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天鹅会梦到什么,但他自己却开始做梦。
他能望见那个白色的身影,似乎就在几码远的地方,却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见摇曳的轮廓,犹如波光中的倒影。
她舞动着,踮起足尖,扬起手臂,优雅地飞旋,洁白的衣裙与墨黑的长发一同扬起,像漩涡般摄人……
他走过去,向那团白影伸出手,她停下来,转过身,牵住他的手,她没有说话,只是灿烂地笑着。
是奥吉莉娅?
还是奥婕塔?
他分不出来。
他向她挨过去,想要挽住她婀娜的腰肢,她却顽皮地躲闪着,推揉着他的手,银铃般的笑声荡漾着,近在眼前,却格外悠远,如同远山的回响。
终于,他赢了,她倚在他的臂弯里,轻声地喘息着,脸上泛起云霞。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但最后,她移开了目光,羞涩地闭上眼,把头向后仰起。
他搂紧她,贴她饱满的胸膛上,把脸一点点靠近那副微张着的红唇,万籁俱寂,空灵中只剩下他的心跳。
但在最后一寸远的地方,他停住了,惊愕充满了他的眼。
——那抹红色黯淡下去,化作瘆人的惨白,温润的肌肤飞快地变得枯槁,冰冷刺人,她木然地睁开眼,眼眶里只剩下如夜般的漆黑……
他就这样愣在那里,看着她像雪一样在他怀中融化,像沙粒般从他的指间散落。
他想要嚎叫,却叫不出声,想要哭泣,却没有泪水,但最终,他发现自己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而癫狂,歇斯底里,如同从无底深渊里传来……
终于,他猛地坐了起来,睁开眼,大口地喘息着。不远处,火堆还在燃烧,但他觉得浑身像从冰窟里爬出来一样冰冷。
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真的听到了笑声——沙哑的笑声,从他身后。
他伸手去抓剑,就在身旁,侧身翻跃,剑锋在铮鸣中出鞘。
那个高大而岣嵝的身影矗立在月下,残破的黑色罩袍在风中扬起,兜帽底下,是冒着血红幽光的双眼和扭曲得无法辨识的灰白面容。
“嘿,你就是奥婕塔说过的那个坏家伙?”他握紧剑,摆开架势。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向他走来,他微笑着,想要掩盖自己的紧张,但他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开始发抖……
该死的……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他默念着……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种无法自已的压抑和恐惧感,似乎那东西周围,有着什么能直击魂魄的魔力一样。
他感觉到自己的毛发都在竖立起来,他本能地往后退,甚至不敢去直视那张扭曲的脸,但最后,连步子都似乎僵住了,只剩下冰冷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滚开!”他大声咆哮着,用尽力气疯狂地挥剑,就像在一场噩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
它没有躲闪,剑锋侧着斩进黑色的袍子里,划过整个身躯,从另一侧飞掠而出。
他呆呆地停在那里,没有再挥第二剑。
它依然缓慢而平静地靠近着,毫发无伤,剑上没有血迹,什么也没有,如同刚从空气中划过。
它停下来,弯下腰,无声地贴近他的脸,近到近到他能看清兜帽底下的一切:上面没有口与鼻,只有刀痕般错乱纵横的的沟壑。
再一次,他听到了笑声,低沉而含混不清的笑声,像是在轻蔑地嘲弄。
它抬起一只扭曲的手,指头缓慢地探向他的胸前,他想要挣扎,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
锋锐的指甲穿透了衣物,他能感觉到它刺破皮肤,扎进肉里,血浸润了里衣,刺骨的寒意弥漫开来,让他的整个身躯瑟瑟发抖……
“该死的……这算是……结局吗?”他觉得意识也快要被冻结起来:“月神在上……如果这真是你的地盘的话……好歹帮我一下……”
心跳声开始变得微弱,几不可闻,视界开始黑暗下去……
——直到他看到那道从天而降的月光。
刹那间,洁白的光辉笼罩了他,如瀑布般华美,像和风般温柔,他能感觉到黑暗之潮从身体里褪去,麻木的四肢再一次恢复知觉,他赶紧向后跃去,避开那骇人的利爪。
