲玉等人商量。
鲁子印和吕子贞都是中尉军衔,分别担任一排和二排的排长,匡仲玉是一连的专职术者,加上目前已经在江州的三排长少尉俞子元,这几人算是一连的核心。
星月湖大营是三三制,十人一班,三班一排,三排一连,加上连长直属的一个班,一个连总共一百人。
谢艺的一营有三个连,满员三百人。
整个星月湖大营有两个团,六个正规营,以及两个团部直属营,一共两千四百人。
但自从星月湖大营解散,所有军士或是解甲归田,或是隐身江湖,从来没有补充过新兵,孟非卿估计,整个大营大概缺员两成左右。
程宗扬坐下来,“和尚,离江州还有多远?”
臧修道:“今天赶了九十里路,离烈山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再花一天时间过烈山,便进入江州境内,离江州城还有一百四十里,最多三天就能赶到。”
程宗扬这一路算是见识了他们的行军速度,由于鹏翼社已经被宋国盯上,出于谨慎,众人没有利用鹏翼社现成的车马,而马匹在宋国是重要的军用物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渡过沅水之后,众人都是徒步行军,在全员负重的情况下,每天轻松走一百多里,完全是急行军的速度。
但考虑到这些人都是特种兵教练的体格,这个速度也不算让人太吃惊,只不过苦了自己这个陪练,每天拉出来跑十趟五公里越野,还连续一个多月。
有过这样的经历,什么马拉松、铁人三项,在自己眼里全都是渣。
“商量什么呢?”
“从哪里过山的事。”
臧修道:“烈山有两条路,大路平坦但路程稍远,小路近一些,但有几处地方不好走。”
“你们的意思呢?”
鲁子印道:“我的意思是走大路。反正现在已经赶到宋军前面,走大路更安全。”
吕子贞道:“我认为走小路,宋军前锋已经抵达此地,以他们的速度,迟则七日,快则五日,便会到江州城下。早一日到江州好早些做准备。”
匡仲玉道:“我也能同意走小路。小路的险峻对咱们这些兄弟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万一有事,也比大路容易脱身。”
程宗扬扭头道:“老臧,你呢?”
“小路。”
臧修画出烈山的大致走向和两条路径,指点道:“大路可以供骑兵通行,今天遇到的骑兵,很可能和我们同一时间入山。如果走大路,我们再快也快不过他们的战马。相比之下,还是走小路更安全。”
四人发表完意见,都停下来等程宗扬吩咐。
“大伙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看走大路更合适。”
程宗扬道:“咱们是分批行路,每赶到江州一批兄弟,都在报告宋军所在位置。江州那边对宋军的了解,恐怕比咱们更详细。你们觉得一旦知道宋军前锋已经接近烈山,萧少校那只小狐狸会老实在江州等着吗?”
程宗扬指着大路的位置道:“我敢肯定,萧少校在大路派了人。如果我们走大路,能第一时间与他们会合。”
四人一听就明白,星月湖的军士在山中埋伏,目的只有一个:袭扰宋军。四人都是胆大包天之徒,听到有仗可打,顿时笑逐颜开,臧修道:“公子说得对!
明天入山,咱们就走大路!早点和兄弟们见面!”
几人商议完毕,饭蔬也盛了上来。
这些年星月湖大营颇有几个跑到饭馆当厨子的,甚至出了两位名动一方的大厨。
可惜孟老大百密一疏,只顾着往队伍里塞能打的强手,却忘了派个能做饭的来,结果自己吃了一路糙米煮野菜,不仅味如嚼蜡,而且倒尽胃口。
“干!这是什么?”
程宗扬从菜里拨出一条长长的东西。
“蚯蚓,熟的!”
臧修一筷子挟走,“啯”的咽了,咂着嘴道:“够肥!”
程宗扬嘴角抽搐了几下,然后扭头一阵干呕。
臧修意犹未尽地说道:“那年在北疆,我跟谢中校追踪真辽军的主力,因为不敢生火,生吃了半个月的活蚯蚓,那滋味……”
“死和尚!给我闭嘴!”
