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止,从空中望去,三川口白皑皑的雪原仿佛绽放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梅花,令人触目惊心。
三道溪水中,两道已经被鲜血染红,宛如滴血的梅枝从雪原蜿蜒淌过。
星月湖四营与铁甲营的碰撞惨烈无比,经历两刻钟的殊死搏杀,双方的伤亡都超过一半,但无论是面对宋军的铁甲,还是星月湖的长枪重斧,都没有一方退却。
事后连崔茂也不得不承认,捧日军的铁甲营确实是强军,能以一营之力抵抗四营全力攻击,不分胜负。
王信身上受创七处,几乎是浴血而战,趁敌寇攻势稍减,他返回中军,向刘平道:“将军!儿郎们撑不住了。”
刘平眉毛微微挑起,连王信都这么说,看来真是难以支撑了。
王信道:“天时不对,打了这一上午,儿郎们一大半都冻伤了脚。”
刘平抚着腕上的皮甲,迟迟没有作声。
一名亲兵忽然道:“敌军!”
侧方的山丘后驰出一队人马,数量有百余人之多,其中一多半都是骑兵。
这点数量在这些将领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和数百名敌寇交战至今,任谁也不敢轻视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
战局的转折点却是出现在远离战场的第三道溪水。
刘宜孙先是被编入中军大阵,由于前阵被王韬的第五营迅速切割,他和张亢被调去支持。
这伙敌寇与前方的列阵对战完全不同,相同的是他们惊人的杀伤力。
他们全部分成小股,最大也不超过二十人。
这种敌寇本来是最容易消灭的,宋军每阵都有一个营,近五百名军士,完全是压倒性的多数。
可那些敌寇就像利刃一样,从不同的位置切进宋军阵列,将宋军完整的阵型切割开来。
刘宜孙手下的一个都仅剩下半数军士,他们追着一小股敌寇淌过溪水,却被对手甩开。
眼看手下的兄弟在雪地上跋涉,疲惫不堪,刘宜孙只好让众人歇息片刻。
张亢道:“逃不逃?”
刘宜孙喘着气道:“不逃!他们这种流寇战术,是自取灭亡!”
“这么高明的流寇战术,普天下也没几支军队能做到。”
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些敌寇总共二十股,攻击前阵的时候是从三个方面进击,看似杂乱,实则先分后合,严密之极。前阵空有五百人,被他们切开时,一多半都守在原地,真正交锋的不到三分之一。”
刘宜孙打了个寒噤,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张亢冷冷道:“看出来了?”
刘宜孙回想起前阵崩溃的一幕,一个整营对只有自己半数的敌寇,却在交锋中被切得七零八落,空有两倍的数量,被切割的部分却是以少对多。
看似散乱的敌寇就像一只冰冷的狼,每一口只咬下一小块,连续几口,就将一个前阵完全撕碎。
可是这样的纵横分合,多达二十支的敌寇怎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军旗。”
张亢道:“那面军旗的位置,就是他们攻击的方向。嘿嘿,武穆王的亲卫营,果然不同凡响。”
张亢搓了搓手,“刘都头,此时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刘宜孙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多谢张兄。但我刘宜孙绝不会逃!”
张亢冷笑一声,“你不逃,自然有人要逃。”
战场后方,孤立在第三道溪水之后的殿后阵忽然放下旗帜,全军开拔。刘宜孙浑身一震,叫道:“不好!”
种世衡的眉尖刀被巨斧劈断,刚抢过一杆长枪,重新上阵,便看到这一幕,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厮杀的双方都已经接近极限,殿后阵的变动,使双方不约而同地分别向后退却。
战场上的铁甲营已经不足两个都,他们的瘊子甲沾满泥土、雪水、血迹,依然明亮如镜。
四营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撤出二十步的距离,重新整合队伍。
另一股贼寇也脱离战场,王韬一手提着战斧,一手挽着军旗,在距离宋军中军大阵不足三十步的位置昂然走过。
他手中的军旗已经成为宋军避之唯恐不及的煞星,军旗所向,宋军士卒都为之变色。
在他身后,五营的军士血染战衣,如同一柄柄浴血的战刀,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王韬和崔茂都没有理会远处殿后阵的变故,而是抓住时机合兵一处。
他们两个营减员达四成,余下的三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但高昂的士气和严密的阵型,无不显露出百战之师的强悍和武勇。……
“都监大人!”
刘宜孙一把拽住马缰。
黄德和厉声道:“你是何人!来人啊!”
