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损失了胡大海,原本已经够心痛了,没想到接下来令他更心痛的事情发生了。
胡廷瑞背叛徐寿辉投靠明教,本来是喜事一桩。
没想到令他率部前往陌生的湖广,去听候徐达节制和调遣,胡廷瑞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
这个时候,胡廷瑞的外甥康泰和祝宗带兵行至女儿港,二人在酒桌上三言五语就对了心思,不谋而合,决定拒绝前往湖广,就地竖起反旗。
在康泰看来,调去湖广,归徐达节制,就等于解除兵权了。
康泰更是归罪于胡廷瑞,说他心软,心猿意马;他说徐寿辉成不了大事,可徐寿辉毕竟拿我们当回事,江西的事不怎么管。
现在好,一夜间,我们成丧家之犬了。
康泰和祝宗一合计,决定杀一个回马枪,邓愈在洪都城里兵不多,杀回洪都必然会令他措手不及。
“好。”康泰拍案而起,决定立即召集可靠的将领,马上带兵杀回洪都。
当康泰的水师调头杀回洪都时,守卫南昌的邓愈毫无察觉,正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呢。
邓愈睡梦中听到号炮声,他坐起来,见窗上红光一闪一闪的,外面传来呐喊声。
邓愈警觉地跳下地穿衣服,一边高叫:“来人!”
进来的侍卫惊慌地说:“邓大人,不好了,康泰反了,又杀回洪都了。”
邓愈强作镇定,叫侍从备马,集合队伍守城。
侍卫刚拉来战马,一个受伤的千户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叛军已经破城了。”
邓愈没想到这么快,他叫了声跟我来!
飞身上马,带随从冲出府门。
此时康泰正指挥部队冲进城来,邓愈部下仓皇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少数抵抗者被杀得七零八落。
邓愈打马迎来,喊了声:“康泰,你为何降而复叛?”
说着挺枪跃马与康泰厮杀。
二人大战几十回合,康泰的队伍越聚越多,邓愈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邓愈已战得力竭,只有招架之功了。
康泰忽然收刀,勒住马,对部下说:“放邓愈一条生路,叫他给张无忌报信去。”
混乱的人群裂开一条缝,邓愈狼狈地打马而去。
身后竟是一片嘲笑声。
邓愈没有马上出城,却来到洪都知府叶琛的府邸。他见大门洞开,一路上到处是尸体,房子也起火了,他加速冲了进去。
叶琛已满身血污地躺在台阶上,一个老妇人坐在一旁哭,见邓愈来,老妇人说:“叶大人一家都被害了……”
邓愈下马,向屋子走去,心情很沉重,叶知府是张无忌三顾茅庐请来的浙西四贤之一,却因他的失职而丧命。
邓愈进了屋子,与一个幸存的老仆吃力地抬出一口大箱子,把叶琛尸体装了进去。
他嘱咐:“无论多难,都要把叶琛运回应天府去,主公请来浙西四贤,我给折了一贤。”
他痛苦得泪水满脸。
这时街上喊杀声又起,举目望去,南昌到处是大火。邓愈只得上马而去。
消息传到湖广沌口徐达中军帐,徐达还正等着派员去迎接康泰呢。
徐达正奇怪康泰为什么迟迟不到,汤和进来报:“大将军,那祝宗、康泰并没有向我们这儿开拔,半路杀回洪都去了,洪都失守了。”
“邓愈呢?”徐达惊得站了起来。
汤和说:“邓将军下落不明,知府叶琛、都事万思诚都死难了。我们怎么办?动不动?”
徐达说:“能眼看他们反叛吗?”
汤和说:“得禀报张无忌吧!”
“死脑瓜!”徐达说,“再派人到金陵,往返又是几天,什么都耽搁了!不管金陵怎么处置,我们马上杀过去,夺回洪都。”
汤和说:“我去就行了,大哥歇着吧。”
徐达说:“不能轻敌,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救江西吧。”
徐达大军一到,康泰、祝宗有点慌神,接连出城打了几仗,都被徐达重创。
第四天夜里,徐达四面攻城,康泰守不住,祝宗逃到新淦,被部下杀死;康泰逃到广信,被徐达追兵打得落花流水,康泰本人也当了俘虏,上了镣铐和三十斤大枷,送到应天去报捷。
张无忌听到康泰背叛杀了叶堔,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
更何况接下来面对的事情更难受!
这康泰杀与不杀?
他考虑到胡廷瑞的面子,又爱惜康泰的才华,有心留在帐下效力,又怕部众伤心,康泰归而复叛,毕竟让叶琛等将士丧了命,康泰还不该偿命吗?
真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正是用人之际,当真是舍不得将这个康泰更杀了,可是不杀自己又如何更自己的部下交代呢?
左思右想之下,张无忌灵机一动,召来刘基,叫他审此案。
刘基老大吃惊,不知张无忌这是何意,他从来管不着发落犯人的事,他一无官职,二不管刑名,这不方便吧?
