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宫下北来说,如果他想到大陆去投资,不管是到上海搞地产项目,还是到某个地方创办实业,都不需要通过李卫民这样的人去运作,以对方的身份而言,能够给与他的帮助其实也非常有限。
他之所以对李卫民提出这样的要求,从根本上说,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对方,去解释大陆方面层次更高的人。
不是宫下北自以为是,而是他有理由相信,以他在日本的地位和身份,大陆那边肯定有更高层级的人需要借助他,也希望通过某些渠道与他结识。
而对于他来说,要想给自己的将来多一份保险,同样也需要同大陆那些高层次的人建立联系,这是一种双方彼此都有需求的状态,如今彼此间欠缺的,不过就是一个相互结识的机会罢了。
“赤本先生尽管放心,”听了宫下北的这一番话,李卫民将手中的两份文件放到一边,笑道,“在大陆,但凡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一定会竭尽所能的。就像这份在上海的投资计划,我虽然不认识什么人,但是却可以为您引荐一些朋友,他们是能够帮上忙的。至于这个投资计划,我向您推荐我的家乡,哈尔滨,稍后我可以为您提供一些哈尔滨在招商引资方面的优惠政策文件。”
“那就劳烦李先生了,”宫下北笑了笑,说道,“有了你这位引路人,我就完全放心了。”
“那么,赤本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将这两份计划付诸实施呢?”
李卫民又瞟了一眼桌上的两份计划,好奇的问道,“如果您近期有前往中国的计划,我也可以提前做一些安排。”
宫下北略一犹豫,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准备下周去一趟上海。”
“哦,”李卫民沉吟一会儿,笑道,“那好,请赤本先生到了上海,一定要联系我,我在上海也是有一些朋友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宫下北笑了笑,说道。
“李先生这次来日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语气稍沉,宫下北转口问道。
“倒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李卫民说道,“只不过这次有少许的设备,希望能够利用先生的船运出去,目的地仍旧是符拉迪沃斯托克。”
这番话说完,还不等宫下北开口,他又补充道:“赤本先生尽管放心,这次的东西不是很多,总重还不到一吨,体积的话也不足一个立方。只不过东西比较脆弱,在运输的时候需要谨慎一些,而且考虑到敏感性,货物必须严格保密。”
宫下北会意的点点头,他明白,李卫民这次要走私的设备,肯定又是被严格限制向中国大陆出口的高精设备。
尽管过去这些年以来,日本政府对高精设备的出口管控严格,但在金钱的作用下,依旧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哦,或许不只是日本,在全世界任何国家,这种金钱至上的观念都是存在的。
宫下北没兴趣了解这次走私的到底是什么设备,也没兴趣了解李卫民是从哪里搞到的这个设备,他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安排好走私的船只,将李卫民准备好的东西运到符拉迪沃斯托克。
说真的,宫下北也不担心这种事情走漏了什么消息,毕竟他在其中充当的并不是什么主要角色。
实际上,即便这种事真的被曝光出去,对宫下北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他所要做的,无非就是推两个替死鬼出去罢了,真正要倒霉的,还是那些将违禁物资销售给李卫民的人。
与李卫民商定好了设备送过来的时间,又喝了几杯酒,宫下北才离开游艇,乘坐来时的快艇返回码头。
在港区码头上了岸,才回到车上,一直等候在车上的司机便小声说道:“先生,刚才新田小姐打了电话过来,说是等您有时间了,给她回个电话,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想要问您。”
“哦?”宫下北抿了抿嘴唇,抬起胳膊比划了一个手势。
刚刚钻进车里的梁家训拿过车载电话,拨了号码,这才将电话送到他的手里。
宫下北将电话接到手里的时候,电话中已经传出新田葵的声音,这女人劈头盖脸的问道:“小渊内阁向众议院提交了进一步提高消费税的议案?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宫下北没听清她问的问题,有些茫然的问道:“你说什么?”