张亢从后面一脚踏住刘宜孙膝弯,刘宜孙腿一弯,被他踩得跪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在阵中阻拦主将的战马,当场格杀也算不得冤枉。
他顺势行半跪礼,一手仍拉住缰绳,“卑职第三军第二营步兵都头刘……”
“一个微末的都头就敢拦本监的坐骑!滚开!”
刘宜孙大声道:“都监大人!我军与敌交战正殷,胜负只在毫厘之间,都监大人怎能弃军逃生!”
黄德和怒道:“厢都指挥使刘平刚愎自用,指挥无方,本监多次规劝,仍置若罔闻。留在这里,难道等死么?”
“大人!敌寇不过数百,虽然破我数营,但已是强弩之末!大人若在,敌寇必败!大人若走,我军危在旦夕!”
“荒唐!”
黄德和喝道:“难道三军六千余众生死,都在黄某一人肩上?你这等胡言乱语,是何居心!来人!把这厮叉出去!”
黄德和踢开刘宜孙,打马便行,一边道:“再敢啰嗦,便将他斩了!”
几名亲兵把刘宜孙推到一旁。望着黄德和的背影,刘宜孙急怒攻心,“哇”
的吐出一口鲜血。
张亢拉起他,一边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泥。
刘宜孙抬起头,“你说的出路,在哪里?”
……
卢政驰回中军,向刘平道:“看到了吧?我就说那帮孙子靠不住!”
刘平露出一丝苦笑。
殿后阵的主将由都监黄德和担任,这一营军士都来自卢政的第七军,如果是他以前所在的边军,第七军的军都指挥使没有下令,任何人都不敢私自撤退。
但这是禁军。
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领不过是临时委派,负责指挥五个营的军事。
黄德和身为都监,他要走,卢政也拦不住他。
刘平摘下头盔,露出花白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回咱们的脸可是丢大了。三个军,竟然败在几百名敌寇手下。”
卢政道:“不算冤。八骏来了两个,老卢的面子是够了。老刘,退吧,大不了给夏夜眼磕个头,最多挨几记军棍。嘿,你有个进士身份在,我琢磨着夏夜眼不大好意思让你扒掉裤子挨打。”
“以六千对五百,大败亏输,砍头都有份。”
“你是按着阵图打的,我们都能作证。没打胜,那是阵图……”
刘平拦住他,“阵图是御赐的。”
“呃,阵图不会错,咱们也尽力了。得,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这会儿咱们还有三个半营。我来殿后,你先走。等退出烈山,整好军马,再来找他们拼命。”
刘平笑道:“我要活着回去,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你们读书人就是想的多。我跟你说,你就是想那个啥,也得把我们这些兄弟送回去。我还没活够呢!”
刘平呼了口气,“哪里便败了呢?”
他话语虽然平淡,口气中不甘却溢于言表。……
王信两个都的策先锋阵已经损失殆尽,剩余的铁甲营撤过第二道溪水,与中军大营汇合,接着卢政的策殿后阵也全军赶来,宋军全面收拢。
那队骑兵渡过溪水并没有投入进攻,而是临溪列队,背对着宋军主力。刘平皱了皱眉头,忽然眉峰挑起,眼中透出一缕光芒。
一名亲兵叫道:“郭指挥使!”
一彪人马出现在远处山丘上,黄色的军旗在风雪中招展,看旗号,正是郭遵的第六军。
刘平以下,卢政、王信、种世衡、万俟政都如释重负,郭遵的骑兵在最要紧关头终于赶回,有这两千精骑对敌军数百疲军,己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心头的重石还没落地,山丘上突然一阵混乱,持旗的旗头跌下马来。
接着看不出多少敌寇四处冲出,那队骑兵勉强支持片刻,就彻底溃散,败兵从丘上驰下,朝大营逃来,但还未接近第一道溪水,就被守在溪旁的敌寇射杀,没有一人能活着回来。
众人心都沉了下去。这伙敌寇的狡诈,远出于己方的意料。这时刘平才隐约明白,为何对付一伙流寇,贾太师却不惜调动上四军的两支禁军。
刘平目视良久,然后道:“撤吧。”
众人都松了口气,虽然没能打胜,但自己的兵力仍超过敌寇五倍,攻敌固然不足,自保仍然有余。……
程宗扬和冯源越过溪水,迎来一片欢呼。
臧修口沫横飞地说道:“老敖!你刚才是没看到!兄弟们被骁骑营的野狗咬住,甩不脱,走不掉,一个个都急红眼了。全靠老程,一把火将他们都留在山下,姓郭的急的直跳脚,也只能吃我们的马屁。”
敖润道:“真的假的?老程哪儿学的这手艺?副队长,你说……”
“假的!闭嘴!”
