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二十一章]
白浪滔天,山河依旧。春节要到了。1936年1月23日。
远在西方的逸仙,不可避免地思乡。故乡的风土也许完全不够摩登,也许有的是可以指摘的地方,可是,她还是喜欢,从小长到当舰娘的家乡。
梅雨的湿润与潮气、与日本“高菜”一样的雪里蕻咸菜、呆呆地到处跑的田园犬…
这些,在摩洛哥这个异国他乡,看不到的。每每想到这里,每逢佳节倍思亲。
在这之前,得知国内出发的几个亲戚已经在路上,她在买些红纸,配上带来的毛笔徽墨,题字写对联之余,准备了一些当地可以买到的土特产零食。
老家有糖配上花生米、瓜子仁等熬制的板糖。每次买可以切一大块,称斤两,到手,回家当零食吃。
一旦下雨,很多农村的路是土路,下雨后泥泞难行。她现在还能记得,前清时代的低配版高跷,在走这种一脚下去到大腿带一层厚泥的泥路上特别管用…
从她到了这里,跟父母那边发了几个电报,确认平安,也看国内时局没什么打紧处,她一个舰娘西走西班牙不比汪精卫的党争重要几许,也就建议父母回家定居。
不过,作为女儿,她说了,如果日本攻占上海,父母必须尽快往西跑,或者经香港跑到澳洲。
国民政府之腐败,数十万大军尚不能消灭一股窜至陕北的“共匪”。
直罗镇等战役,养尊处优的东北军,居然被一群刚流窜的、严重减员的“共匪”打掉了几个整编部队。她不相信,这样的政府,能够把比红军强得多的日军挡在安徽之外。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她们该到了。她可是准备了这么多。
“Vamos, mis amigos. Yixian se hay preparaban para nosotras todos los días.“(西语:过来吧,我的朋友们。逸仙她啊,这些天为你们早准备好了。)
共和依旧爽朗地笑容,带给了忙着在宿舍贴春联的逸仙一点新的慰藉。
“逸仙姐,你真的在这里啊!我还不晓得,原来姐你混的这么展阔啊。”
“就是啊,我们在路上都在琢磨,逸仙姐现在得怎么样哩。”
“你那会路上还说,逸仙姐展阔了,还不得忘了我们哩?”
她们是逸仙以前认识的人。
逸仙刘家的远亲、远方表侄女刘务芹;两个更远的远亲,厉二璇与王观萍。
别说是在西班牙,回了老家,见了家境远比她们好的逸仙,她们一样客客气气,看我眼色。
不过,逸仙在异国,处得来的朋友除了共和,只有亲长枪党的塞维拉号轻巡、西班牙号战列舰等少数人。难得说话,她们谈着谈着,除共和顾忌她的感受,另外几个自顾自地开成政治研讨会。
过年了。一年不管有多少烦心事,过年必须要和和气气地过。不和气的事,一年内有的是时间,不差过年这几天。
“哈哈,你们真的来了。怎么样,来这边看着怎么样?”
三个人只有刘务芹上过小学。其他两个跟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谈到什么都滔滔不绝。
搁在平时,这么乏味又俗不可耐——比如厉二璇兴致勃勃地谈路上见过的阿拉伯人戴的头巾,像农村家里做豆腐给豆腐盖的布——的对话,逸仙不能听得完。
幸亏,人在异乡倍思亲。三个人很老实,在讲究克己复礼面子文化的逸仙看来却有点粗鄙的反馈,让逸仙体会出了台湾吃雪里蕻(日本人叫“高菜”)的亲切感。
“好了,好了,咱们先吃饭吧。咱们这个地段是好,没有北方人能吃面,没有南方人能吃饭,但是嘞,米饭面条咱们通吃不忌口。我这边搞了点欧洲买来的米,这边人做饭太生。”
意大利面的结实,着实让见惯了细如龙须的细挂面的三人诧异不已:没想到,区区面条,到了国外,也能变得这么硬。
逸仙硬是在一个完全外国化的环境之中,做出了鸡汤意大利面、卤血肠卤大肠拼盘、蘸料配花椒煮虾等极其家乡化的菜系。
不仅如此,实习之余,她买了一些整鸡与三文鱼,然后用盐腌渍了近一个月。过年了,她也拿出来,咸鱼留两条做隔年再吃的“年宝鱼”(成双成对,年年有余),剩下的去些切断配辣椒蚕豆酱炒制。咸鸡也是,配上大豆蒸熟,鸡油、咸盐、豆香混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这些老土到不行的菜,是逸仙离开老家,逐步学会的家乡味道。
“咱们在外国,没多少稀罕东西。这些是红酒,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一起喝。”
共和准备离开。这种纯粹中式家族聚会的场合,不适合她这样一个“外人”在场。
“你走什么?这边聊得铁的就属你了。来,跟她们讲讲西班牙的事情吧。”
逸仙细心地准备了四个平地玻璃杯,四副碗筷,四个凳子。
“过年嘛,大家都在一起,热闹才好。你回去冷冷清清地,多过个年有什么不好?”