程宗扬铁青着脸捧起那碗饭菜,索性闭上眼一阵猛扒。
眼不见心不烦,一口气吞完,然后把碗一丢,“饱了!大伙赶紧吃,明天提前一个时辰,寅时就走!”
“得令!”
臧修等人风卷残云般一阵狼吞虎咽,然后各自休息。……
烈山是晋、宋与昭南三国交界的界山,东麓属宋,西麓属晋,向南绵延百余里,越过栖霞山,就是昭南的昆吾城。
六朝各自扩张,国境相邻处,往往是大山大泽之类难以开发的区域。
烈山峰峦叠幛,山势高峻,由于雨量充沛,每到春夏之季,山上积雪融化,往往爆发山洪,因此人迹稀少。
山间的道路说是大路,其实只是一些平整易行的地方伐去树木,能供车马通过,平常只有六朝的商人和使节往来,如今江州之战一触即发,行人早已绝迹。
但这时,山岗高处正立着一匹健马,一名短发汉子跨在马背上,鹰隼般的双眼盯着山下的大路。
一股烟尘远远驰来,形状尖锐,凝聚不散,看得出是一队骑兵正疾驰接近。
马上的汉子注视良久,然后将一根铜哨含在口中,吹出一串鸟鸣。
来的是捧日军的轻骑,一共两都,一百六十骑。
军使刘宜孙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骑兵一直是宋军的软肋,与步军每都一百人的配置不同,骑军每都为八十人。
表面上看,捧日军有四个军的骑兵,八千骑的数量远远超过其他禁军。
但这只是名义上的数字。
事实上,即使在最精锐的捧日军,也有一半的骑兵没有马匹可乘,整个捧日军的战马还不足四千匹。
刘宜孙常常羡慕北疆那些崇拜苍狼和青天的敌手,他们的军队出动时,往往一人携带三四匹马,而捧日军的骑兵两人才能分到一匹马。
这两个都是捧日军少有的满员骑军都,隶属于捧日左厢第六军。
今天黎明,都指挥使郭遵越过指挥使郭逵,叫来刘宜孙和张亢,当面命令他们作为捧日军的先锋,带领部属进入烈山,为大军选择营地。
如果顺利的话,自己就是第一支踏入晋国境内的宋军了。
刘宜孙心里涌起一丝激动,然后又省觉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边那个脸色冷峻的男子。
张亢比他年龄大得多,曾经当过一任知州,仕途也算顺利,不知为何莫名其妙转了军职,而且还是从最低级的押头作起,离开临安前,才升到副军马使。
因为军使临时调任,才得以指挥这一个都,八十名骑兵。
与宋军相似,晋军同样不以骑兵见长。
自己的八十骑人马精良,即使遇敌也可攻可逃。
当然,刘宜孙知道自己面临的对手并不是正规晋军,而是星月湖叛军余孽,但星月湖大营全盛时,也仅仅是宋军中不入流的厢军,他们再强能强过自己这支上四军最骁勇的骑兵都?
张亢显然不这样想,离开营地他就主张缓进,尽量保存马力。
刘宜孙的理由也很充足,捧日军营地离烈山不足二十里,全速奔驰,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在山下歇息半个时辰,总比花一个时辰在路上慢慢走合算。
为大军开路,选择驻地,在刘宜孙看来,这是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劳。
郭遵派遣一个满员都作为协助,领头的张亢军职却比自己低半级,等于是给了他四个都的骑兵让他立功,还没有人来分功劳。
郭遵这样照顾自己,刘宜孙也不敢掉以轻心。
参战之前他作足了功课,知道烈山不仅有大路可供骑兵驰骋,而且驻军的营地也是现成的,就在越过烈山中线的晋国一侧,有一片开阔地,可供大军驻营--毕竟他的父亲刘平是郭遵的顶头上司,捧日军左厢的厢都指挥使。
刘宜孙所知道的信息,有许多是张亢做梦都想不到的。
但刘宜孙也并没有因此小看张亢。
父亲刘平文武双全,为人轻财仗义,刘宜孙也不是一般的纨裤子弟,而且宋国崇文抑武,张亢和自己的父亲同样是进士及第,却弃文从武,让刘宜孙平添了几分敬意和亲近感。
“张大哥,按你说的,在这里歇半个时辰,养养马力吧。”
张亢环顾四周,然后点了点头,喝道:“下马!”
