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郭绍叫罗猛子夫妇留下,罗家媳妇杨氏陪着玉莲在那破旧小屋里过夜。
罗猛子身披铁甲,手执铁锤愣是在门口侍立了一整夜,郭绍几番叫他不必这么守着,他却是不听。
罗猛子拍着胸脯道:“战阵勇猛俺不如二哥,弯弯肠子俺不如左攸,但俺老罗一定是对大哥最忠心的!”
郭绍见他那么情愿,也就懒得劝了,心道刚才的话叫杨彪、左攸听到了恐怕还可能让他们不快。
在郭绍看来,今天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但想想玉莲那么看重,寻思了一遍,觉得把别人的事……真当成一件事,才是实诚的待人。
在外城商业街一夜无事。次日一早他便去殿前司官署领东西去了,并让杨彪带着亲兵队中午到宣德道。
禁军刚打完仗回来,会有一段时间休整,除了轮流上直的班军和有司官署,大伙儿暂时都不必去各营兵房。
杨彪罗猛子等人自然是处于休整期。
不过郭绍一时间没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调动的人马都拉上凑数壮声势;作为内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权,但他刚刚上任,不能为了一点个人的小事就在军中托大。
内殿直都指挥使是王审琦,听说也是刚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战到晋阳之役两场大决战中,不算战损,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将领就不下百个,被降职惩罚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军中新贵,也是柴荣上台后重新洗牌整顿军队的第一步。
柴荣做事大手笔,至少从上台后的一系列作为就看得出来,胆识极大,攻略简单粗暴又极有效。
决意亲征赌上国运是序幕,接着大量在禁军中换血是起手;而且看起来事儿还没完,不是那么容易就安稳的。
不管怎样,反正这个王审琦什么来头,是什么样的人,郭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
平生就见过一次,在陈桥驿刚被任命内殿直都虞候去“拜码头”,前后没说几句话。
于是郭绍打算在内殿直先低调一点,瞅瞅状况再说。当然不会为了屁大一点事就去要军队。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领东西时,碰巧遇到了王审琦,郭绍自然与之交谈,态度非常客气。
郭绍拿着任命状去官署,领到了不少东西,官服、甲胄等个人用品,另外还有杖、伞、轿、牌、锣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好几个人帮忙搬运才拿走。
郭绍隐约了解过这青伞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国简直不讲究礼仪的严密,各种东西都有点混乱……不过禁军武将既然能兼领州刺史,或许这伞是刺史用的?
领完了,居然还发五十贯安家费。
殿前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群差役把郭绍的东西搬出来,然后遇到了在宣德门外等候的一帮人,便把东西交接了。
左攸、杨罗二人带着亲兵十七人,按照郭绍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带兵器。
左攸干过文官,便在那里分东西,教大伙儿的队伍位置。
就在这时,忽见马行街那个方向来了一大群衣甲鲜明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并举着军旗,整整齐齐地向宣德道开进。
郭绍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等马兵走得近了,渐渐认出当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审琦么?再看清旗帜,果然是内殿直的军旗。
他忙叫大伙儿让路,等内殿直的主将部队先过去,并在路边做好准备向王审琦执礼。
郭绍刚刚抱拳,王审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军队停下来。
王审琦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郭绍面前。郭绍便握拳拜道:“末将见过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审琦一脸笑容,至少看起来态度是相当和善的。
郭绍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过想来应该问题不大,二人虽然从前不认识,但也没结怨,他王审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将过不去作甚?
唯一注意的不过是此人的品行、性格什么的,就看好不好相处。
这时王审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里见到郭虞候领东西,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郭虞候这是要风风光光去接人啊?”
