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将近一百步,超过一百米。
距离不算近,视力稍微不好的人估计在这么远连那个萝卜看都看不清楚,军中的神臂手也射不中那么远的东西;但郭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至少不至于脱靶。
空气十分寒冷,符二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嘴巴前捧手,抿了抿浅红光滑的嘴唇,收住笑容望向郭绍。
郭绍一时没有理会她,用一种很滑稽的姿势来回跳了几回,像青蛙一般的动作,这个动作差点没把符二妹逗乐了。
但她见郭绍面无笑意,才忍住没笑出来,只是饶有兴致看着他做那些动作。
他又像跳舞一样站着扭了几下,抖动四肢,长吁一口气。
“咚、咚……”郭绍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活动了一番有点感觉了。不要想得太多,他默念着。
心跳声就像隐隐中有鼓乐在为他伴奏,他追随着心的节奏;寒冷空气中悠然飘荡的浅浅白雾,好像是旋律的化身。
郭绍喃喃道:“一切都很完美。”他轻轻从箭壶取箭,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丝毫不慢也不快。
拈弓搭箭,浑身的肌肉骤然充满力量,强弓在巨大的力气中拉开,牛筋在紧绷之中喀喀喀轻响、好像有生命在低诉:为了战斗而生!
箭矢在空中瞄准停顿,最恰当的时刻,只有靠自觉。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保持满弓需要很大的体力,力竭更容易偏。
“啪!”离弦的箭急速刺穿了空气。黑影一闪,正中那颗萝卜!萝卜被惯性从箭靶上掀翻。
“射中了!”符二妹抚掌喜道。
郭绍面露笑意,放下了弓。符二妹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道:“那么远都能射中,你刚才让我想起在弹奏一首很难的曲子一样……”
“找回状态了。”郭绍长吁一口气,转头对符二妹说道。
符二妹道:“夫君不用亲自上阵了,还那么紧张自己的武艺。”
郭绍轻轻说道:“在这个世道,我发现大部分东西都用不上,但我靠它实现梦想。我不会抛弃它,就像在无数次恶战时它从来都很靠得住。人们只看到我站在高位、变得权势滔天,但很少人会有兴趣想我是怎么走到现在的,或许靠运气、或许靠……你姐。”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姐不会无缘无故选中你。”符二妹若有所思,幽幽说道。
“还有二妹。”郭绍说道,“有一句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说了,至今没说出来。在有资格靠近你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想了很久。”
符二妹想了想,笑道:“原来你早就惦记人家了。”
郭绍听罢“哈哈”大笑,道:“最后你还是没逃出我的手掌心。”
符二妹柔声道:“我只是在等,何时说过要逃了?”
……郭绍渐渐从对符二妹的愧疚之中走出来,他慢慢找到了和二妹默契相处的方式。
在殿前司告假三天,起初他的打算是专程陪陪二妹,只是没说,不想把补偿的心态表现得太明显。
三天里,他确实都在二妹的身边,连一步也没分开。
三天后他便犹自开始在中间的院子里建铁匠铺,叫了几个粗壮的妇人、还有铁匠老黄帮忙买材料。
二妹当然不会做这等活,但对郭绍做的事都很感兴趣,忙着端茶送水送饭,看他干活。
二妹随时都想腻在他的身边,但并不会缠着他,她最感兴趣的是郭绍的想法。
正如她所言,想更多地了解郭绍,二妹似乎有点沉迷了,把郭绍看成是她的世界一样。
有过开铁匠铺的经验,还有黄铁匠也是干了一辈子经验丰富的铁匠,现在郭绍不用计较成本、需要什么就叫黄铁匠买,建风箱、铺子、铁砧等各种设施轻车熟路。
不过上午要去上值,只有下午回来忙活。
“玉莲做的汤。”符二妹带着玉莲走到中院那作为铁匠铺的单独房子里,说罢又小声加了一句,“我帮了忙的,跟玉莲学呢。”
郭绍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汗,看着玉莲正在默默地盛汤,便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刘邦穷困时问樊哙,等咱有钱了樊兄弟想做什么啊?樊哙说,俺去喝豆浆一次要两碗,喝一碗倒一碗;吃烙饼,吃一个扔一个,哼!”
玉莲递汤上来,郭绍故意摸着她的手:“不好笑么?”
玉莲脸一红,悄悄看了符二妹一眼,嘀咕道:“我看阿郎和樊哙一样,现在还做这种活作甚?”