电话里,新田葵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哦,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宫下北抬手揉搓着额头,说道,“至少之前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风声。”
语气顿了顿,他又问道:“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亲爱的,你赶紧确认一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新田葵有些兴奋的说道,“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新闻,如果能够抢先证实的话,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所谓的消费税,就是公众在进行某些购物、消费时所需要缴纳的税金,日本政府从一九八九年开始执行消费税政策,过去几年中,消费税的税率都被定在百分之三的水平上。
考虑到这个税收的特殊性和普遍性,一旦提升税率,肯定会在全国民的范围内引发反应,所以,作为记者的新田葵对这个新闻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
结束与新田葵的通话,宫下北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揉搓着下巴,皱眉思索:
作为一个游走在政治核心圈子外围的人,他的消息一向灵通,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关注国会的每一个议案。
就消费税的问题,宫下北当然不会特意去关注,即便是龟井静香,也不会专门通知他,毕竟这种议案与他没有什么关联,真正会关注这类议案的,只有那些在野党,因为这是可以拿来攻击执政党的有力武器。
沉默了一会儿,宫下北拿着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这个号码是属于山崎拓的,他准备从这个好色无厌的老家伙口中确认一下消息的准确性。
电话很快接通,没有过多的寒暄,宫下北直接向对方确认这个议案的真实性,而他得到的答复则是肯定的——内阁方面的确是在筹划提高消费税的议案,并且准备在最近两天向国会正式提交。
按照山崎拓的说法,这次的议案中,内阁方面计划将消费税由原来的百分之三,提高到百分之五,而包括土地转让,公债券、公司信用债券、通货等在内的交易领域,仍旧排除在征税的范围之外。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一个国家,或者说是一个社会,在经过了经济的高速发展阶段,经济的体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整个社会的发展就会进入一个较为平衡的阶段,而这种平衡就意味着经济发展模式的成熟。
但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种成熟往往就意味着停滞或是失落,尤其是与那些作为后起之秀的经济体对比起来,这种成熟几乎就等同于失败了。
如今的日本已经进入了平成时代的第八个年头,随着经济停滞的持续,这种失落感开始在国民情绪中持续的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从所谓“一亿总中流(一亿日本人共同进入中产社会)”中掉队,整个日本社会开始从阶层社会,转向阶级社会。
人们的确是吃穿不愁了,但整个社会的贫富分化却变得日益严重,阶级的分化也越来越明显,最可悲的是,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
阶级的分化又对日本社会中奉行已久的“年功序列工资制”造成了根本性的冲击,从而又进一步放大了社会矛盾,这就等于是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它正在将整个社会变得越来越不健康。
幸运的是,日本人的天性中具备很鲜明的服从特点,大部分人会依照惯性而兢兢业业的工作,鲜少对贫富不均的现象表现出不满或是仇视,否则的话,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将会变得更加突出、严重。
同样也是因为如此,如今的日本国民对于税收的问题异常敏感,对于原本就已经比较困难的生活来说,任何一笔额外支出的费用,都会影响到低收入的人群的生计,因此,这次小渊内阁提出的将消费税从百分之三提升到百分之五的计划,必然会在日本民间引起轰动。
按照在野党的说法,如今日本的经济正处于停滞时期,原本就已经很不景气了,正需要一系列的政策来促进消费,而小渊内阁关于加增消费税的提案,显然只会进一步打击内需消费,从而为原本已经很不景气的经济雪上加霜。
而且,这次的消费税增收议案,又一次将包括土地转让,公债券、公司信用债券、通货等领域排除在外,给与了继续免税的优待,这就等同于向穷人征税,却对富人网开一面。
一旦这项议案获得通过,那么对于普通日本家庭来说,从食品、生活必需品、租房、水电费、公共交通等等,这些生活基本开销都将大幅提升,所有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了。
从现实角度来考虑,在野党的这些抨击的确是有些危言耸听,消费税从百分之三提升百分之五,其实增税的幅度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大,但无可讳言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成本的确是提升了。
而且,就像在野党所说的,这种做法的确是在搜刮穷人,却对富人网开一面。
就像对宫下北来说,每个月多交十几万日元的税,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些钱都不够他买身衣服的,可是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这样的额外开销绝对是负担不起的。
另外,从目前日本政府的财政收入结构来看,法人税的占比很低,不到百分之十三,而占据大头的则是所得税与消费税,占比超过了百分之二十。
这次之所以加征消费税,就是因为政府收支失衡,国家债务加速膨胀,至于政府收支失衡的最主要原因,则是最近几年对金融行业、大企业的行政救助。
因此,归根结底,这种政策其实就是向普通人征税以救助富人,至少被增税的普通人是会这么考虑的。
其实,站在宫下北的角度,他是可以理解小渊内阁这种做法的,内阁为什么不选择提高法人税,而偏偏选择增收消费税呢?
其根本原因真的是政府被大企业集团收买,所以才选择向普通人征税吗?
当然不是,至少这不是最根本原因。
小渊内阁之所以冒着遭受国民反对的风险,提出增加消费税的方案,其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因为国家债务过高,同时经济不景气造成的。
受这两个因素的影响,内阁无法选择增收法人税这一选项,原因是一旦增收了法人税,企业便会采取降低员工工资和分红这样的手段,来转嫁增税的开支。
而员工的工资与分红一旦降低,又会直接影响到所得税的征收,最终,造成政府财税收入得不到提升的结果。
说白了,站在宏观角度考虑,国家财税结构中的若干项,很多时候只能起到一种调节收入分配的作用,真正能够立竿见影增加财政收入的办法,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
归根结底,国家财税收入要想得到提高,还是需要经济的持续稳定发展,这就像收房租一样,如果房价不涨的话,房租也是涨不上去的,房东硬性提高房租,只能起到赶走租户的作用。
在宫下北的记忆中,前世的时候,日本的消费税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便从百分之三涨到了百分之十五,其根本原因,就是由于经济的长期停滞,日本政府没有了更好的增收选择,只能选择在商品本体价格上一遍遍的“薅羊毛”。
而这种行为,又在一步步的压缩国民消费欲望,从而令内需发展停滞,经济进一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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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卖人的黑帮、公务员将成为日本的支柱》,读卖新闻的头版头条上,刊登着耸人听闻的评论文章,其大意是说日本的工匠精神正在死亡,自民党的政策正在将日本引向破产的高速路。
没错,这篇言辞犀利的文章,正是出自新田葵之手,这女人揪住消费税增收的问题,结合最近几年日本经济的持续不景气,将日本政界,尤其是几任内阁的政策贬损的一文不值,就连“小日本”这个东亚、东南亚国家中专门用来蔑称日本的名词,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评论中,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就是这样一篇文章,却迎合了当下日本国民的普遍心态。
什么样的心态?