李善长却想到这是主公给他个出气的机会。浙西四贤,在这次叛乱中折去叶琛一贤,刘伯温当然最心痛。
刘伯温却洞穿了张无忌的肺腑,如果说张无忌是借刀杀人,把得罪胡廷瑞的恶名推给刘基,那也不能推干净,即使刘伯温不讲情面,你张无忌总有权刀下留人吧?
这个否定了,只有相反的推断,那就是张无忌想做个人情,既给了胡廷瑞面子,又留下了一员良将,又是刘基发落的,有人要骂街,骂刘伯温好了。
刘基又有点吃不准,很快又否定了这推断。
刘基看了张无忌一眼,答应了,不过,他又申明,自己是不用审案、断案的,只当堂发落。
张无忌说:“随你便。对了,除了要发落康泰,还有一个人要一起发落,失掉洪都的邓愈也一并发落。”
刘基又有几分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不过他说得想想,要求明天再发落,问张无忌可否。
张无忌又说了一次“随你便”。
刘基所以要拖到明天,是要好好想一想。
如果说张无忌想假刘基之手宽大康泰,那损兵折将,丢失城池的邓愈呢?
张无忌也想让刘基免他一死吗?
刘基把这个疑点提给了陪着自己在柏树森森的院中漫步的宋濂。
宋濂说:“张无忌确实给你出了个大难题。不过,我以为更是他自己的难题,他推给你,并无恶意,也有希望你为他解脱的意思。”
这与刘基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刘基说,丢洪都,损兵折将,邓愈败得这么惨,很少有先例的,按理说,张无忌不用拖这么久,早该取他人头了,可为什么不取?
宋濂分析是不忍心。这原因有二,邓愈可算是元老了,当初同胡大海一起投他,屡立大功,胡大海死了,再杀胡大海的生死弟兄,于心不忍。
刘基说:“于是借我之手杀人?”
宋濂说:“差不多。”
刘基说若持相反看法呢?他是想借刘伯温之手放人,这样,人情也送了,徇私的骂名他就不用担着了。
宋濂说:“他真能这样,倒也值得为他担这个骂名,这是仁慈的骂名。”
二人坐到了树下长椅上,花圃间繁花似锦,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宋濂说:“你知道为什么张无忌把并不棘手的康泰也交你处置吗?”
刘基说这里也大有学问。
宋濂认为,如果不想让邓愈死,是借刘基的手网开一面;这必杀之人让刘基手上沾血,却是不想得罪胡廷瑞了。
“不会吧。”刘基不以为然,胡廷瑞在这里没有根基,也没有党羽,杀康泰很容易,也名正言顺,不存在得罪胡廷瑞的事。
“不然。”宋濂有自己的看法,胡廷瑞有学识、有声望,在江西是鼎鼎大名的,张无忌轻易加害他,会惹怒了江西上上下下,对巩固江西不利。
刘基忽然拍大腿道:“你这几句话提醒了我,方才我也曾想到过这一层,张无忌哪里是把得罪人的事让我替他承担啊?他是借我之手放掉康泰。”
宋濂瞪圆了眼睛说:“这可有点匪夷所思了。”
刘基说:“你想啊,如果他放了康泰,众将会不会服气?叶琛不是白死了吗?叶琛又是你我的好友,如果是我赦免了康泰,就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刘基、宋濂都不追究了,别人管什么闲事?”
宋濂说:“这么说,放一个康泰,最终还是为了收拢胡廷瑞的人心?”
“难道这样做不高明吗?”刘基反问。
宋濂说:“这张无忌真不简单啊!”
刘基说:“好像你刚刚知道他不简单!你我拒绝了势力强大的方国珍、徐寿辉,也不肯应小明王之邀,专门来辅佐一个相比之下力量很弱的主儿,是为了什么?”