共和热泪盈眶,差点克制不住自己。自从上次逸仙挺身而出,她只有在对逸仙的时候,收起多少有点做作的傻小子做派。
“这样就对了,自家人不能说两家话。一家人一起过年,是给我们面子哈。”
——这一年的除夕夜,三个中国人说着典型的江淮官话,一个西班牙人说着略带北京口音的汉语,这么奇妙地度过了新年的第一个凌晨。
西班牙的国粹红酒,安徽土菜的咸鸡咸鱼,在碗筷与觥筹的交错中,书写出农历新年第一天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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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二十二章]
不等元宵过完,共和迫不及待又跃跃欲试地拉上逸仙等人,踏上了前往莱昂的旅途。
“莱昂什么地方?是大城市吗?有我们老家那个镇大吗?欧洲的城,怎么着都得大气吧…“
“你就别提那个镇了。到了上海,我才知道,啥叫大城,那高楼,那马路,那…“
”行了吧,你有钱还来这儿?上海那地方,你不会外国人的话,要饭人不给。还房子哩。“
听着逸仙三个朋友煞有其事地谈着十里洋场,共和心下有点冷汗连连。
众所周知,西班牙王国曾经是世界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她的殖民地从远东的菲律宾与马里亚纳群岛,延伸到广阔的拉丁美洲;欧洲的那不勒斯、西西里、尼德兰等都曾是西班牙王冠上镶嵌的一颗颗欧罗巴宝石。
可是,这不等于西班牙到处都是大城市。反之,因为广阔的拉丁美洲有所谓黄金国(Estado de oro)传说,西班牙多的是去新大陆寻找“黄金梦”的青年才俊。
他们携家带口,在新大陆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固然是扩展了西班牙语世界(El monde de Hispano)的边界。
西班牙本土的人口流失,却是这次大规模移民带来的历史包袱。
因为严重的人口流失,西班牙至美西战争结束,本土人口密度仅和饱经战乱的巴尔干半岛持平。地主以畜牧等为由集中土地后,资本无处可用,只得用于挥霍,养成了至今挥霍的风气。
西班牙国王与贵族限制本土工业发展、防止新生城市市民势力(如德国的基尔特行会)分权的目的,固然是西班牙工业长期疲软的原因;
缺少足够的劳动力,大批青壮年移民拉美再不回头,剩下的青壮年恰好被土地租佃关系所吸收,无法分离出脱离农业生产的工业劳动力,是西班牙至今(1936年)农民仍占总人口百分之四十、列强中典型的“农民的帝国主义”的根本原因。
西班牙的城市,除去依靠海外贸易发展起来的巴塞罗那与毕尔巴鄂两地,其他地区在三十年战争之后,基本不再处于欧洲历史讨论的中心位置。
西哥特的古都托莱多,卡斯提尔的旧都莱昂,阿斯图里亚斯的旧都奥利维多,现在仅仅是一些比法国和英国小城市大不到那里去的小城,只能依靠过去的历史为国际的认知增色些许。
这让“大就是好,多就是美”的中国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即使是已经不当首都很多年,洛阳、西安、安阳、邯郸、商丘(归德府)等城市,依然是地区响当当的中等城市,人口密度更是远比西班牙的这些个古都要高。
城市不大=不够热闹=人流量不足=当官经商机会更小=重要性更低。这样的公式或许对中国人来说是无比熟悉的常规定理之一。
西班牙的历史问题,共和无法代替历代先王去抉择;菲利普二世之开始丧失欧陆霸权一事,与共和现在的立场并无太大干系。
“逸仙,你能不能跟她们说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大…”
中国的农村人有其特殊的功利主义价值观:你拿我一条板凳,但是你是大官,或者我有事情求你,那么,拿了白拿,我还要贴着脸说好话;
同样的情况,就算你来买我这条板凳,如果你跟我新仇旧恨一堆,我凭什么跟你好言相劝?
