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八章]
这天晚上,共和执意要和逸仙多聊一会。
考虑到自己人生地不熟,虽然有点不情愿,吃了那么多人情的她不好拒绝。
聊着聊着,共和就谈到了中国国内赫赫有名的蒋介石。
除此之外,她貌似对土耳其的凯末尔、伊朗的礼萨汗、阿根廷的罗萨斯等人兴致盎然。
逸仙觉着该怎么说呢?
蒋介石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国民政府实际的最高统治者。
其下的各类军校(注:蒋介石在二战前曾担任国府治下所有军校的校长)和中央军,是他的军事底盘;
宋子文的中国银行、孔祥熙的交通银行等四大银行垄断货币发行权,是他的金融底盘;
自上海事变(四一二事变),英美鼎力支持蒋介石,是他的国外盟友。
1934年,美国总统罗斯福颁布“购银法案”,全球海量吸纳白银。中国当时是第三大银本位国家,白银是主要通货使用量大,因此外流严重,经济困难。
1935年当年11月,国民政府颁布《财政部改革币制令》,以四大家族强化对中国银行等大行的控制以发行法币;
再以英镑为储备金货币,宣布法币与英镑捆绑,以英国之金融信誉与国威,压迫国内各势力换北洋政府之银元为国民政府之法币。
这些信息也许在中国广大的乡村与中小城市尚是新闻。对于驻扎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的逸仙来说,这些不是新闻。
中央军之军容强大,四大家族之金融强大,英美之外援强大;三个强大支撑出了一个蒋介石。
蒋介石可以说,是自袁世凯去世以后,中华民国第一个具有全国范围影响力的政治领袖。
逸仙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批评领袖,万一被传回国内,她就得吃官司…
不批评,可是赤裸裸的家天下、裙带朋党、“低调”(汪精卫等)派的抬头等等,又都是他任内的产物…
“我想问一下,共和,你对现在的制度,是不是不满?”
逸仙觉得,再这么说下去,她自己要背上一些很难甩掉的锅,不如顺水推舟,反问出去,把这样敏感的话题转移到对方身上。
“那是可以肯定的。”
共和回答地斩钉截铁。逸仙从中看出了,一份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敌意。
“里维埃拉将军只是背了黑锅。真正腐败的是那些文官官僚。革命前他们是王室的臣子。革命后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些所谓自由派和赤佬的仆从…”
逸仙没想到,这么一下子,像是把共和憋了很久的话匣子给打开了。
尽管她清楚,在这个北非的殖民地,没有多少人听得懂她们的汉语;
出于国内当舰娘时“语多必失“”隔墙有耳“”栽赃陷害“等成语的生动教学的影响,她还是赶忙站起来,紧张地看看窗户和门外有没有人趴着。
她的房间靠着外墙。另一侧的墙就是共和的寝室。出于谨慎,她特意到那里看了看,所幸空无一人。
“我说,你是不是太胆小了?“
胆小?是吧。如果逸仙把曾经的一个例子,即某位疑似通共的海军职员某天消失,海军和各个部门甚至家属都悄然无声的事说出来,怕是比什么“私论国事“更可怕。
“幸亏你说的是汉语。如果你说的是西班牙语,怕是让人听见,要出事的。“
“真是的…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连写日记都是汉字。查吧。反正也看不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共和如此达观,逸仙只得无奈。不知道西班牙又没有什么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注:中统前身)、第二处(注:军统前身)之类的组织…
好在,西班牙没几个学汉语的,又不是日本和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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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九章]
原来共和的家庭,是莱昂地区的地主。他们家代代都有人当军官。她入伍毫不意外。
革命前,她们的家族可以追溯到收复失地运动(La Reconquista)末期的莱昂王族远支,是货真价实的贵族之后。
卡斯提尔与阿拉贡王国的合并(即西班牙王国的建立)、大航海、卡洛斯二世的争霸战争、三十年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半岛战争等等,都没有让她们的家族走到生死存亡的边缘。