宋濂扼腕一叹。
胡廷瑞听说张无忌不亲自过问康泰一案,却假铁面判官刘基之手,这明显是借刀杀人,原本对张无忌推崇备至的胡廷瑞在心里对他大打了折扣。
胡廷瑞明知道杀外甥是给自己看的,但他早把生死看淡了,竟然到午门外去看望示众待决的康泰。
康泰在午门外的站笼里已经快支持不住了,满面黑紫色,口唇全部干燥破皮了。
是有人引着胡廷瑞来的,手里提着水罐。
康泰一见,立刻劝舅舅尽早逃命,他们会连他一起杀的,叫他赶快走吧。
胡廷瑞倒了一碗水,端过去喂他,康泰一口气喝干,又说,“舅舅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张无忌不会放过你的。”
胡廷瑞平静地说:“我既已投他,就死心塌地,绝无二心,如果他不放心我,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我不会跑的。”
康泰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舅舅,不觉一阵愧疚、难过。
胡廷瑞黯然神伤道:“我离洪都前就苦口婆心劝过你,你到底不听我的,致有今日之祸。”
康泰说他也不悔,不就是杀头吗?只可怜娘没人养老了,他求舅舅多费心了。
说到伤心处不禁泪如雨下。
胡廷瑞说:“明天是刘伯温审你,张无忌想杀你,又顾及到我的面子,所以让刘基担这个名儿,我会求刘伯温赏你个全尸的。”
说到这里也泣不成声了。
早有杨宪赶到鸡鸣寺向张无忌报告,说胡廷瑞竟然敢去午门外给外甥送水,又“窃窃私语”良久,言下之意他们有订攻守同盟之嫌。
心烦的事情太多,张无忌无奈是带着家眷来鸡鸣寺上香的,赵敏、周芷若、黄蓉、郭襄、小龙女、黛绮丝、殷素素、马秀英、张氏、郭宁莲、郭惠等人的轿子刚在山门前驻停。
张无忌很不耐烦地对杨宪摆摆手,告诉他不要在佛门净土说杀人的事。
杨宪摸不准张无忌的真实心理,也只好退下。
知客僧大开山门,与众和尚迎出来,双手合十向张无忌拜过后,在前引导,张无忌与他并肩而行。
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担着水桶走来,他是个跛子,看见张无忌一行过来,忙闪到一旁,他的目光是惊喜异常的。
原来这个担水和尚就是当年留守皇觉寺的云奇。他几次想上前问讯,却没机会,也没勇气。张无忌并没注意到他。
云奇是上个月才从河南嵩山云游归来的,他听说张无忌发迹了,坐镇金陵,就晓行夜宿地赶回来投奔,没想到张无忌果然出息了。
云奇想他对自己是有过甘苦与共的承诺的,还没等自己鼓起勇气进城去见张无忌,他竟到庙里来上香了,这岂不是天从人愿?
张无忌问知客僧,佛性大师没有来吗?
知客僧回答,听说在五台山上讲经,好久没到鸡鸣寺来过了。佛性临走时曾告诉过他,施主是有很深佛缘的。
张无忌说:“谈什么佛缘?若真是很深,怎么能脱去僧衣还俗?但我总是不忘佛门就是了。”
知客僧说:“这就是缘啊。”
他忽然发现担水的云奇和尚不去担水,却挑着空水桶丁丁当当地跟在旁边,便斥责说:“去,担你的水去,这么不懂规矩。”
张无忌无意中向云奇瞥了一眼,觉得这个挑水僧很像他的师兄云奇,又不敢确定,就向知客僧说了。
知客僧只是笑笑,并没介意。
他们先进了大雄宝殿。
在如来佛像前,郭惠抢在最前头,跪到蒲团上磕头后闭着眼睛祷告。
正点燃藏香的张氏对马秀英说:“你看把她急的,连香都没上就去许愿了。”
郭宁莲说:“惠丫头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圈,你们没问问她?”
张氏说:“惠儿也大了,我寻思给她找个人家,刚一提头,她就发火,顶撞了我一顿。我无意中和元璋提了,元璋说还小,早着呢,秀英你们姐儿俩上上心吧。”
马秀英答应下来:“好吧。”但心里很郁闷,这已成为她的一块心病了。
当郭惠爬起来后,马秀英冲她笑笑,问她许了个什么愿?
郭宁莲说:“当然是择个好夫婿了。”
郭惠飞红了脸,走到一边去看十八罗汉。
马秀英跟过来,小声问她还想和蓝玉好吗?
郭惠说她等他,他一天不来等他一天,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大不了等他一辈子。
马秀英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说他为金钱地位迷住了眼睛,不值得你爱吗?”
郭惠说:“冷静下来想想,我也太急了。冷不丁一下子提出私奔,谁也接受不了啊!”
马秀英沉思着没说什么。
张无忌被知客僧引到一间洁净的禅房里,满屋子飘着藏香的味道。
三面墙壁都是空的,有一面挂满了用蝇头小楷抄写的金刚经。
张无忌净了手,上了香,屏气静心地端坐于蒲团上。
知客僧轻轻掩了门,出去了。
张无忌在这青烟缭绕之间渐渐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开始了默经。
赵敏实在想不明白,问黄蓉道:“蓉儿,你说无忌他这是干嘛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烧香拜佛啊?今天又不是什么初一十五!”
周芷若道:“我看相公心里八成有心事……”
“我听说了,最近那个康泰造反,杀了叶堔,现在人还关押的天牢!”郭宁莲说道。
“这种事情有什么可烦的,我看这个康泰就是罪大恶极,杀了就算了!”赵敏气愤的说道。
“相公把这个案子交给了刘基主审,叶堔跟刘基是好友,所以估计康泰的小命也不保!”郭宁莲说道。
殷素素道:“相公为人宅心仁厚,心里有点不安,来烧香拜佛是很正常的!”
众女点点头,心想这打江山还真是不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