“你们听我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其实是这样的…”
纸包不住火,与其等着穿帮,不如主动坦白。逸仙的这种做法,换来的是“欧洲国家城市居然这么小,还不如我们老家一个县城热闹”的、意料之中的评价。
但是…逸仙采取了性质大于实质、面子大于里子的办法,巧妙地转换了问题的重点,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那里是欧洲的城市。国内能去那里的有几个人?莫说你们,就是咱们安徽省,能来欧洲长住的,不用干粗活不说还能当个体面人的,有几个?”
这么一下,虚荣心渐渐压倒了对“不够热闹”的关心。
“跟老家人说的时候,咱们都可以说,咱是从西班牙回去的。西班牙是什么地方?你们去过不?去不起就不要提。咱们才是去得起的人。”
挟洋自重这样的话,逸仙平素是不爱提的。一是看在共和的面子对自己的未来很重要,二是需要简单地让这几个表面木讷内心丰富的老乡接受现实,她豁出去一回,说了点“假洋鬼子”的话。
如果她说的是如今盛气凌人的日本鬼子,或者传教——涉及到教堂胡乱圈地、袒护犯罪教民等社会治安问题——以来形象恶劣的英美国家,恐怕这几个老乡会当场跟她翻脸。
好在,这是西班牙。西班牙在中国领土上没有一块殖民权益,除去《辛丑条约》西班牙部分的条款、上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董事权力。
这些,距离这三个老乡过于遥远,既不是声名狼藉的日本人,也不是抢村民眼前利益很紧的英美人,接受这样的观点不用担心任何道德上的谴责与约束。
“是啊,咱也是去的起西班牙的人。”“西班牙我们老家那几个傻子,当学徒还成,能来的?”“看样子当初找关系找对了,找的就是这个庙门,烧的香正好。”
看着面前三个重振旗鼓的老乡,回望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的共和,逸仙获得一种短暂、虚幻、却能带来极大满足的舒适感。
“La repulica, vamos con una cosa politicana(西语:共和同志,我们有个事情找你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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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二十三章]
提到“同志”(Camarada)这个词,逸仙顿时有种怒不可遏的冲动,要把那个肩膀上捆着红色袖标的水兵按在地上摩擦。
原因无他,自从那次逸仙“英雌救美”,左翼的水兵委员会有事没事找她们两人的茬。
什么“不讲礼貌”“无礼”,什么“学傻了要再按老子们的路子改造”,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书呆子”,什么“敌对阶级潜藏进来的特务你们认识不认识“等等…
每个问题,都像苍蝇闻着屎尿一样,让人鄙夷和不屑。他们自己深夜酒醉喧哗,聚众斗殴,迟到旷工,仗着关系多不干活少干活也拿工资,磨洋工吹牛皮个顶个第一,耍横当泼皮个顶个无师自通,还好意思说别人莫须有这么多?
但是,苍蝇多了,也烦人。逸仙每次是让共和躲到一边不要走远,防着这群水兵趁共和落单去玩阴的下黑手,一边则是用西班牙语浅显易懂地洗刷着这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货色的三观。
货色嘛,愤愤不平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咱们不怕你“这样软弱无力的大话,做不出什么”超越职务范畴“的正当工作,草草了事。
不过,很显然,今天这个来找事的水兵,惹着逸仙了。
大年没过完,你上赶着找不痛快,是不想好了?别以为你是西班牙人,逸仙能忍下去。她不是跪舔洋爹、洋爹一切全是至理名言的洋奴。
“No problema. Es tambien ma cosa. Te hablais, mi amigo, por favor.(西语:没事。跟我说也一样。跟我讲吧,我的朋友,请。)“
逸仙素来不是一个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可是,正如她反对日本侵略一样,她反对一切没事找事的施暴。不管什么习俗,不管什么无缘无故的理由,主动打上门,一定该原路打回去。
连她老家的那些不认字的老农民与乞丐们都知道,人家主动打上门,你不管打不打得过都得打回去还手,否则人家只会把你打到死,绝不手软。
挑事的痞子讲不得道理。皮面是块遮羞布,懂点墨水的知道披上一件一壮行色。
“No, señorita, hablo a elle.”(西语:不。小姐。我在跟她说话。)
水兵的架势毫不示弱。不知道那群言语上的勇士、职场上的懦夫们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让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赶过来挑事。
看着他有点年轻,逸仙犹豫着是不是还得讲点道理。逸仙是只要有条件,就要最大限度讲道理,按着道理和协商的路子来,谁也不搞霸权主义。
她是个典型的、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女子。在上海的时候,其他很多舰娘出去找男人浪,唯独她放不下大家闺秀的矜持,依旧洁身自好,完璧如初。
“Pardon. ¡Vamos!”(西语:对不起,跟我们走吧!)