而不远处,白色的身影正从夜幕之上翩然而降。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洛特巴特。”奥婕塔的双足踏上落叶。
黑影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撇开他,慢慢转过身去,面对那个白色光辉中的宿敌,一步步迎向她。
奥婕塔倏地扬起了手中的剑,指向它血色的双眼。
至黑与纯白,两个身影在斑驳的月光里一点点靠近着,黑烟般的衣襟和轻柔的长发一同在晚风中扬起,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在只剩下几码远时,终于,对峙结束了。
黑色的身影猛地向前冲了出去,快得像一道黑色的弩箭,而白色的身影轻灵地旋动,闪向一边,擦身而过的同时,炽目的光焰从手中挥出,密林刹那间犹如白昼。
但似乎同样没有命中,黑影穿过了狭小的林间空地,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里,令人窒息的呼啸声回旋着,像洪水般卷过山林,刹那间,如同整个黑夜都在沸腾。
几秒后,再一次,它从另外一边的黑暗里跃出,挟着利刃般的疾风,黑与白再一次交织,就像流星掠过明月,奥婕塔不断地跃动着,每一步都曼妙而优雅,修长的手臂与腿脚在月下扬起,犹如一场聚光灯下的舞蹈。
交锋的过程重复着,但似乎每一次都互无战果,魔物的攻击看上去气势勃然,奥婕塔则显然是想要在防守中寻找破绽。
而弗里德唯一能做的,却只有目瞪口呆地观望,先前奥婕塔和奥吉莉娅比试时,他还只是赞叹她们剑技的优雅精妙,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作为凡人,世间有许多东西并非他能理解的……
一开始他想,奥婕塔为什么不更加主动一点,她手里有剑,如果从稍微侧翼一点的地方,迎着魔物冲击的方向,命中应该不难的……
但他旋即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刚才自己不是已经试过了么,他用过剑,砍中了那东西,但却毫发无伤……
但这一点反倒让他更加困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她仍然要拿着剑呢?
又一次的冲撞,但这一次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在交织的刹那,伴随着更耀目的白光和沉闷的砰声,而在掠过白光之后,黑影的轨迹有了一点点偏斜。
再一次,它从密林深处的黑暗中归来,冲向空地中央的奥婕塔,但这次,连弗里德也能看出来,它的速度似乎变慢了。
也许刚才那一下,奥婕塔成功地击中了它一次,现在,胜利的天平向她倾斜了。
但接下来,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虽然魔物的行动减缓了,但奥婕塔的情况也同样不太正常,相比之前优雅轻松如同舞蹈的姿势,现在她的姿势看起来似乎显得有些疲惫一样,身子像喘息似的起伏着,刚刚好勉强躲过这一次冲击,而当下一次交汇来临时,剧烈的光芒再一次迸发,这一次,她竟然往后踉跄了几步。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弗里德禁不住越发忐忑起来。
这种奇怪的回合似乎同时削减着双方的力量,但关键是,是谁主动采用的这种方式?
这样拖下去,到底对哪一方比较有利?
目前为止,他还没法看出来。
但他知道,自己显然在担心——担心那个女孩,而且担心的程度……
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黑影再一次冲出密林,但这一次,它没有笔直的冲过来,而是向上拉起,然后俯冲着猛扑而下。
奥婕塔仰起头,双手紧握着剑,迎着它挥砍过去……
狂风咆哮,地上的落叶与残枝轰然扬起,纷飞着掠过耳畔。
在光与影接触的刹那,黑影砰然绽放开来,无数道长发般的烟雾升腾而起,如同滴进水里的墨汁般浓郁,看上去犹如一颗巨大的黑色彗星,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白色完全吞没。
透过黑烟,他隐约能望见奥婕塔的身影,长剑横在额前,她拼命握住它,顽强地抵挡着。
骇人的黑彗星并没持续太久,烟尘开始聚拢,收敛归回,但它看上去越是变小,奥婕塔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吃力,几乎要被压得半跪下去,握剑的手瑟瑟发抖。
他开始听到笑声,嘲弄般的笑声……
但那一刹那,他注意到,奥婕塔的脸稍稍转了过来!