郭绍听罢,心道:这厮好坏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点八卦。
郭绍便报之以轻松的笑容:“是,末将是有这个打算呢。”
“哈哈!”王审琦不知怎么很开心,指着身后的一众骑兵道:“人多才有声威,郭虞候带那点人,不够。这是东班第一都的两队人马,杜成贵、第一都军使,让他带人马护卫。”
王审琦后面的青年武将弯腰执了一礼。
郭绍听罢愣了愣,心道:王审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结自己,但如此作为必定算得上示好。
当下便高兴地抱拳道:“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亲自带人过来。不过是末将的一点私事,算不得要紧。”他一边说一边稍微琢磨,便干脆地领了好意,“多谢王都使!改日请王都使喝酒以表谢意。”
王审琦大方地挥挥手,又道:“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到军营再叙。”
“王都使请慢行。”郭绍忙客气道。
当下他的心情好极了!
在这五代十国,原本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连父母都没得倚靠,现在王都使都来示好,当下心中大爽,觉得道路是越来越宽了!
内殿直不是正规野战军,人数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个军,分东西四班、各两班。
这个东班军使(一都军队的长官,步军一般设都头,骑兵一般设军使)杜成贵,本来军职不高,但内殿直一班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手里一都马兵还是有点实力的。
郭绍保持着上峰将领应有的姿态,然后对杜成贵还算客气。
一众人立刻从二十来人,猛增到七十多人。
队伍立刻变得浩浩荡荡的。
轿子是红顶盖,四人抬,亲兵们穿着常服,抢着抬轿子。
郭绍先进轿子里换了刚拿到手的衣服,他顿时想到昨天黄老头的表现,换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认,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纹辨别;反倒是并不那么有权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认得官服。
郭绍便干脆换上了官袍,把漆纱帽也戴上。
换好后刚出来,便让众将士哄然大笑。
郭绍不予理会。他是不坐轿的,一般在京城里只见文官、勋贵或妇人坐轿,一个武将懒得坐轿,上马便走。
仪仗队伍准备妥当,便向内城南口朱雀门开拔。朱雀道相当宽敞,就算有一大群车马,也不会占道;不过行人见此排场也远远回避,不敢挡路。
大伙儿过了龙津桥,向左一转,前面的人便敲起锣鼓来,嚷嚷道:“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衣甲鲜亮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拿着缨枪开道,接着两个举着木牌子的随后,一块上写“肃静”,一块上写“回避”,后面还有牌子,写的是郭绍的官职。
中间郭绍带着一顶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商业街。
这条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个当官的吃饱了撑的才从这里过。
一时间匆忙让道的、收地摊的把街面搞得乌烟瘴气。
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经匆匆在吃午饭了,都跑出来看稀奇。
人们被驱赶到路边,街边一时间挤满了人。
郭绍心道已经搞成这样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当下便坐在马上抱拳对一众老百姓道:“本官郭绍,新任内殿直都虞候、干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这儿,可能在场的邻里不少都认得本官,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哪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和百姓说这种废话?
但只有他一个人有笑容,大伙儿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围观这霸气的排场,这么多骑兵护卫?
就在这时,忽然斜地里跑出来个妇人,猛地跪在路边,双手举着张状纸,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爷为草民做主!”
郭绍脸上一黑,愣在那里。旁边跟着的罗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想笑却憋着,可能他们看那妇人哭得惨,总觉得笑出来不合时宜。
郭绍心道:娘的!我能管诉讼?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百姓才不管你是什么官,他顿时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
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状纸接了,朗声道:“晚上酉时,到开封府门前来,我帮你递讼状。”
妇人忙道:“天呐!真见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机灵,郭绍摆脱了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仪仗卫队停下来。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矫健地跳下马,步行至铁匠铺前,门板已取了两块,走了进去。
里面仍旧到处都是些炭渣、铁器,玉莲已经端坐在凳子上等着了。
她的脸颊绯红,穿着一身没补丁的布衣裙,显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难以理解,以前她都穷成那样了,却依旧有一套看起来还行的衣服。
郭绍也顿时醒悟、发现一个疏忽,怎么不给她钱先准备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莲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