敖润闭上嘴,忽然又想起来,“哎,副队长,你还没吃东西吧?正好我带的有。你尝尝!尝尝……”
程宗扬笑道:“老敖,你还敢给人拿东西吃啊?”
敖润讪讪收回手,月霜却一把将他手里的纸包夺过来,撕下一块牛肉,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程宗扬小声对敖润道:“我就喜欢看月丫头生气的样子。”
“老程,你这可不对……”
“怎么,你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不漂亮?”
敖润偷偷看了一眼,“漂亮是漂亮,不过这事不能这么说……”
程宗扬暧昧地挤了挤眼,还没开口,半包牛肉就连纸带肉朝自己脸上飞来。
月霜拔出真武剑,要斩这个混蛋,臧修和敖润连忙拦住,一个说:“班长息怒!”
一个说:“别跟老程一般见识。”
程宗扬做了个鬼脸,把月霜气得半死,这才一溜烟跑掉。
月丫头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害得自己尝了冯大法的老鼠油,不气气她,自己心里实在平衡不了。
……
崔茂和王韬并肩立在一处,两人的披风吸满鲜血,沉甸甸拖在地上,肩头的校官银星却分外明亮,在两人背后,那面绣着“岳“字的血红战旗在风雪中猎猎飞舞。
程宗扬向两人敬了个礼,“崔中校!王中校!”
然后笑道:“头次见面,多多关照。”
崔茂道:“上次在建康,听说你嫖妓去了?”
程宗扬一阵尴尬,玄武湖一战之后,自己在宫中胡混,与八骏失之交臂,没想到一见面就被他拿出来说。
崔茂淡淡道:“下次记得叫上我。”
程宗扬松了口气,笑道:“一言为定!”
星月湖大营解散后,八骏隐身草莽,崔茂的身份是画师,王韬则僻居荒村,作了名教书先生。他拢手向程宗扬长揖一礼,“程兄千里迢迢送回三哥的遗骸。
王某深铭五内。”
程宗扬连忙还礼,“七哥太客气了。”
崔茂道:“你送回三哥的遗骸,我们兄弟本来该给你磕个头。但老崔的头你未必稀罕,这样吧,往后嫖妓,我请你。”
程宗扬笑道:“多谢多谢。”
郭遵军随时都会投入战场,崔茂直入主题,“你的人马有多少?”
“五个班,二百名佣兵。”
程宗扬补充道:“可惜没有法师。”
“这个当然。”
程宗扬有些好奇地问道:“听说各营都有两三名法师,为何没见到呢?”
崔茂举手一划,然后道:“你以为这场雪是哪里来的?”
“什么!”
王韬道:“为了这场雪,侯二哥把整个大营的法师都调去了。要不哪儿有这么巧?”
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抓起一团雪,握成雪球,在太阳穴上揉着。
这里的死气太浓了,太阳穴的伤疤一跳一跳,像要涨开一样。
天驷侯玄在八骏中排名仅次于孟老大,因为名头太响,想藏也藏不住,索性跑到秦国,作了一名客卿边将,一直在边疆作战,没想到回来之后,一出手就是一场天马行空的雪攻。
这场雪对于己方的价值,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
恐怕宋军到现在还以为运气不好,哪里知道远在交战之前就受到了对手无孔不入的攻击。
反观星月湖大营,上阵之前就抛弃甲胄,早有准备地换成过膝的长军服,交战前就胜了一半。
程宗扬道:“看来宋军准备撤退了,要不要放郭遵与中军汇合,晚上再来袭营?”
崔茂露出一个富有魅力的笑容,“我倒是想走,就怕刘指挥使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王韬道:“他能忍这么久还不动用神射营,真是好耐性。”
程宗扬道:“你们说的是神射营,是不是神臂弓?”
“不错。”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刘平还有一个营的神臂弓?
他们与宋军只隔了一道溪水,不过二百步的距离。
崔老六和王老七这么谈笑风生,竟然是坐在生死线上!
自己对神臂弓的威力印象极深,以神臂弓的射程,轻易就能覆盖这片战场,难怪后面的星月湖军士即使休息,盾牌也绝不离身。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宋军既然有神臂弓,为什么不拿出来?”
“他在等二哥的直属营。”
崔茂赞道:“刘平文武双全,有名将之称,果然有几下子。”
王韬也道:“刘平到这会儿还没乱了阵脚,打着主意想用这点残兵把我们一口吞掉,如此能战,算得上是悍将了。”
就在这时,一支穿着轻甲的宋军出现在视野中,他们隔溪列阵,接着三百张神臂弓同时举起。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在三川口浴血的雪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