水兵作势要强拉不情愿的共和走人。共和是舰娘,她要服从于政府。她不可能拒绝政府听之任之的水兵的强拉。
“给老娘把那条咸猪手拿开!”
逸仙说时迟,那时快,抓住水兵伸出去拉人的手,先是向上拉,水兵疼的大汗淋漓。
这一带,一气呵成,快,狠,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逸仙却不管那些,不漏分秒,赶快测过身去,接着一手按住水兵那只肩膀,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反向就是一扭,只听水兵那个胳膊清脆的一声…
结果,从水兵倒在地上,汗如雨下的表情可见一斑。他的胳膊废了。
一拉,一按,一拽,三下功夫,废了对面一条胳膊。胳膊本身的内伤姑且不论,单就肩胛处的内伤,能让这个不知死活的洋水兵知道个好歹。
“早就说咱们家小姐学的形意拳,一出手必杀招,所言不虚,所言不虚啊。”
中国农村武学盛行,一是土匪作乱需要习武防身,二是强身健体提高极低医疗水平下的个人生存率,三是悠久的传统文化对武艺的敬重的使然。
共党的许世友将军,曾经被他妈送到少林寺习武,当兵入伍前曾是少林寺精锐的武僧部队的一员。
不知何故,盛行重男轻女文化的安徽农村,她爹一个小康地主,让女儿学起传说中的形意拳,多个防身的技能。
为此,他特意托关系,找了在河北开馆授徒的师傅,从小一步步地教授。
人家师傅最开始很有顾虑,认为这样杀招连连的功夫,需要徒弟能克制得住内心的冲动,轻易不用,方可教授。否则徒弟外出无故杀人,师傅要背锅,被人家骂个“老鼠儿子会打洞,徒弟惹祸怪师傅”。
没想到逸仙虽小,品性纯直,练功扎实不叫苦,没有什么施虐暴躁的表现,师傅考察一番满意,也就教了。若非如此经历,逸仙一介女流,未必有足够的心智去逆流而上,在日军大肆压境、汉奸层出不穷之际入伍参军。
“No esperáis con otra vez.(西语:别再出现第二回。)”
看着那个水兵拖着内伤断的臂,一边咒骂一边跑走,逸仙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她早就看这些“失意谦恭良,得志中山狼”的西班牙水兵不满很久了。今天憋不下去,一次给这帮搬弄是非巧舌如簧的垃圾上个“课”,明白英雌久久以来不曾下手不是因为对这群废物“怜香惜玉”。
人无礼节,与禽兽何异?何为礼节,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夫个人者慎独始终,合乎经义,思乎无为行乎有为,是为礼教。反观夷狄未有礼,行动止于本能,思想止于目下,苟学皮面不得实质,沐猴而冠沾沾自喜,故子曰“夷狄之有君,莫如诸夏之亡也“。
“走吧,共和。放心,我是中国人。他们再怎么样,敢把我一个外国舰娘怎么样?他们嘴上喊的那个‘英特纳雄耐尔’岂不是当众做了假?走吧,我们该登船了。“
行李早已收拾完备,先一步运上了等待开航的轮船。三个老乡嬉皮笑脸又难掩胆战心惊神色地先上了船。
“走吧。Vamos, mi amiga española.“(西语:我们走吧,我的西班牙女朋友。)
逸仙在这里,没有像水兵一样,用命令体的“Vamos“(注:西班牙语与法语的命令体,即第一人称复数、第二人称单数与复数形态的动词,在无主语且使用感叹号/语气时使用,一般从语气与语境中推断其是否是命令体还是普通体。)
共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Muchas gracias para tu acta agresiva(西语:我为你大胆的行动而深表感谢。)“
这个隐藏在真挚笑容背后的大胆想法,此时的逸仙尚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