隶属于他的八十骑立即勒住坐骑,翻身跳下马背。刘宜孙的手下纵骑小跑几步,减速后才纷纷下马。
刘宜孙道:“大哥练的好兵,论起令行禁止,举止如一,小弟可差远了。”
张亢笑着说道:“你的兵也不错。”
刘宜孙道:“我听出使晋国的使节说,烈山的山路全长五十余里,可供四马并行。过了主峰之后,有一片平原,因为三溪并流,叫三川口。”
他拿出一幅自己绘制的地图,指点道:“三川口离进山的位置大概有二十里。
如果全速行进,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赶到。”
张亢聚精会神地看着,没有作声。
刘宜孙道:“这样的话,我们半个时辰后进山,大军距离我们有十五里,等我们到达三川口,大军离我们有二十多里,两个时辰左右能抵达营地,等傍晚扎好营寨,最迟后天,我们就可以进入江州地境了。”
张亢指着地图道:“这是什么?”
“哦,使节说进山四五里的地方有条溪水,水面不宽也不深,不用下车就能过去。”
张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不妥。我军远道而来,已经跋涉一个多月,这二十余里路,大军过了午时才能走完。如果立即进山,半夜方能赶到三川口驻营。大军夜行,又在山中,一旦遇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
刘宜孙提醒道:“郭指挥使给我们的军令,是入山寻找驻营地。况且加起来四五十里的路也不远,往日行军,都走过的。”
“那是在我们大宋境内。”
张亢道:“到了此地,随时都可能有敌军偷袭,宁可谨慎一些。”
“叛军所在的江州城,离这里还有一二百里,探子说,城中只有一两千的贼军,现在正招募民壮守城,即使来袭,能有多少?”
身后的捧日军不仅有郭遵的第六军,还有王信的第三军和卢政的第七军,总共六千余人,在刘宜孙看来,只用这支先锋就足以击溃星月湖叛军余孽,何况后面还有数万大军。
张亢道:“卑职有一策,供军使参详:我们两都各出十骑,在前探路,另出五骑,与营中联络。剩下的一百三十骑,缓缓进山,与大营保持十里的距离。”
刘宜孙道:“是不是太谨慎了?”
张亢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刘宜孙道:“十里太近了,反正总共二十里,不如速去速回。”
两人商谈片刻,最后张亢作出让步,同意把探路的减少到每都五骑,两两相距一里,一旦遇敌,立即示警。
这样主力一百四十骑与探马保持五里的距离,如果真有敌情出现,也可以选择是作战还是撤退。
骑军依次入山,第五组出发不久,刘宜孙和张亢也乘马踏上山路。……
臧修回头看了一眼,“咱们被捧日军的娘儿们撵上了。”
吕子贞道:“只有两骑,我去把他们打发了。”
匡仲玉道:“后面还有,像是那两个都的骑兵。”
程宗扬道:“把兵刃收起来,咱们是赶路的客人,又没马匹。”
两名披甲的宋军骑兵拿出小旗,向后打出旗号,然后与他们擦肩而过,接着又是两骑,同样打出旗号。
不多时马蹄声响,一百余骑沿着山路驰来,将已经退避到路旁的程宗扬一行包围起来。
一个年轻军官在马上道:“你们是哪里人?”
打扮成幕宾模样的匡仲玉点头哈腰地说道:“回军爷,我们是昭南人,从昆吾往临川去,路过此地。听说路上不太平,雇了几个脚夫。这穷山恶水,小的正担惊受怕,刚才见到几位军爷过去,心里才安生点。”
一个身材肥壮的男子道:“怎么这个时候去临川?”
