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裴明珠遇到了云果。
彼时她们一人是天都裴氏的大小姐,一人是久居西域的瀚海楼弟子,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却在一桩见义勇为中一见如故。
只不过裴明珠是拔刀相助的那个,云果是下手抢劫的那个。
裴明珠带着云果去了茶楼,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不由失笑:“你到底多久没吃东西了?”
小姑娘粉嫩的两腮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回答:“三,三天……唔,真好吃,裴姐姐,”她抬起头来,大大的杏眼儿好似黑水晶,“你真好。”
裴明珠笑着她在额上敲了一记:“不是我好,是你太笨!”
瞒着师姐从派中跑出来,浑身上下只带了十两银子的盘缠,还在刚到中原时就被一对骗子夫妻给骗走了,身无分文地饿了三天,头晕眼花之际实在没办法,只好打劫路过的镖车。
偏偏她挥手间就将所有人都药倒了,也不拿了银两就跑,而是蹲下来和镖头打商量:“大叔,我没钱吃饭,向你借一两银子行不行?你放心,我有钱了就还你。”
那镖头呆若木鸡,这世上,还有如此打劫的人?
“师姐也总说我笨,”云果放下手里的点心,撅着嘴叹气,“所以她才不让我出谷,明明我已经十四岁了,瀚海楼的弟子十四岁就可以出谷游历,我只好偷偷跑了出来,裴姐姐,”她眨巴着眼睛看向裴明珠,“我真的那么笨?”
裴明珠又笑了起来,这小丫头若是不笨,怎会在她们两人相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里,就把老底都告诉了自己。
“没关系,”她想了想,左右自己也是出门游历的,就带上这个小拖油瓶也不妨事,“以后你便跟着我罢,便是笨了点,也没人敢欺负你。”
“嗯!”云果用力地点头,又重复了一遍,“裴姐姐,你真好!”
在那之后的岁月里,哪怕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裴明珠也不曾忘记过这句话。
云果啊,那个总是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自己对她做过什么,她总是笑着说,裴姐姐,你真好。
就好像这是一句天经地义的话,理所当然到裴明珠的剑送到了她的胸口,她依旧笑出温暖的弧度来:“裴姐姐,你对我好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错了?
是在裴明珠爱上那个男人的时候,是在她不相信云果告诉她的,那个男人并非良人的时候,还是她发现自己的夫君和云果有染,勃然大怒的时候?
这之中的恩怨情仇、兜兜转转,说来不过是一个太过骄傲,一个又太过纯真。
骄傲如裴明珠,自然不会相信自己爱上的良人是个花心滥情之徒。
她太过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即便劝告她的是最好的朋友云果,也不肯承认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而正是这份骄傲,在她发现云果与夫君偷情时恨之欲狂。
这天底下最难教人忍受的,便是至亲之人的背叛。
而那两人一个是她义结金兰的姐妹,一个是她为其生儿育女的枕边人。
当初的爱有多深,在化作仇恨时,便会有多强烈。
而这恨意绵延日久,深入骨髓,甚至到了看见她与那人生下的孩子时,都恨不能亲手杀死的地步。
至于云果,她早就死了。
裴明珠亲手将长剑送进了她的胸口,连同那个背叛她的男人一起,血溅三尺,当即倒毙。
裴明珠后悔过吗?在她知道了云果并非自愿,而是被姐夫迷奸时。云果啊云果啊,那个纯真的,一心一意相信着她的云果。
因为这份信任,云果落进了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之手。
被迷奸之后,云果甚至不敢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因为那个男人威吓她:“你知道你姐姐有多爱我,以前你不是还劝过她,说我不是个好人?但她不相信你吧,就算现在你去告诉她你被我奸污了,她也不会相信你。况且,”男人冷笑着,“若是此事被她知道了,她会有多伤心,你……忍心她痛苦?”