他能看见那双墨黑美丽的眸子,她身上唯一黑色的部位,虽然看不真切,但他仍然立刻反应了过来——她在看他。
为什么?
月光在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她的眼神里有什么?是担忧?关怀?抑或是……某种期待?
期待?
没错,就是现在。
他猛地从地上跃起,握着剑,向那团纠结的光与暗冲去,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
当剑锋刺进那黑色的长袍时,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阻力。
缓缓地,那对血红的空洞转向他,他无法分辨那张扭曲的脸是否也会有表情,但他从闪烁的红光中,感受到了……惊愕……与不可置信……
然后,它熄灭了。
墨色的斗篷停止了舞动,无声地低垂下去,佝偻的身躯向前倾倒,跌落在地上。
“看样子我没理解错?”弗里德微笑着,从那黑色的遗骸上把剑抽回来。
“它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能被剑伤到,而你故意创造了这个机会?”
“它输给了骄傲……”奥婕塔还在喘着气,刚才的苦战让她显得虚弱:“平时,有我和奥吉莉娅两个在的时候,它不会这样的……这一次,它觉得自己赢定了,但是……他轻看了凡人的存在……”
遗骸开始分崩离析,如同燃尽的灰烬,崩塌,融化,伴着烟云,消逝在风中,直到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看样子,你可以考虑给自己放个长假了?”
她没有作声,只是回过身去,迎着月光,凝望着荡漾的湖水。
“嘿,明明打了胜仗,你看上去反倒不大开心呐。”他跟在身后。
“你知道吗……那种感觉。”
她轻声说,声音像湖水一样带着凉意:“几百年里,除了奥吉莉娅,它是唯一一个……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而现在,一夜之间……他们……全都不在了……”
“好了好了,小姑娘。”弗里德走过去,轻拍着她的肩:“干脆我留下来陪你好了?”
“算了吧。”她推开了他的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笨。”
“好吧好吧,那换个方案……既然坏蛋已经被消灭了,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是不行对吧?”
他打了个响指:“我可是很乐意当你的导游的。”
“不用了……我想,我的生命始终是属于这里的。”
“好吧。”他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有什么打算么?比如,去完成你们的……仪式?”
“不,恐怕不行了,仪式必须我和奥吉莉娅都在场才能启动的。”
“其实……我觉得……嗯我是说,就是我的直觉……奥吉莉娅一定还活着,我们能找到她的。”
“但愿吧。”
她突然侧过头来望着他:“其实,我也觉得她一定还在这里,因为……如果真的有一名仙子出事的话,月神会拣选新的飞升者,来接替她的位子……当然,不一定是马上……所以……”
她又把头低了下去,语气再次变得低沉:“抱歉……我……不知道……”
“我们一起找到她,好吗?”他再一次申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而你的职责不在这儿。”
“嗯……也许你说的没错。”他沉思了一下:“不过,以后我还能回来散散心么?看在我帮你解决了坏家伙的份上?”
她低下头去,看样子也在思考着,最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使劲从鬓边扯了点什么,飞快地塞进他的腰带里。
“再见,凡人。”
“再见,仙女小姐。”
他目送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密林的黑暗中,而左手插在腰带缝里,轻轻搓揉着她放进来的东西——柔软而光滑,和湖水一样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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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漫过了街道,从门洞里斜斜地穿进来,和炉中的炭火交融一片。
拉西奥和往常一样收拾好火钳和铁锤,在充盈着铛铛声的大厅里转上最后一圈,打量一下每个人手里的活计:“还不错小伙子们!再加把儿劲,把高庭要的这批货搞完五分之一的量,今天的活儿就算完了!”
他脱下工作时的棉袍,挂回墙上,在水缸边拿毛巾草草擦了擦身子。“尼克!”
他招呼不远处的学徒:“蒙德爵爷那把的毛胚打几遍了?”
