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安京城内,一早便又是绵绵阴雨。
在清晨凄清的雨声中,鹰扬卫的铁牢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后,缓缓打开。两名红甲卫兵拖着一口大瓮从幽暗的入口处走了出来。
其中一名瘦高的缇骑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忍不住小声抱怨道:“这鬼天气,一连下了几日的阴雨,什么时候才能停。真是晦气。”
另一名高壮的缇骑闻言,附和道:“是啊,往年在这时候哪里会有这么多雨。今年真是奇了怪了,西边几个郡都糟了干旱,这京城到是风雨连连。”
话刚出口,他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快速瞥了一眼两旁的卫兵,忙道:“止了,止了。还是做正事要紧!”
二人忙抬着大瓮上了铁牢门前的一辆马车,驾车便往西郊潜龙山脉的方向赶去。
车里,那高壮的缇骑脸色有些发灰,道:“刚刚真是口不择言了,这要是让统领或是旗主们听到了,咱全家指不定都得交代在这铁牢里。”
那高瘦的缇骑心有余悸地道:“山子,你以后可得注意点了。这鹰扬卫可不是茶馆啊!”
“嗯。”那名叫山子的缇骑点点头。
这时,外面的雨声变得更急更猛了,看来雨又下大了。
山子有些烦闷,道:“也怪我们,没点本事,只能做这收尸的杂活。这大下雨天,又闷又湿,还得驾车去郊外抛尸。”
那缇骑听他这么一说,面色也有些不忿。
道:“他们在吃香的,喝辣的,抱着光屁股的美人睡觉,我们却只能陪这些脏脏尸体来来回回。这他娘是什么世道啊!”
“什么世道?谁知道呢?问问这瓮里的尸体,嘿嘿,他或许知道。”山子自嘲地道。
那缇骑闻言望向身侧的黑瓮,闻着里面传来的阵阵血腥味。叹道:“这瓮里的可是司隶校尉,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具尸体。”
山子道:“包括你我,谁都想往上爬,坐拥香车美人,但谁都有可能明日就成了一具腐尸。”
他又道:“二虎啊,这是人吃人的世道啊。”
二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在雨中颠簸,穿过集市,穿过门楼和护城河,穿过野道,终于到了距京五十里的西郊外。这是一处荒野,前方即是潜龙山脉的一角。
二人小心翼翼地将大瓮抬下马车,淋着雨向潜龙山脉走去。
自山脚上行不久,前方便传来阵阵恶臭,二人步子逐渐放缓。
“呱呱呱!”前面树枝上有几只乌鸦惊得飞起,发出几声怪叫。
二人上到一处光秃秃的山岗便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乱葬岗,山坡上下遍堆枯骨,腐尸。
蛆虫横行,绿蝇乱飞,令人头皮发麻。
有的尸体上,还有几只乌鸦正啄着眼眶里的血肉狼吞虎咽着。
饶是二人对这里极其熟悉,却还是感觉脊背有些发凉。
山子提醒道:“快些动作,这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两人合力将大瓮翻身,正欲推下山坡。哪知里面传来“扑通”一声,尸体的一部分从中滑溜出来。
他们定睛一看,只见尸首双目已失,空余两处血汪汪的黑洞。
而口中则满是污血,牙齿一颗不剩。
更残忍的是,他的耳鼻都被削去了,只留有几处可怖的伤口。
“好惨!”二虎惊道。他看到那两处黑洞,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被挖掉了般的疼痛,身体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虽然他们见过太多受过酷刑的死刑犯,但见到司隶校尉如此惨状,还是禁不住有些惊异。
山子面色惨白,慌乱地将大瓮推了下去。
二人对望了一眼,齐齐俯身呕吐起来。
等吐完了,山子摸了摸身上湿透的衣服,牙齿打着颤,道:“这里太难受了,我们赶紧回去吧,”二虎用力地点点头,两人头也不回地往回奔。
二人走了之后没多久,前方的林子里忽然飞出一道人影。他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落到坡下。提起那大瓮纵身一跃,又返回到了林中。
“砰!”大瓮随着人影稳稳地落在地上。
这时, 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人从前方的林木中现身,快速朝这边奔来。他正是道宗修炼天才;白齐。
这么大的雨白齐却没有打伞,浑身虽被雨淋透,在雨中却显现出凌乱的俊美来。他拨了拨那湿漉漉头发,对来人喊道:“师叔!”