符二妹笑道:“不对,夫君是刘邦。”
郭绍干笑了一声,无言以对。
符二妹道:“不过刘邦和樊哙有这样的对话?太史公写的么,我怎么没看过……一定是夫君杜撰的。”郭绍笑道:“所以叫笑话。”
两个女人送完汤回去,郭绍又干了一阵,直到天黑才收工。
他回到内园,符二妹在门口说道:“夫君,我叫人烧好水了,等一下你就能沐浴更衣。”郭绍点点头,带着二妹进了起居室旁边的屋子,从一堆兵器里翻出一块钢板来。
他顺手拿起一把剑“当当”敲了几下,回头对符二妹说道:“别看它丑,我带着它参加过高平之战、武讫镇之战。”
“夫君建铁匠铺,是想再做一副这种甲?”符二妹问道。
郭绍道:“得重新琢磨,只是造甲我可以叫别人帮我做。我要造一种新的甲胄……这块不行、太重了,就是块敲成的铁板挂在胸前、一般士卒没法用。需要重新想法子。”
这时董三妹到门口说道:“阿郎,热水备好了。”
郭绍听罢便带着符二妹出了屋子。
洗完澡吃饭,晚上他又掌灯在案前翻出图纸琢磨了好一阵。
上面照自己的想象画了几张板甲样子,但他来回想了一阵,觉得工艺难以实现。
他以前对冶金不太内行,只知道一些常识,但对此时的铁匠活倒是很了解……现在的工艺做不到图纸上的东西。
这个时代造铁器,无非铸造和锻造两种。
铸造的能实现更多的形状,但强度不够,很脆、很厚;锻造是流行的制造兵器和甲胄的方法。
反复锻打,不仅能去杂质,还能调整铁的含碳量,手艺好能打成钢、正所谓俗话的“百锻成钢”,比如兵器就是靠反复锻打,只是效率低。
不过手工锻造无法实现大部分塑型,尤其难以加工大件。
像郭绍画的样子,完全无法锻打形成。
他改了一下,觉得战阵上主要应该护住前胸,先做出一面胸甲就行……但仍旧难以整块用铁锤锻造。
效率太低的话,还不如用现在流行的环锁甲,更便于活动……如果用冲压呢?
郭绍伸手放在自己的下颔。
符二妹拿过他放在旁边的图,也一本正经地细看起来。郭绍没理会她,继续提起笔在草稿纸上乱画一些齿轮和滑轮。
他在纸上随便写下:水力锻床。
但想想那玩意现在不好找场地试验、已经冬天河流都要结冰了,自己以前也没专门研究过水力传动装置。
何况水力能实现的东西在一开始人力也可以,一群人拉动或者用畜力。
动滑轮、齿轮都可以达到调整力量和方向的效果,这是郭绍中学就学过的物理知识,他只能靠这些东西。
于是他在纸上画了一副很荒诞的图,先胡乱画了一群人拉一更长绳子,然后绳子上是一个滑轮……后面跟着添加想法。
现在造齿轮只能用木头,就算能算出齿距,木料的承受力和磨损是个很大的问题。
郭绍寻思还是用滑轮比较省事,绳子还可以用铁链来代替,只要够粗就承受得起力量。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发动机来回运动的画面,实现一些动能转化应该和机械原理有关。
他以前是学过机械原理这门课,悔当时不太认真,现在基本还给老师了。
如果“动力系统”可以像磨盘一样,郭绍想象出一个场面,一群骡子跟着磨盘转、磨面似的;然后转动动能通过装置转化为锻锤上下反复的线性运动。
这样就具有付诸实施的价值了。
该怎么办呢?郭绍摸了一下后脑勺。
符二妹打了个哈欠,说道:“我要先去睡了,夫君也别太熬太久。”
郭绍点点头,又琢磨了好一阵,理不出个头绪来。
太久没接触这些东西,成天想的都是古代的事,一时间捡起来头脑有点懵。
他干脆放下毛笔,向卧房走去,只见符二妹已经睡着了。
郭绍在床上给她压了一下被子,想起很久没陪玉莲和杨氏了……一回家就被符二妹跟着,别人也没胆子和她争。
他当下便悄悄出了卧房,见玉清房里的灯还亮着,便走到门口、掀开门说道:“玉清你起来把厅堂的门闩好,我今晚去别处歇。”
玉清猛地拉被子盖在脖子上捂紧,瞪眼看着他。
“我又不把你怎样,瞪我作甚?”郭绍没好气道,见她醒着便不多留,说罢转身到厅堂提了一盏灯笼,出大门径直从屋檐下向东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