过度的危机感以及由此所造成的不自信,有这份不自信,又会带来其它诸如愤世嫉俗、不平等负面情绪,阴谋论之类的阴暗猜测、妄想,大行其道。
新田葵的这篇文章,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时下日本国民普遍的心态,自然便会引发一定程度的影响。
受这篇文章的影响,再加上在野党的煽动,东京爆发了持续数天的请愿示威,要求国会否决议案的声音非常大,不仅仅是在野党方面,就连自民党内也有议员跳出来反对增税议案,一个个都摆出一副要投票否决该议案的架势。
但实际上,在最终投票表决的时候,这份旨在增加政府财税收入的议案,依旧以极高的赞成率获得通过。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政府的财政状况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这一点不管是在野党还是执政党,都非常的清楚。
而在野党方面之所以摆出一副坚决反对的姿态,不过是为了迎合民众,并将全部黑锅都扣在执政党头上罢了。
当然,新田葵的这一篇文章,也给宫下北带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毕竟知道他与新田葵之间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后者惹出来的麻烦,他不承担又能由谁来承担?
在新田葵的文章发表之后,连续两天,包括龟井静香在内的一系列自民党政界要员,都向宫下北表达了不满,并要求他严格约束新田葵的行为,免得她搞不清自己的立场。
按道理说,新田葵无缘无故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宫下北应该生气,甚至是暴怒才对,不过事实恰恰相反,他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同新田葵谈起她所招惹的这些麻烦。
在这个问题上,他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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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田川别墅二楼的书房内,宫下北将手中的报纸丢在身边的书桌上,用力抻了个懒腰,起身朝门口走去。
穿过书房外铺着地毯的走廊,走进位于二楼的衣帽间,此时,这个宽敞的有些不像话的衣帽间里,已经有六七名职业的造型师等候在那里。
看到宫下北走进来,有造型师推着挂满衬衣的衣架迎上来,为他推荐今天可以选择的穿搭,比如说什么样的衬衣搭配什么样的裤子,佩戴什么样的手表,什么样的鞋袜等等等等。
宫下北从几种推荐里选了一个最中意的换上,随后便打发这些造型师走人——过去,他并不是很看重个人穿搭这些东西,不过,今天他需要乘飞机去往首尔,晚上可能会与那边的某些大人物会面,因此,在穿搭上必须给与一定的重视。
用中村美和的话来说,韩国人与日本人没什么区别,非常讲究面子,在一些比较隆重的宴会上,如果穿的不够正式的话,会被人认为是很不礼貌的。
这次前往韩国,宫下北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他真的目的地也不是首尔,而是准备在那里转乘去往上海的飞机,换句话说,他真正要去的地方实际上是上海。
其实,东京也有直接飞往上海的航班,不过,宫下北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比较敏感,如果自己就那么堂而皇之的飞往上海,很可能会触动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尽管从韩国转飞,同样躲不开有心人的视线,但避讳一下总是好的。
另外,中国大陆不久前刚刚成功进行了第44次核试验,尽管北京随后便宣布暂停所有核试验项目,并就全面禁止和销毁核武器向全世界发出了五项呼吁,但在西方世界,依旧有舆论的声音跳出来挑刺。
对与宫下北来说,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公开前往中国大陆显然不太合适。
就在换着衣服的时候,梁家训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张纸条交到宫下北的手里。
接过纸条,宫下北看了看上面写着的内容,先是默然无语的点点头,随后又将纸条交还给梁家训。
后者将纸条接过去,顺手用打火机点燃,将其彻底焚毁。
纸条是由吉冈错送来的,上面的内容比较简单,就是一艘货轮出港的时间以及预计将会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港靠岸的时间,李卫民走私的那一套设备,就装在这艘货轮上。
与之前那次不一样,这一次吉冈错没有随船同行,实际上,类似这样的走私活动本身还是具备很高风险的,作为主要执行者,吉冈错不可能每次都冲到一线上去,那样的话,一旦出了问题,就缺少了中间的转圜,想要安排个替死鬼都来不及了。
如今的宫下北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地位和身份,他所要考虑的问题,不仅仅是保障自己的安全,同时,也要尽可能保障身边人的安全。
走私这种事情永远都不是合法合规的,甚至,宫下北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合法合规的,而这些不合法不合规的事情做下之后,不可能都隐瞒的滴水不漏,其中一部分可以隐瞒下来,但也有一部分会被外人所知。
对于如今的宫下北来说,他并不需要将所有的事情都遮掩的严严实实,关键一点,就是不能被人抓到证据,只要证据不存在,以宫下北目前的地位、身份、权势,就很难有人可以撼动他。