“军爷明鉴,我们少爷家在昆吾,娶了临川王家的小姐,刚成婚一年,现在回临川拜见岳父大人。”
刘宜孙笑了笑,“原来是这样。你们……”
张亢道:“把轿子打开。”
程宗扬挡在轿前,“将军,里面是在下的家眷。还请将军留几分面子。”
刘宜孙低声道:“张大哥,这不合适吧?”
“昆吾离临川一千余里,这些人却连马都没有一匹,抬着轿子翻山越岭,难道不可疑吗?”
匡仲玉连忙道:“军爷明鉴!原本带的有马,前几日遇见贵军,把马匹都征用了。”
刘宜孙暗叫惭愧,军中缺马,这种事屡禁不绝。即便上四军的捧日军,也没少干过。他们从昆吾来,遇到的很可能是边境调集的乡兵。
张亢却不为所动,“本官是大宋捧日军副军马使张亢,尔等行迹可疑,本官命令你们立即把轿子打开,接受官军检查。”
说着他一摆手,身后的骑兵拉开弯弓,搭箭瞄准众人。
程宗扬只好让开半步,张亢抬起马鞭,掀开轿帘,目光不由微微一闪。
轿中一个少女惊呼一声,连忙以袖遮面,掩住面孔。
她眉枝如画,雪嫩的肌肤宛如明玉,如水的美目流露出怯生生的神情,在她旁边还有个美妇,虽然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香艳的气息呼之欲出。
即便张亢这样的铁石心肠,惊艳之余,也不禁想起我见犹怜这个词来。
程宗扬赔笑道:“军爷,这是贱内,从来没见过外人的。”
说着塞来一把钱铢。
张亢伸手一掂,便知道是银铢,他放下轿帘,然后朝手下一摆头。
骑兵收起弓箭,张亢也不客气,一边策马离开,一边将拿到的银铢一分为二,一半递给刘宜孙。
刘宜孙从来没干这种事,连忙推让。
张亢道:“军中辛苦,多少让兄弟们得点好处。这钱取不伤廉,拿着吧。”
说着将剩下的一半交给本都的旗头,“老规矩,见者有份!”
张亢的手下发出一阵欢呼,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虽然没作声,但都露出羡慕的眼神。刘宜孙苦笑一下,只好接过来。
程宗扬远远看着两人在马上推让,“老匡,你说的那条溪水就在前面?”
匡仲玉道:“没错。那条溪看着平常,但里面都是碎石,稍不留神就伤了马蹄。”
程宗扬笑道:“那好,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小狐狸的人只要动手,咱们就抄他们的后路。”
说话间,刚才那名年轻军官调转马头,带着十余骑奔了回来。
臧修和鲁子印踏前一步,肌肉微微绷紧,不知道哪里漏出马脚。
刘宜孙喊道:“你们要过江州?”
匡仲玉道:“军爷,要去临川,江州、宁州可绕不过去。”
刘宜孙勒住马匹,“没人告诉你们江州要打仗了吗?”
匡仲玉忙道:“听说了。所以小的们才急着赶路。”
刘宜孙道:“江州你们去不成了。那里如今被一群恶匪占着,那伙人是朝廷通缉多年的叛匪,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我们这次去就是剿匪的。”
匡仲玉失色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宜孙安慰道:“你们先回去找处落脚地方,迟则一个月,快则十天,等剿灭江州的匪徒,你们便可以平平安安去临川了。”
刘宜孙是一片好意。他平白拿了钱,多少有些愧疚,这些人再往前走,后面大军进山,想退都退不出来,特意前来提醒。
说话间,山坳后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声音尖促而凄厉,刘宜孙浑身一震,扭头看去,便听到一片兵刃交击声,接着是军士的惨叫。
惊疑间,旁边一名骑兵大声喝道:“军使小心!”
臧修一手伸进轿中,擎出他的雷霆战刀,抬腕朝刘宜孙的坐骑劈去。战马跃起尺许,断颈血如泉涌,把刘宜孙掀下马背。
鲁子印、吕子贞等人纷纷动手,从轿中抢出兵刃,马鸿挥臂击碎充作轿杆的大楠竹,抓出里面的铁矛,抬手将一名骑兵刺下马背。
刘宜孙毕竟是将门虎子,一偏腿甩开马镫,从鞍侧拔出马刀,挡住一名脚夫的长刀。他手腕一震,惊愕地发现这些脚夫身手不是一般的强悍。
混战中,张亢带着人马驰回,他身边的一百余骑只余不足百骑,还有几个身上带着箭矢,神情狼狈。
程宗扬喝道:“老匡、老马!”