那被唤作师叔的人,是一个精神矍铄,身材精壮的老者。他是道宗七子之一,青云子。
青云子也未带伞,身上也是湿透,尤其是那长长青须还滴着水珠,看起来有些滑稽。
“师叔,刚刚那二人只是个寻常武者。何不抓过来,问问情况?”白齐问。
“他们只是负责收尸,问不出我们想要的。”青云子抹了抹青须上的水滴,道。
白齐点点头,望向地上的大瓮。
低声问:“师叔?这……这里就是左先生吗?”
青云子面色有些沉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啊!”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两张黄符纸,施咒封在了瓮口,将湿冷的雨水挡在外面。道:“先寻个地方,暂且将先生安置好。”
白齐下意识地抬头望天,此时,风雨愈急。
二人冒雨携着大瓮往深山里又飞行了数十里,寻到一处幽静的松林里。便停了下来。
青云子望着眼前一大片的松树赞道:“满山松树常青,整合先生之节。”
他抽出背后桃木剑,对着脚下的土地唰唰唰出手。泥土四溅,不一会便硬生生削出了一个大坑来。
接着,他又抱起大瓮,稳稳地放入坑底。再挥剑洒土回填,不一会,便填出了一座矮矮的小土丘。
做完这些后,他对着眼前的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正声道:“左先生有松柏之节,正适合这片松林。只是贫道暂时没有棺木,也不能立碑,先委屈先生几日。”
白齐也上前跪地,激扬地道:“早闻先生高洁,晚辈钦佩之至!今日在此许下誓言,必竭力诛杀阉獠!以祭先生在天之灵!”
说着,便磕了三个头。
接着,青云子对白齐使了一个眼神。白齐点点头,站起身来。
二人并排而立,闭目齐念起道家经文来。顿时,一股股祥和宁静的气息随之升起。
此时风雨肆虐,甚至来得更加猛烈。
风拽着满山的青松在来回摇摆,雨无情地冲刷着这片新土、风雨交织吹打在二人身上,他们的长发和道袍也随之不安地摆动。
但是,二人的表情一直严肃,身体纹丝未动,咒语依旧不停。
这副画面,犹如定格一般。
许久,咒语声停止,二人齐齐睁眼。
青云子看着眼前浅浅的小坟丘,叹道:“记得去年慈贞圣夫人来京城讲学,他与圣夫人坐而论道,当时情形现在还历历在目。”
白齐也一脸遗憾地道:“可惜当时小侄不在了,未能一睹二位前辈风采。”他转而又问:“师叔,当时你在,两位前辈有何高论存留?”
青云子道:“当时他们几乎句句经典,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慈贞夫人的那句话:若人人心向良正,恪守礼法人伦之德,奉行仁孝忠义之道,则万家皆和,列国休战,诸派止争,天下自大治。左先生闻言,三次拜伏在地,答道:圣夫人的话,鄙人当以性命恪守奉行。”
“唉!没想到仅仅一年,左先生便用生命的代价履行了当日之言。”
“我不及也!”他重重一叹。
“原来如此,先生大义。”
白齐又好奇地问:“师叔去听慈贞夫人的儒学讲义,可她似乎容佛啊。”
青云子摸了摸胡须,满脸敬意地道:“我道宗虽不容佛,但却崇贤尚德,而慈贞夫人便是九州最贤德的人之一。”
依照白齐的脾性本想辩驳,但面对的是德高望重的青云师叔,不是平庸的胡师叔。所以饶是他心高气傲,却也没有那份底气争论下去。
青云子转而问他:“左先生乃魏国清流代表,如今已殁,当前魏国局势你有何判断?”
