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欲纳谈家三娘为妃的行为,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预料之外者,乃是皇帝之所以狼狈出奔,就是因为这个好色的毛病,他却不吸取教训,反而对眼下正如日中天的谈珩之女动了歪心思。
情理之中者,不外乎他这个毛病实在众人皆知了,朝臣们不是没有规劝过,也不见他收敛。
此番他向谈珩开口,也没有和身边之人商议,一众朝臣都蒙在鼓里,不知他刚到冀州安分没几天,就捅出了一个大篓子。
奈何皇帝反而还洋洋自得,他倒也不是纯粹垂涎于瑶姬的美貌,看中了那美人儿是一点,皇帝倒也知道自己如今在冀州是寄人篱下,虽说有主君之名,哪天谈珩要杀他,根本易如反掌,是以他便想着与谈珩加深联系,而最简单的方法,无疑是联姻了。
“如今中宫之位空悬,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奈何都不是贤良淑德之辈。卿家三娘,贤名冠绝天下,以卿之功,三娘若入宫,朕必封三娘做贵妃,待他日诞下麟儿……”说到这里,皇帝意味深长的一顿,各中涵义,不言自明。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很有诚意了,以后位许之,不怕谈珩不动心。
哪知谈珩却在心中冷笑,一个注定会被拉下龙椅的皇帝,他的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稀罕的。
只是谈珩如今还顶着一个忠臣的名头,若无合适的理由,实在不好拒绝。
其实送女入宫,谈珩并不反感,若皇帝看中的是四娘或者五娘,他不会有丝毫犹豫,但三娘……她能征善战,聪慧有谋,若只是入宫联姻,就太浪费了。
这番思量,不过短短一瞬,谈珩心中已闪过千般筹谋。
罢了,皇帝还有用,而且是大用,一个女儿,舍了就舍了罢,他心中实已打算送瑶姬入宫,但不想轻易让皇帝如愿,还得趁机谈谈条件,是以谈珩故意露出一点犹豫之色,待皇帝有些焦急时,方才道:“圣人垂爱,臣不敢不受,只是三娘这孩子……圣人也知道,三娘与臣家中其他几个小女不同,她素来有主见,昔年臣曾许她自择夫婿,以圣人之尊,三娘必然不会不愿,到底臣还需知会她一声为好。”
皇帝见不是拒绝,顿时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一迭声道:“好好好,卿家,你这便回府,朕等你的好消息。”
谈珩遂舞拜退出,径直打马回府,他既存了拿捏皇帝的心思,自不会立时就将此事告知瑶姬,只是他与皇帝都不知道,这行宫乃是谈伯禹督办建造的,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是他从京城带来的,但寝殿内外的粗使侍从里,被谈伯禹安了好几颗钉子。
是以谈珩尚未回府,消息便已秘密送到了谈伯禹手中,也是天不凑巧,瑶姬正在谈伯禹的书房中与他一道品茶评书,她见哥哥展开一张一指宽的纸条,匆匆阅后,神情大变,顿时肃然道:“可是出事了?”
谈伯禹掩去眼底冷光,下意识便欲出言遮掩,对上瑶姬担忧的眼神,他心头一软,犹豫片刻,到底将事情如实告诉了瑶姬。
“不必担心,瑶瑶,”男人的声音温和依旧,只是那平静的话音之下,掩藏着的暗潮几欲喷薄而出,“此事我会解决的。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说罢,他振衣而起,面上神色淡然。
“你要怎么解决?”瑶姬冷不丁道,听说自己被人如此侮辱,她心里竟没有丝毫愤怒,大概是因为那些人在她心里留不下丝毫痕迹,来自无关紧要之人的恶意,不会动摇她,也不需要为此动摇。
她关心的只是哥哥。
见谈伯禹欲举步出门,她也随之站起来:“你打算……杀了皇帝,还是阿爹?”