可是,阿方索十一世的退位,引发了西班牙全国空前的左派运动的热潮。
受这种热潮的影响,教堂被打砸,修士神父被杀害,修女被轮奸,王室财产凡未经保护的被洗劫,等等,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股“清算旧势力”的潮流,终于波及到共和一家。
与日本不同,而与中国接近的是,能当舰娘的不能是平凡人家,最少得是个可保小康的中产。
西班牙的军官阶层,历来是有产者的私域。军官比例高的海军,更是如此。
共和原先的舰名也不是这个。因为被革命,她服从政府要求,改成了更有共和主义色彩的“共和”。
革命以后,政府以各种理由削减海军的经费。海军的首脑不是被贬就是开除,等来的是“政治素质过硬”、从未担任过任何海军职务、有的没上过船的共和派政客。
每次换一次内阁,海军都要“整顿”下去一些人。许多军官人心惶惶。
这不仅是担心他们在军内的地位与升迁:“赤潮”波及到了他们的家庭。
他们的孩子在大街上被殴打和嘲弄;他们的商店被不止一次地贴上了“Los Tontos de capitalismo(资本主义的沙帽们)”这样的标语与海报…
一些地区的农民受此风气影响,自发开始没收地主的财产,打土豪分田地。有的地主不堪忍受这种环境,举家外逃到同情守旧势力的邻国葡萄牙,或者左派影响较少的法西斯意大利等国。
资本家不得不一次次地面对着巨额亏损的同时,面对着一次次“工人委员会”“工人纠察队”等组织的质询和批判。
尽管政府官方上不鼓励这样的行为,企图采取措施去制止;无政府主义者在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在巴斯克,相继占据着主导权。
共和的家庭因为侥幸处在旧势力根深蒂固的莱昂地区,侥幸免于被查抄“反革命家产”、全家批斗的绝境。她以前在马德里、萨拉曼卡时的很多同学,却没了这份幸运。
她很幸运地,只是“偶尔”要接受“人民民主专政”的“水兵委员会”的“批评教育”,不得不因家庭出身几次三番地做出“自我悔罪表现”。
更有甚者,一部分左派铤而走险,不知死活地成立了西班牙共产党,公然鼓吹用苏联布尔什维克那套“改造”西班牙,把西班牙变成苏联的一分子。
她的祖先参加过打跑异教徒的伊比利亚十字军圣战。她作为那样的祖先的后代,不能容忍这样里通外国、挟洋自重的败类败掉整个国家。
经济不断危机、物价不断飞涨、工业走向停顿、外贸半死不活…继续这样下去,西班牙和亡国没有差别了。
——听着共和越讲越起劲,逸仙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真的要说,其实她对所谓左派的活动有点芥蒂。有些从湖南和江西逃出来的地主后代,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地“斗地主”的残酷。
她可以肯定,这些人的不少人绝不会是什么”日本奸细“、”国民党特务“。除去公认的恶霸,有的地主不排除能商量出个结果,没必要非要到杀人那一步。
随便斗个几下就能出人命官司的残酷让她从震惊到暗暗恐惧。废除汉字(如瞿秋白曾在海参崴提议的“汉字拉丁化”)、处处维护拥护苏联等举措,又让她暗暗担心这左派眼里有无五千年来的华夏道统。
区区青花旗袍,区区小牛皮高跟,怎能扯到什么与她毫不相干的“资本主义秽淫秽教“上面?
打个江南染色油纸伞,怎么又能扯到什么“腐败堕落“”腐朽阶级穷奢极欲“上面?
她虽是女流,没有留在家当个小康千金跑出来当舰娘,最少不是盼着国破家亡来的。
如果这样疯狂的风潮到了上海,到了北平,到了天津,到了广州…她简直不敢想象。
“我是真的同情你。”逸仙没有说谎。她真的不理解,这个时代左派的表现为什么总是那么血腥和癫狂。
“谢谢。“不知道共和的这声感谢,包含着什么其他意思。逸仙最起码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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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十章]
“那么你呢?逸仙,你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逸仙如果对一切都满意,就不会跑到西班牙,疏散家人了。
现在,路上她几次确认家人平安。在亚丁的时候终于得到家人搬到天津法租界的回电,她悬了很久的心终于放下来。
只要他们家不牵扯到什么地下党,天津的法国租界有法国大兵,特务们猖狂到随便杀人也要有所顾忌。
然而,她真的满意于,现在的境况吗?