便是因为这样的阴差阳错,云果忍了下来,并且一错再错,直到她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教这个错误再也无法挽回。
“你怎么敢!”得知了师妹的死讯后,暴怒的乐音夫人冲进天都府,如此质问着裴明珠,“你怎么敢怨恨她!云果她,才是那个最受伤害的人。”
但是那时候裴明珠已经不会后悔,因为她疯了。
她的心如死灰一般黯淡下去,除了恨意,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其跳动。
“裴某曾听祖父说过,当初云前辈和,”裴琰顿了顿,似乎不想承认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那人出了事后,云前辈的儿子不知所踪。”
那时候裴明珠已濒临疯狂,被闻讯赶来的裴掣强行打晕后带回天都府,至于云果的孩子,等到裴掣想起来再去寻,却是毫无影踪。
直到半个月后,裴家人在附近的山林里找到一具面目被野狼啃噬掉的孩童尸体,便将之上报。
“所以祖父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
那个与裴琰同父异母的孩子,或许是被云果送走,或许是自行逃跑,总之他的运气不太好,逃到山林中遇上了野狼,因而殒命。
谁又能想到呢,十九年后,他站在了裴琰面前,并且为当年他亲眼目睹的惨剧前来复仇。
“你告诉我这些事,根本就毫无意义,”叶重楼冷冷地说,“就算我娘和裴明珠是结义姐妹,就算裴明珠也是受害者,难道就能抵消弑母之仇?!我亲眼看着她杀了我娘。”瑶姬就站在离叶重楼不远的地方,此时她惊愕地发现,这个男人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那么多的血……一下子,就把地面都染红了。”
叶重楼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时他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好在裴明珠并没有追杀他。
他生来聪慧,知道不能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逃,便扮作一个流浪乞儿,一路乞讨到了燕阳,随即被寻来的乐音夫人带回了瀚海楼。
自此后,他便隐姓埋名,只是一天也不曾忘记过那刻骨的仇恨。
他知道自己若是只凭武功,决计杀不了天都府的主人,所以他想到了下毒。他的母亲云果,原本就有一手天下绝顶的毒术。
“你猜到我的母亲是谁,是不是因为问毒经?”
“没错,”裴琰淡淡答道,问毒经的著作者根本就不是那所谓的邪医,而是云果。这件事,连乐音夫人都不知道。
那时候云果想着,等到问毒经书成,自己再告诉师姐,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是以她撰写此书之事,只有裴明珠知晓。
谁知道问毒经终究还是没能在她手中面世,云果死了,问毒经几经辗转,流落在了一个魔道人士手中。
那人看出了问毒经的珍贵,研习后便自号邪医,借着这本书在江湖中闯下了偌大名声。
叶重楼身为云果的儿子,自然知晓这本毒典的主人是他母亲,因此他想将问毒经拿回来,不过是物归原主。
“哼,”叶重楼冷笑道,“裴明珠若还在世,我必要问问她,当不当得起我娘对她的信任。只可惜我毒术大成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否则我必然要手刃仇人。既然她死了,那便母债子偿,这玉露霜正是问毒经上记载过的毒药。用我娘炼制出来的毒药杀了你,想必她在天之灵,也能瞑目。”
这一番寒冰入骨的话说出来,瑶姬虽能理解他难以忘却仇恨的想法,却不明白上一代的罪孽为何要应在裴琰身上,正欲开口反驳,却听裴琰道:“玉露霜……确实是天下奇毒,想必叶楼主也知道,那问毒经上除了玉露霜,还记载了一样与玉露霜相生相克的毒药,名唤梨花白。”
叶重楼不由一愣,继而便是大怒:“是裴明珠告诉你的,还是你早就看过了问毒经?怎么,算尽天机的裴公子,竟没料到自己会栽在问毒经上面。”
“我不过凡夫俗子,如何能料知世事,”面对他讥诮的言语,裴琰依旧平静,“至于问毒经,早在许多年前我就已领教过了。”他顿了顿,淡淡地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来——
“我的眼睛,便是被梨花白毒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