“皇帝暂且还要留下,”谈伯禹的语气冷静得出奇,“虽然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如今还不到时候。只要阿爹一死,谈家就由我做主,我自然会以兄长的身份替你拒绝,皇帝在冀州,生死都不由己,想必他会识趣的。”
兄妹俩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双双站在窗边。
此时日近黄昏,夕阳的影子投射在窗纱上,倒映出两道颀秀身形,一道挺拔高大,一道娇小玲珑。
这样宛如一幅丹青的画面,恐怕谁也想不到,他们谈论的,是杀君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早在她下定决心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天底下最严重的罪行,她便已经犯了,瑶姬想,所以此时此刻,她甚至比哥哥还要冷静:“不要去,哥哥,阿爹死了,冀州就散了。”
谈伯禹还未完全掌控冀州一系,若是谈珩在这个当口死亡,冀州必然大乱。
别的姑且不论,至少谈仲坤是不会向谈伯禹效忠的,兄弟阋墙之下,说不得冀州就要大乱,眼下这大好之局,也就要功亏一篑了。
其实这些瑶姬根本都不在意,权势也好,财富也罢,她从来都不稀罕。
而她也是不希望谈伯禹如转世命册上的批语所言,成为皇帝的,但她知道,谈伯禹有雄心壮志,更有伟略大才,所以她愿意帮助哥哥实现他的雄心,甚至为了不让实现这份雄心的基础被毁,而做出牺牲。
“你放心,我不傻,”见谈伯禹沉下脸来,她微微笑道,“我可不是要嫁给那个色鬼,只是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我想和阿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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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想来,在这十多年的父女生涯里,瑶姬和谈珩,从没有过一次真正交心的谈话。
在外人看来,他们父慈女孝,实则不过是陌路人。
只不过谈珩要端着他慈父的虚伪架子,以前瑶姬是没有能力反抗他,所以要做戏,后来则是不想自找麻烦,也就继续配合他演戏了。
天长日久,别说其他人,哪怕谈珩都以为她乖巧又孝顺,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女儿。
是以当她不请自来,站在谈珩面前时,谈珩并没有反应过来事情败露了。
而少女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温柔柔,没有丝毫怒气:“阿爹应该知道,玄甲只听我一人号令,五千人虽不多,但我想河间王很乐意接收。”
这样直白的威胁甚至让谈珩愣了一会儿:“你……知道了?”
“嗯,”少女微笑着点头,“阿爹以为如何?”
“你这是……在胁迫我?”男人的声音里渐渐泛起冷意,一开始的惊愕过后,他很快找回了冷静,双目如同鹰隼一般狠狠攫住瑶姬,唇边一抹冷笑,“我的女儿,翅膀也长硬了啊,竟然学会威胁阿爹了,你以为,”他骤然拔高声音,“你如今的地位,那五千玄甲,都是谁给你的!孽女,语出不逊,还不给我跪下!”
“多余的戏又何必再做呢,”瑶姬没来由地觉得好笑,“阿爹,你是最理性不过的人,”理性到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妻弃子,“你难道不明白,我既然开了口,就不是你威逼利诱几句可以撼动的有这个闲功夫,不如我们好好谈一谈。”
谈珩见自己的目的被看穿,面上方才还满溢着的怒气瞬间被敛去了,他神色淡漠,嘿然冷笑:“好啊,不愧是我谈杰虎的女儿,我本以你懦弱,明明手握重兵,却被孝道辖制,跟那些坐井观天的闺中女子并无二致。没想到,是我看轻了你。”
“你不想入宫,也不是不行,只是若没有合适的理由,我不可能为了你明抗圣旨,所以……很简单,”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瑶姬不动声色,神经却不自觉地绷紧了,“你必须要嫁出去。”
“找一个男人嫁掉,我以不知夫人已为你定下婚约为由回绝圣人,有李家小娘子的前车之鉴在,圣人只能罢手。至于嫁给谁,”他笑了笑,眼中尽是讽刺,“那就由你自己决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