匡仲玉不擅近战,早退得远远的,听到叫声,他戟指喝道:“去!”
一条绳索从轿下钻出,蛇一样昂起头,朝大路另一端飞去。马鸿飞身跃起,铁矛一旋,挑住绳索,然后翻腕将铁矛笔直扎进山石。
绷紧的绳索立刻变成一道绊马索,疾驰而来的捧日军猝不及防,前面三骑顿时人仰马翻,跌成一团。
张亢一手扣着弓,在距离众人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突然从马背上站起身,挽弓、搭箭、瞄准、开弦、放箭一气呵成,利箭犹如流星,朝那个在轿旁指挥的公子哥射去。
程宗扬抽刀劈飞箭矢,咧嘴朝张亢一笑。张亢面沉如水,冷喝道:“果然是一伙贼寇!全都杀了!”
他身边的数十余骑同时举弓,箭矢雨点般射向众人,另外几人解下马刀,在战马狂奔的同时,俯身砍向绊马索。
捧日军的精锐确实有点门道,前后同时遇袭,还能保持阵型。
这时近百骑连人带马同时冲来,连臧修等人也不敢硬撼。
绊马索已经被砍断,如果把使用长兵器的马鸿等人调在前面,还能阻挡片刻,但刘宜孙带着几名手下在前苦战不退,让星月湖众人无法排出抵挡骑兵的拒马阵型。
程宗扬叫道:“老臧!”
臧修放开对手,朝刘宜孙攻去,刀在半途,便发出雷霆般的战鸣。
张亢脸颊抽搐了一下,“雷霆刀臧修!”
“还有人认识老臧!”
臧修大笑道:“白脸小将军,吃老臧一刀!”
双刀相交,刘宜孙的马刀立刻崩出一个缺口,手臂如受雷亟。
雷霆战刀力道未竭,在他臂上一拖,将他重金打造的犀皮坚甲斩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接着另一个使快刀的脚夫飞身跃来,旋风般将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部下劈下马,鲜血溅得他半身都是。
张亢策骑喝道:“上来!”
刘宜孙目眦欲裂,原以为轻轻松松立下一桩功劳,谁知第一次上阵就折损了这么多部下。即使能活着回去,有什么面目去见都指挥使和父亲。
“不用管我!你们走!”
两名骑兵挥刀挡住臧修,张亢一把抓住刘宜孙的背甲,将他拖上马背,“徒死无益!活着才有翻本的机会!”
捧日军的骑兵已经收起弓,摘下鞍侧的短矛,排成冲锋的阵型,一边抵挡来袭的兵刃,一边跃过跌倒的同伴,往前厮杀。
孟老大说过作战的八条戒律: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这支骑兵占了八勿的一半,如果硬拼,损失不可避免,敌人跑了还能再打,这班手下死伤一个都够自己心痛的。
程宗扬叫道:“不要硬挡!打两翼!”
臧修等人让开大路,从侧方将敌骑一一刺下马来。
捧日军前方压力顿轻,张亢以文职从军,但弓马娴熟,丝毫不弱于刘宜孙这样的将门子弟。
他抓住这一线生机,趁后面的伏击者还没有追来,带着残余的数十骑毫不停顿地直闯出去。
战斗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张亢等人刚逃出百余步,身后十余名被这群脚夫拦住截杀的骑兵已经没有活口,只剩空鞍的马匹四处跳逸嘶鸣。
众人收拢了逃散的马匹,把受伤哀鸣的战马补刀杀死,免得它们受苦。
山坳后的搏杀声渐渐低弱,片刻后,一匹快马从山坳中驰来,程宗扬远远看见,笑着对臧修道:“咱们俞老板看起来够精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