白齐虽然高傲,却并非愚笨之人。
他略一思索,便道:“左先生当日弹劾长史卢义,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绝望之举。朝野中无一人相助,可见清流派早已被打压得无力反抗。这证明了魏国文武皆被妖后和张进所慑,朝政被此二人全权把持。妖后奢靡无度,张进残暴专权,贵族崇佛过度,平民困苦不堪,西北州郡灾荒民变,如此一来,魏国不久必乱。”
“嗯,有见解。”
青云子惆怅地望着烟雨中的青松,道:“魏国乃天下中枢,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又要有新的巨变了。”
入夜,风雨渐小,将安京城笼罩得朦朦胧胧。
虽然落着雨,但金雀街道上却行人不少,个个衣着华丽,像是走秀般穿行在细雨中。
在街道靠左的商铺中,有一家客栈已经关门。
数十名乞丐为了避雨,都蜷缩在客栈门口的屋檐下,互相依偎着。
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面呈菜色,双眼无神,活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饿鬼。
有的行人径直绕开这些乞丐,都捂着鼻子飞快地避开。
有的行人更是像看见空气一般,一脸冷漠地走开了。
乞丐群中一个瘦得如同皮包骨的女孩对抱着她的妇人气若游丝地道:“母亲,我……我好饿……好冷……”
妇人连抱着她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耗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倚着墙壁,定定地望着对面灯火辉煌,菜香四溢的宋府。
不一会,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队红甲卫兵驾马风驰而至,踏得雨水飞溅,行人见之,皆一哄而散。
鹰扬卫的嚣张跋扈,这些行人早已领教过,他们对于安京人来说,就是移动的瘟疫。
鹰扬卫右统领寒獍从马上一跃而下,眼光扫了扫四周,见对面商铺门口竟有乞丐聚在那里。
不禁眉头一皱,冷声道:“这些污秽的乞丐竟敢赖在宋大人府邸门口。”
那些红甲兵闻言都心领神会,立即下马将将那些乞丐围在了一起。
“我们不是乞丐,我们是魏国边郡逃过来的难民。”人群中,一个男子道。他的嘴里正啃着一块番薯皮。
“既然是边郡的难民就应该回到边郡去,安京城可不是你们这些贱民该停留的地方。”红甲兵中一名校尉爆喝道。
“今日大人设宴,不可见血,将他们赶到郊外!”
红甲兵纷纷动手,皆粗暴地拦腰抱起一个难民,不顾他们的挣扎惨叫,快速往城门那边跑去。
片刻之间,十多个难民就消失在宋府门前。
校尉见事情已经办好,便走到寒獍面前,道:“统领大人,您看?”
寒獍淡淡地道:“剩下的人守在门口。你随我入府。”
“是。”
剩下的红甲兵迅速行动,立时亮出明晃晃的长刀,分两排挺立在宋府门口,犹如禁军守卫着天子禁宫一般。
寒獍快步走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张金色请柬后,便轻轻敲了敲门。
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美丽的婢女探出头来问:“先生可有请柬?”
寒獍扬了扬手里的请柬,那婢女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将大门拉开,自己让到一旁,曲身行礼道:“大人请随我来。”
寒獍点点头便往里走,那校尉也拿出一张请柬,耀武扬威地走了进去。
二人往前走了十几丈,便见到一条内河,上面正有一座红色木桥。
木桥前站着两名撑伞的婢女,见有人来立时曲身行礼道:“大人,请随我来。”
四人穿过木桥,继续往里走,一路上,他们看见最多的就是持戈的卫兵了。
看样子,宋府守卫极其森严。
他们弯弯绕绕穿过数座内宅大殿后,他们来到了一口波光粼粼的大池塘前。
池塘方圆足有百丈,上面架着一座金色长廊,长廊里面各自分两排站立着一队持戈卫兵,他们表情冷漠犹如钢铁。
而长廊尽头则连接着一座水榭。
隔得老远,寒獍和校尉都听到了那楼台里传来的娇媚歌声。
寒獍向水榭那里眺望过去,只见那红墙绿瓦的水榭正满载莺歌燕舞。
在夜雨和灯火的交织中,显得辉煌而迷离。
两名婢女露出温和的笑容,同声道:“大人请往里面走。”
寒獍和校尉走上长廊,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越往前走,那娇美的歌声越来越清晰,他们甚至能闻到有阵阵的脂粉香和酒菜香传入鼻间。
“这该是什么样的盛宴呢?”他们心里都在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