“五遍了,大师。”学徒在炉边答道。
“收工前再淬一次火,明天交给我来。”他穿回了干净衣裳,朝工坊门外走去。
但就在门口的地方,他注意到了正走过来的身影,虽然今天穿得有点出奇的朴素,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有点俏皮的脸。
“今天的生意看起来不错?拉西奥大师。”客人微笑着,摘下帽子向他点头致意。
“嘿!弗里德殿下?哪阵风儿把您吹来了!”他赶紧停下脚步,谦恭地鞠躬:
“托您的福,我这哪算什么生意,都是吃陛下的饭而已。”
王子朝工坊里头走去,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着,拉西奥跟在他身后:“怎么,想要换把新家伙用用?”
“啊,暂时还用不着,上次那把很趁手,我一直都带着呐。”
弗里德微笑着拍了拍腰间的剑鞘,继续悠然地往前去,当走到风箱旁时,他突然扭过头来,凑近他的耳边,压低了音调:“不瞒您说,我是想找您请教点事儿……”
拉西奥瞪大眼睛望了他几秒,旋即就领会了意思:“跟我来吧,这里人太多了。”
他用同样的低声说。
拉西奥领着王子穿过热浪袭人的大厅,转到后院,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点亮油灯,两人一同在桌边坐下:“要来一杯么?”
他从一旁的橱柜上拿过瓷瓶和杯子。
但王子按下了他打算揭开瓶塞的手,狡黠地微笑着,把两个杯子都挪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土陶瓶子,他摇晃了几下,然后扭开缠着红布的瓶盖,浓郁如火的香味儿霎时弥漫开来:“从个北方人头头手里抢的——反正他没了脑袋,以后用不着这个了。”
“上等好货……”拉西奥入迷地吸着鼻子:“不过您这实在太客气,我可受不住啊。”
“嘿,我又不是第一次找你喝。”弗里德把盛满的杯子推到他面前,端起自己那杯,与他轻快一撞,然后一饮而尽。
“说吧,其实我已经等不及想知道,您有什么问题居然需要我这个粗人来解答的。”拉西奥放下杯子,抹了抹胡须上的残汁。
“有纸和笔吗?”
……………………
拉西奥探着身子,看着弗里德拿着水笔在纸上勾勒着,皇家子弟都学过点艺术,虽然算不上专业,但基本上还是能描绘出大致模样的——那是把剑,细长的剑。
“木质的黑色剑柄,镶嵌银色的花球和纹饰,图案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不过大致是这个样子。”
弗里德把纸推过来一点:“您能……看出点什么吗?”
拉西奥把纸转过来,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嘿,殿下,您现在有兴趣玩古董了?”
“嗯?”
“如果您画得比较准确的话,这应该是王朝早年的款式,大概三百到四百年前,乱世前后,所以糅杂了不少异族人的风格……像这剑托,之前只有东方人喜欢用这个式样,后来西境诸国才开始用,但是几经改进,现在新做的剑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唔……那么,您能看出来,是由哪儿打造的吗?”
“这种做工的剑,肯定不是一般武夫用的,主人估计身份不低……您想想,剑上有什么标记或者字号么?包括类似家徽的图案什么的。”
“唔……没有,就只有这些盘绕的花纹,这个我记得清。”
“其实,还真有可能是从皇家的工匠手里出来的,但是却没有徽记,这点很奇怪。”
王子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你这以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款?我记得你这上档次的货都会留有文书的。”
“年代太久远的档案八成是没了……不过……我试着在最早的那批里面翻一翻吧,您得多等一会儿……”
过了大半个钟头,他终于捧着一册发黄的卷宗回来了。
“还真有一把很像的,非常像……只不过……”
“怎么?”
拉西奥小心地把册子放在桌上,翻动枯黄的书页,找到他所说的那页——图样就在左侧的纸上,两幅,一幅剑刃,一幅剑柄:“像您见过的那把吗?”
“像……非常像,我甚至觉得,这比我画的那张……更接近一些。”
“但……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他指向右边那一页:“王朝208年,这里注明了,这是按某张古代图样仿制的,剑刃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打造的,剑柄是另外一位大师,但最关键的……”他的手指停留在那团已经老旧发褐的墨渍上,抬起头来,望向一旁的王子:“委托人的名字,以及所模仿的那张图的名字……都被……涂抹掉了……”
王子的眼神凝望着那些古旧的图案与字迹,但突然,他站起身来,向他伸出右臂:“非常感谢您,拉西奥大师。”
“不需要……别的了吗?”他的眼神里带着困惑。
“暂时不用,不过……别和别人说我来问过这个。”
王子松开他的手,微笑着转身走向门口,只留下那瓶酒仍在桌上,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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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抵达图书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当当敲着铁门,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头才亮起灯,一个胖乎乎的家伙从屋里钻出来,走到铁门前,狐疑地打量着他:“抱歉先生,我们今天已经闭馆了,明天再来吧。”
“我找安东尼奥先生。”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他在吗?”
