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介当然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
虽然这些军人都是临时被紧急抽调而来,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尽力利用有限的条件整理过仪容。
就连骆中校也是如此。
虽然没条件理发,但他至少把粗硬的短发都勉强弄平整了,甚至还刮了个胡子——但有些胡茬没有刮干净,鬼知道是在运输机上拿刺刀还是匕首刮的。
这些努力让程子介更加难过。
但事实已经发生,无论是他们,还是自己都要面对。
只能一边回礼,一边说道:“各位,对不起,没保护好她们。”他看向骆中校,心中满是歉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老骆,对不住,舒云小姐……”
骆中校的反应出乎意料。
这中年军人先是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消失无踪。
接着茫然而惊讶地上前一步:“军长,您刚才通话的时候不是说找到她了?”这中年军人顿了顿,仿佛明白了什么:“死的吗……”
程子介这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敏感与脆弱,自己可不能语焉不详,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活着。”
骆中校很显然已经想过了各种最糟糕的情况,有些下意识般地僵硬地摆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努力抑制激动的情绪,庄重地向程子介再次敬礼:“谢谢军长。我之前都不敢想能再见到她。”说到这里,他振奋起来:“军长,我们现在是要整编云庆独立旅,对吧。现在就开始?”
程子介笑道:“不急。昨晚这里发生太多大事,一波三折,一直闹到凌晨。这些人精神状态肯定还没回复,连刘胖子都崩了,走不动路。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还是先带你们去见老婆吧。”
骆中校马上立正,严肃地回答道:“军人以任务为先。这些云庆的兵状态应该很差,丧尸又这么近。时间非常紧迫,还是先整顿部队要紧。”
虽然这么说着,而且他很明显也是真的这么想,但他眼底那抹渴望和惦念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这些军人也是人,也会有一些感性的情绪,是理性没办法完全压制的。
程子介对此心知肚明:“让你们先见她们,也是为了更好地进行任务。你们再怎么坚决,只要还没见到人,就难免忍不住去想,就没办法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任务上——啊,这是人之常情,没事没事。现在你们近在咫尺,不让你们先见一面,我未免也太残忍了。哈哈。好了,走吧。”说完便不容置疑地转身。
骆中校感激地舒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一百名官兵列着整齐的队伍,跟着程子介走向那座营房。
这已经是一夜之间第三次去找她们了。
但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多变故,这些女子心情大起大落,恐怕没有人这个时候睡得着觉,所以也说不上打扰她们休息。
而且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她们前两次都是瑟缩胆怯地等着程子介带人去找她们,但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轻松多了。
而且,她们肯定注意到了运输机降落,甚至猜到了是什么人来。
所以,营房的每扇窗口后都有人在张望,营房门口也挤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几个胆大些的女子跑出了营房。
当她们远远地看到程子介以及他身后的骆中校等人时,立刻沸腾起来。
不少人冲出营房,只是并没有跑远,就在门外激动得又哭又笑。
程子介昨天降落在这座基地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喜悦与轻松。
他停下脚步,对身后的骆中校笑道 :“大伙去吧。自由行动。”
骆中校这一次没有敬军礼,而是深深鞠躬。
以这样平民的礼节,向程子介表示这一次并不是部下对上级的敬意,而是一个男人的感激。
接着,他便转身,跨开大步走向营房。
走了几步之后,脚步变成了奔跑。
伴随着压抑不住颤抖的呼唤:“舒云?舒云?”
其他官兵也涌过程子介身前,一时间呼唤声此起彼伏。
骆中校很快就在人群里找到了舒云,在看到她的脸后,并没有任何迟疑,而是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程子介远远地看着骆中校的背影。
他正在用力亲舒云的额头,头顶后面还有一块雪白的头皮,没有长出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亮。
那是他撤离海源时受的伤,而当时他的话还言犹在耳:“谁敢动舒云一根头发……”
可惜的是,舒云不止被动了头发。
程子介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他们终于重逢,却有了不少遗憾,远远说不上完美。
然而程子介的遗憾转瞬即逝,因为他欣慰地看到,这些不完美中闪耀着的光辉。
不是说,这些男人——他们首先是男人,然后才是军人——对她们不离不弃,即使她们之中某些人已经面目全非。
这些是真正的男人,程子介相信他们必然会如此。
让程子介感慨不已的是,这些女子会坚信他们会不离不弃,没有任何怀疑。
没有哪个女子因为自己的遭遇或者面目全非的面容而迟疑或者退缩。
她们都毫不犹豫地冲入爱人的怀里,拥抱和亲吻,欢笑和哭泣。
即使有,程子介也没有发现。
这真是程子介没有想到的情景。
他刚才甚至想好了该怎么安抚那些迟疑和退缩的女子。
而且这似乎也有些难以解释。
海源野战军的官兵和洪岩的女性平民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算很多,感情其实根本来不及经营得深厚坚固。
他们甚至根本说不上对方有足够的了解。
程子介完全可以确定,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互相见面的次数绝对不超过十次。
为什么会如此?
但程子介马上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在自己身上。
我是第几次和玉梅见面时,就决定陪伴她的?
我是第几次和雅琼见面时,就决定保护她的?
我是第几次和小艳见面时,就决定对她不离不弃的?
……难道她们当中的谁,比如小艳。
那一枪打在她脚上。
如果打在脸上呢?
比如小静。
那一枪打在她脖子上。
如果打在脸上呢?
我当然也会待她们一如既往,对她们不离不弃。
我可以,这些人为什么不可以?
我只是因为运气而有了些能力,并不是人格比他们高尚。
程子介长长地舒了口气。
眼前的情景让他再次涌现出自豪,和某种最根源的信心。
现在这世界确实很糟,确实有很多黑暗。
但同样的,人还是会追求和相信一些美好的东西。
想到这里,程子介突然意识到,丁蔷薇没有马上接走姐妹们的原因。
或许是为了现在这一幕?
不对。
即使这是原因之一,也肯定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程子介越发感觉到丁蔷薇这一行为很不合理,很可能别有用意,现在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为什么这么做。
而且,遗憾不只是能见到爱人的女子中某些人的遭遇与变故。
还有某些更多,更深的遗憾。
女性这边自不必说,她们当中远不止一百人和海源野战军的军人确定了关系,这里至少还有同样数目的人,她们的那个人这一次没有出现。
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当然,即使没有见到他,这些女子也并没有哀怨或者嫉妒,而是一样被姐妹们的重逢感染,幸福而且激动,一样地欢笑或者哭泣。
更遗憾的情况,出现在一百名官兵当中。
一名少尉正在茫然地问道:“刘玉琦呢?你们谁见到刘玉琦了?”一位士官则对着营房徒劳地呼喊:“墨姐——墨姐——我来啦——”还有两位军人正在人群中焦虑地穿梭,竭力辨认着每一张脸,拼命地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