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院见到李东溟时,还是瑶姬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听涛院。
青年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敞椅里,衬衣西裤,外罩着一件灰色的暗纹马甲,他头发剪得短短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这副打扮,在京师亦或上海的使馆区司空见惯,但身处陆家这座沉郁的旧式大宅中,无疑显得格格不入。
几个跟随瑶姬而来的丫鬟都忍不住悄悄打量他,连李妈妈都看了他好几眼。
“学长,”瑶姬唤了他一声,“许久不见,学长风采更胜往昔。”
李东溟微微一笑:“你也比几年前更出挑了。”
他见瑶姬身上穿的不是洋装也不是旗袍,而是大袖衫马面裙,心里不由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说。
当下两人落座,寒喧了几句,李东溟道:“你既然回了国,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与南生他们都不知晓,还是有事到这陆吾来,想起你祖籍就在此处,既然来此,便当上门拜访老太太,问候老人家,这才知道你在家中。”
这话瑶姬却不好接,她本是被父母诓骗回来的,回国时只想着赶紧回去看祖母,哪有闲工夫通知朋友。
李东溟是她大学时的学长,两人虽不是一个专业,因着大家都是天朝来的留学生,是以格外亲近。
后来李东演学成归国,在《申报》做了记者,已有数年未见了。
当下她转过话头:“学长此来有何事,若是我能帮上忙,定要告诉我。”
李东溟犹豫了一下:“是我追查的一桩新闻。”他的视线掠过候在瑶姬身后的一众佣人,随即便闭口不言。
瑶姬会意,看了李妈妈一眼:“妈妈陪我过来,也辛苦了,我就在这里和好友说说话,妈妈不若带着小唐她们去廊下吃些茶果?”
李妈妈肯放她出听涛院,自然是要防着她溜走的,所以一路上过来都有人跟着。
眼下她让众人出去,李妈妈虽不愿,但听老太爷吩咐过,来客是上海来的记者,未免他看出端倪,尽量顺着少奶奶。
是以李妈妈顿了顿,恭敬地垂下头:“那老奴就谢过少奶奶体恤了。”
她一走,李东溟就皱起了眉:“少奶奶?”
瑶姬只能苦笑:“我,咳……我家中与陆家有婚约,你看我如今住在这里,六月里就要和陆家少爷完婚呢。”
“婚约?”闻言,李东溟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可与陆少爷是青梅竹马,早已两情相悦?不过在英吉利时,怎么没听你提过。”
他见瑶姬不语,迟疑地道:“莫非只是父母之命?齐瑶,这可不像你,你向来是极有主张的,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瑶姬打断他。
她眼下的困境,若是向李东溟述说了,或有一二可解之机。假若是刚被困在陆家的时候,瑶姬必然奎不犹豫地和盘托出。只是如今……
想到陆寒深,她不知怎的就把话头带了过去:“学长放心,我一个大活人,若是不乐意,家里还能把我绑进洞房不成。”
“学长刚才说,此来是追查一桩新闻?”
李东溟看着她,见她微微一笑,只得接过话头:“是,此事……还要从一年多以前说起……”
李东溟一年多以前从《申报》辞职,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道,欲创立一份专门报导犯罪案件的报纸,用以提高民众警惕,揭露地下世界的种种真相。
就在收集新闻素材的时候,他卷入了一桩逼良为娼的连环案中。
原来上海和京师的三教九流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流传一种叫做“幻梦散”的药,此药一旦服下,其效果与催情的迷药差不多,而且可以一直持续。
“更重要的是,服药的人之间,有一种叫做‘种’的说法。”
“‘种’?”
“是,”李东溟点头,“‘种’能够控制服下幻梦散的‘奴’,只要靠近‘种’,‘奴’就会被催发情欲,难以自拔。”
就是靠着这种手段,被拐骗或者贩卖来的孩童女人经过调教后,被大量的送进烟花柳巷、一些不堪的私人会所,人生就此毁掉。
随着李东溟调查得越深,了解到的事情越多,他就越愤慨。
和几个同僚一起,他发誓一定要查到幻梦散的源头,将这种邪恶的药物扼杀在摇篮中。
“我这一年来都在调查幻梦散,最近刚刚查到,此药可能是从陆吾流出的。”
李东溟道:“所以我才不远千里来此,齐瑶,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可有什么线索?”
线索……
瑶姬不敢回答李东溟,听他说到幻梦散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可能也被下了这种药!
莫名其妙的情欲,难以抑制的饥渴……这些,不正是中了幻梦散的征兆?
现在想来,头天晚上在陆宅,她虽然喝了一些酒,可远不到乱性的地步。只是那时候她心里尴尬,又被亲事闹得头大如斗,所以没有深究。
之后她连续几次和陆寒深欢爱,每次都是主动又顺从,似乎无法抗拒。
不过据李东溟说,中药的人在药效发作起来会神志不清,她又截然不同。
而且……而且她对陆寒深没有抗拒,会不会是因为她心里其实也很乐意……
这般想着,思绪愈发混乱,瑶姬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怀疑陆寒深,那个人……怎么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她定了定神,对李东溟道:“我暂时也没有头绪,学长能不能详细跟我说说,那幻梦散……是何模样,若是之后有线索,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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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溟告辞离开后,天已黑了。
陆老太爷亲自出面招待他,又有齐老爷做陪客,席间宾主尽欢,一派和乐。
他们两人商谈的事,自然默契地谁也没说,想到自己的怀疑,瑶姬特意悄悄叮嘱李东溟,不要住在陆齐两家。
她心里头沉甸甸的,慢慢地朝听涛院走去,浓俨的夜色笼罩着这座古旧宅院,黑暗中不知有什么,教人手脚冰凉。
或许是她想多了,或许事实还要更丑陋,无论如何,瑶姬不是会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不愿怀疑陆寒深,不代表会视而不见。
“小唐,”走进听涛院,她在陆寒深的正房前住了脚,“把我的衣服拿过来,今晚……我在这里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