以前她的一些熟人,有的已经嫁了人,穿金带银,锦衣玉食,什么活不用干,舒舒服服当阔太太。
每次跟那些朋友书信往来,她内心难掩一点发自内心的嫉妒与悲哀。
人一旦出现了贫富差别,地位无形之中有了改变。曾经的平等,现在为一种世故的虚情假意取代,为功利的巴结逢迎遮盖。
她不得不用一些巴结的语气回信。她们混的比她好。
如果不是还顾忌到国家的存亡,她都打算不要当什么舰娘,放弃这样“大而无当”的理想了。
那些毫无理想的熟人,她们只是玩玩中国特色的厚黑学,加上投胎到有钱人家,嫁人嫁到了有权人家,权钱一体,便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得罪她们?不,逸仙生活的环境,是儒教的中国传统文化圈子。
她们有了钱权,无形中就有了威胁她的资本。她要是说个什么,做了什么,她们只要以后有机会,找个关系搞她,还不跟碾死只蚂蚁似的?
戚继光抗倭那样有名,照样得行贿不断,贿赂不绝,巴结朝堂的阁老。就是这样,朝堂斗争,他晚年还是被整。
这些朋友呢,有的直接不再写信,因为彼此的收入与生活,不在一种价位上。
还在写信的这些,固然是只比孑然一身、吃着死工资的逸仙好不到多少;可是,就是这“好不到多少”,也足以让不能如她们那样舒舒服服躺着等人行贿的逸仙,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认怂,不得不无端地承认错误。
亲戚又怎么样?穷亲戚登不得富户门。叫花子连野狗都要狠狠地咬,何况其他人?
丐帮的打狗棍,与其说是功夫,不如说是在全社会嫌贫爱富的赤裸欺压之下,保命的最后一搏。
学习?是啊,学习被很多人吹得神乎其神。可是,真学成了,有钱吗?当官吗?开的多少价位的车?住的多少平米的房?房子在哪个城市什么地段?孩子上的是重点学校?收入多少钱?干的什么行当?…
所有人都会按部就班,照着这些来衡量所谓“学习的成果”。
“成果”不能被量化在这些标准的,混得不好形同废物,学了照样为所有人鄙夷耻笑,比如会写茴字四种写法的艺术人物孔乙己。
逸仙因为这种问题,每每遇到亲朋熟人炫耀他们的成绩,反观自己除了舰娘一途几乎毫无用武之地的窘境,逢迎之余,心下郁结。
“如果我对一切都很满意,我会过来吗?”
逸仙明白地告诉对方:她对现状,是不满的。
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人,人们只看混的好的光鲜亮丽,混得差的群起围殴。失败的活该沦为后者。这是所有人约定俗成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比起可怜,不如可恨可鄙可笑。
大家都有压力,夹着尾巴做人的居多。
现在遇到一个比不过别人的落水狗,不管什么缘由,不问什么情况,怎么能不借机把憋在心里的气,痛快地落到它身上去,发泄个干干净净来得心安理得?
讲理?大家只会说:“你没钱没势,混的如此倒板丢人,还不能让我们说一说闹一闹?“
忍耐,忍耐,忍耐…这么无还手之力的忍耐,如同现在国民政府一味地对日妥协退让,换来的是日本国内媒体“一战灭华”的嚣张气焰。
国要破,家要亡,有心杀敌,无计可施,重重纠葛,让她来到了西班牙,试试运气。
“我愿意跟你说这些,是因为,虽然我们相识不到一天,我觉得,你是个可以说话的人。”
很多人见了面,一定要说话吗?没必要。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带来的是有缘有故的负担和灾难。
有的人认识了和没有认识,没区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骄矜一世。
有的人认识了还不如不认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下山摘桃子前赴后继,落井下石反戈一击。
逸仙觉着,对方连对西班牙政局不满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许是真的想要交心。
在中国,敢随便侃侃而谈政局不行的,除了二愣子直肠子,也得是朋党在场。
共和是个能把笔记写那么具体的人,是个安排行程面面俱到的人。逸仙不相信,共和是二愣子,有那也是难得糊涂。
“是吗?谢谢你了。“不多的言辞,让共和得到了足够多的情况。她也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