“唔……在是在……不过,我想他不是很喜欢晚上待客的……”
“麻烦帮我通报一下,我叫齐格弗里德。”
他把银币隔着铁栏递过去,胖子守卫楞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换上了恭敬的笑容:“没问题,我帮您去问问。”
没过多久他便跑回来了,慌忙地掏钥匙开着锁:“尊敬的……殿下!您里边请!”
他的手发着抖:“我……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您……您可别见怪!”
“哦没事……”他尴尬地笑了笑:“只能怪……我来这儿太少了……”
他上了三楼,敲门,然后走进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屋里烛火通明:“安东尼奥老师,好久不见。”他礼貌地鞠了一躬。
覆满白发的脑袋从书堆后面抬了起来,枯槁的手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着他:
“呵,弗里德?你可是稀客啊,我记得读书可不是你的爱好。”
“啊……那个……那是以前,现在我还是经常看看书的。”
“是么?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话。”老头儿又把头埋了回去,水笔继续在稿纸上沙沙划过:“坐吧。”
“谢谢……您最近身体好么?”
“腿没以前好了,所以出门也少了……听说你最近打仗还不错?”
“已经打完了,签了和约,最近几年应该不用再打了。”
“有封地了么?”
“去年分的,在西海的艾丁顿。”
“娶妻了么?”
“嘿……这个……还没着落呢。”
“嗯?还想多风流几年?”老头儿又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你跟我别的没学到,这个倒是学到了。”
“哪的话……我只不过……唔,终身大事应该慎重点,您说对吧?”他挑了挑眉毛。
“是么?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话。”
老头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往后懒懒地躺在椅背上:“好了,说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来找我借书看的。”
“哈,好吧好吧,瞒不过您……”他把身子往前探过去,压低声调。
“——关于布雷登,您知道些什么?”
“布雷登?哪个布雷登。”老头的声音若无其事。
“就是……您想的那一个。”
老头皱起眉头盯了他一眼,就像盯着答错题的孩子的那种眼神:“在浩瀚书海里,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布雷登,你想要找哪一个呢?是智勇无双、纵横捭阖的布雷登……还是喜怒无常、残忍暴戾的布雷登?再或者……风流倜傥、情满天下的布雷登?”
“唔……都行……您觉得是哪一个,就说哪一个好了。”
“抱歉。”老头坏坏地咧开嘴,前后摇晃着椅子:“马诺当政以后,把关于布雷登的书全都烧了,你不知道么?”
“当然知道……”他也狡黠地微笑起来:“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来找您呢?”
“呵,小子,你现在比以前更喜欢耍小聪明了,这样不好。”
老头儿从椅子里坐直身子,轻轻搓着手:“虽然现在这事儿没那么重要了,但是你知道的,要是有哪个和我过不去的家伙拿这个做文章,我也得喝一壶啊……”
“放心,谁和您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再说,我的口风很严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呵?你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好吧好吧那这样……我和文化部打打招呼,给您派个年轻漂亮的下属?”
“免了,兔子不吃我边草我可是懂的,不如……你给卫队打个招呼,下城区有家叫同乐园的店,别去查那家……起码……周末别去。”
“没问题。”
花白的脑袋钻进了书桌底下,然后是抽屉和纸张杂乱的哗啦声,最后他抬起头来,把一卷皮纸隔着书堆扔过来。
“论格力高立异端及其对教会的影响……这什么鬼?”弗里德狐疑地摊开那卷发黄的玩意。
“你要的东西在纸的另一面,用火烤一下就行了。”老头得意地笑起来:
“记得要一次看完,因为烤过之后,纸很快就会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